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十一)

    人历2011年

    “平凡的火难以迅速形成连绵之势。”寂盛望着沉溺于初始夜色的银玫瑰仓库内部,手心绽放的金色火焰凝聚成羽,她说:“它经受鲜血沐浴后会迸发出世间初始的光耀之火,足以烧穿梦魇。”

    “你为什么会帮我?”我问道。

    “你们这些渺小又可悲的人类不配占据他心中的任何空间。”寂盛的身体化作光绺