第二日天还未亮,陆羡安悄悄命人将白瓷坯子送到永和宫里。他忍着半宿未眠的困倦,又想起昨日陆羡凌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如今朝堂越是安生,陆羡凌就越没有机会,只能在这些小事上使些绊子,让自己左右为难。今日又故意将私扣御瓷的破绽漏给自己,无非是想说他并非等闲,也不怕他向皇上禀告。想让沈婉苏受罪,他还有的是法子,但若他亲自来讨这个情面,他也是不说二话的。

    陆羡安叹了口气,一时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如今在这局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听到打更的声音,竟盼着日头快些升起,他好能入宫上朝,下了朝,他就有理由到永和宫去,看看沈婉苏有什么进展没有。

    不过,他今夜还要想出一个法子,让府中的呈明窑重新启用。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直到昔日父亲那把玩器物专注的神情浮现在眼前。

    父亲的确曾为先帝兄终弟及的许诺而觊觎皇位,但若说父亲属意通过“呈明窑”的几个纹样与先帝一决高低,那也的确小题大做。

    人有物好而已。其它的都是莫须有罢了。

    他暗自一笑,心中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何必不坦荡?再向当今天子求恩宠就是了,何况这都是为了沈婉苏着想。若真的有什么难题,抛给陆玄琮就是。

    这些日子,他看着陆玄琮行使越来越稳健,倒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也好重新估量自己的处境。

    ——

    不出所料,当陆羡安将重开“呈明窑”之事禀奏时,陆玄琮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他要陆羡安将“呈明窑”从荀郡王府里另辟出来,建瓦舍,由内务府与内宫派人共管。纹样、物料、匠作每十日皆需细细呈报。

    陆羡安明白,此事的默契只在能够帮助婉苏,玄琮并无意再赐朝臣如此殊荣。但不管怎样,不负婉苏所托。

    其实还有好处。那日后,他便派了心腹在呈明窑处。婉苏送来多少试样,每次烧制成色如何,他都能清楚地知道,竟比进宫打探消息还要便利。

    每每颜色能比上回干净透亮,字迹清晰窈窕,他都能欣喜上好一阵子。可若连日没有呈明窑处从来的消息,他便魂不守舍。

    再过三日,便是陆玄琮要向蒙古赏赐之时。照理说,那些钦点的珐琅器物都应做好,以备内务府详查才是。但从昨日起,婉苏便再也没有送来过试样。他心急起来,想要进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正在此时得到宫中宣召。

    他未曾拖延半刻,更衣入宫,却心神不宁,感觉要出什么事一样。

    乾清宫中,陆玄琮披衣而坐,神情有几分憔悴。等陆羡安见了礼,方道:“呈明窑里已两日不曾有新,你可知道吗?”

    原来陆玄琮对呈明窑十分清楚,只不过不便过问罢了。陆羡安低头道:“臣已知道。刚想着派人去永和宫里看看,无论如何,莫要耽搁了皇上赏赐蒙古的大事。”

    陆玄琮音色低沉:“你便亲自去吧。若还缺什么,或要什么东西,让内务府立即去办。”

    “是,臣遵旨。”陆羡安恭敬地答了话,便要转身告退。

    “若不成,她该怎么办?”陆玄琮忽然叹息起来。

    陆羡安止住了脚步,他听得懂陆玄琮声音之中的颤抖,他所担忧的不在几个赏赐,而是若婉苏迟迟不能突破技艺,便再无理由留在永和宫中。

    陆羡安眉心一紧,想到婉苏昔日可怜的样子,连忙跪道:“若耽搁了御赐之物,自然要给蒙古王爷和格格一个说法。内务府办事的一众人等皆有罪,臣是内务府首领大臣,听凭皇上发落。”

    陆玄琮摆了摆手,“朕说的不是这个。”

    他从壁阁的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婉苏题诗的珐琅茶盏,颤声道:“她若实在有什么难处,朕便忍痛割爱……只是,这是她给朕如今留下唯一的念想,朕实在不舍。”

    “皇上不可,这是沈姑娘给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赐予她人……若姑娘知道,定会心碎的。”陆羡安忍着痛安慰道。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朕如今这么待她,哪还有脸提到这些。何况前路无期……都是朕的错。你说,朕若不顾众人反对赦了她,会怎样?反正如今后宫也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皇上……这些日子韬光养晦,朝局总算安定下来,切不可轻举妄动。沈姑娘那,大约还有一线希望的。”

    “只三日了,谁能知道?她若不成……难道朕还要再送她回宫教坊?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陆玄琮的拳头紧紧握住,可他却也只有这么发泄一下的份儿。的确如此,眼下他仍然无力改变什么,稍不留神,婉苏的境遇只能比现在更糟。

    “左不过弄些玄术在上头,只说都靠沈姑娘的画法。其余的,臣去办,无论如何,让内务府的行家,各处总管都认了就是……若出了事,有臣顶着,不会连累到沈姑娘。”

    陆羡安道。他早已想过应对之策,只是牵涉太多,又不愿赔上无辜的人的性命。现下似乎箭在弦上。

    “这怎么行?堂堂皇室怎能如此欺骗?再说又能瞒得住几时?”陆玄琮推脱道。此时,他毕竟多了些城府,想要看看陆羡安到底是不是能在关键的时刻为他挺身而出。

    “皇上且先宽心,臣先去永和宫里看看情况再说。”陆羡安明白陆玄琮之意,他不想纠缠于此,帝王本就多疑,有这功夫,还不如快些去见婉苏。

    陆玄琮点了点头,“若需要什么,只要这世上有的,朕都能给她找到。”

    ——

    永和宫里烛光如豆。

    陆羡安推开门。婉苏惊起,却本能地把手藏在身后。

    “婉苏,你怎么了?”陆羡安急着一问。

    “给荀郡王请安。”婉苏挣扎着行礼,眼中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

    陆羡安一把拉起她,“发生了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婉苏还想躲藏,陆羡安用了些力,婉苏却疼得唤出了声。

    “郡王,姑娘的手臂……”林海也是一惊,“姑娘劳作太过,这手臂日夜悬着,怕是伤了筋骨,如今连动一下都难。”

    “哪有,你别危言耸听。歇息一下,总能好的。”婉苏道。

    “我看看。”陆羡安看婉苏用绷带缠着的手臂,想来已是疼了许久,使不上力。他摇头,“这么倔强做什么?不成便不成,如今弄成这样,要怎么办才好?”

    婉苏流泪道:“是奴才的错。那支题诗的珐琅……这是最后的坯样,若还是不成,那奴才便是无力再复刻出来了。”

    陆羡安仔细端详一番,叹道:“你两日未送新器到呈明窑里,已然知道不成。但为何不早些送信给我,也好商量个对策?”

    婉苏低头不语,可此时却是手臂疼得厉害,连汗珠也淌了下来。

    “你便不信我,也该信皇上吧?他若能为你分担,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陆羡安见婉苏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责怪。

    “你做不出,可是心境不稳?还是物料或是技艺上还有什么麻烦?要知道,三日后,你若还没有什么进展,便再无理由留在永和宫中。何况,做不出御赐之物,要被问罪的。”

    “郡王,奴才多嘴一句。姑娘日夜琢磨,人都瘦了,郡王来看姑娘,还是帮帮姑娘才是。”林海在一旁难过道。

    陆羡安点了点头,只对着婉苏道:“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婉苏想要拭泪,却连抬手也是不能。林海才要上前,陆羡安却将绢帕子夺来,先是轻咳了一下,示意林海退下。也不顾婉苏本能的闪躲,替她轻轻的擦了一擦。

    “谢郡王关照。”婉苏恭声道:“上次郡王带来的画料方子已是难得。奴才细细看过这些画料……”

    “此处只有你我,不必如此再循宫规,你便直说即可。”陆羡安道,他不愿见婉苏生分,甚至也不愿让这称呼把两人隔在山海。

    “谢郡王厚爱。但奴才不敢失了礼数。此处除过林公公还有旁人。若被人知道,怕对郡王不好。”婉苏微微一笑,又道:

    “这些画料上色虽佳,但却在烧制后有不少细沙气孔,色不纯净,黯然无光,怕是不能作上贡之用。奴才几番尝试,也未曾减少,尤其是深黑墨色,更是着色不佳,和西洋的方子比之不上。”

    陆羡安眉头凝皱,他知道婉苏所言不假,不然内务府多少能工巧匠也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婉苏又道:“奴才仔细研究过西洋画料,又查阅典籍,许是画料之中应加些冰寒之物,但又不能降低色深,有了这种料子打底,也许还有希望。”

    “西洋的画商呢?为何不找他们来问?”

    “这是秘笈,他们的生财之道,便是……”婉苏停了一下,“便是皇帝也难以强命他们交出配方。”

    陆羡安心中明白,便道:“的确如此。即使找出此物,也还需时日试色,怎能三日之内调和至佳?但无论如何,我们得试试。婉苏,你如今精熟此道,有什么可用之物?有线索吗?”

    婉苏见陆羡安坚毅的目光,心中一动:“奴才听说,有种‘梅玉花’也许可以一试。此花长在京北高山之处,十分稀少,花期极短且存之不易,花朵离枝既需极寒,否则立刻枯萎。”

    “我去为你找来!”陆羡安道,“不管在哪儿,我定会寻来一试。”

    “可如今京城炎热,且不知这花开在什么位置,你要如何去寻呢?再说……”婉苏已为陆羡安感动,但她深知此行不易,还不知有没有结果。

    “再说实在不行,不过是奴才再回宫教苑罢了……”

    “不,我不能再让你回那种地方去。珐琅彩绘虽难,但却是正经技艺,你若能钻研于此,就算身份难改,于宫中一生,也不会丧志蹉跎,反而会集大成,留名后世。但若无此傍身,你就真的只能永为下奴,再难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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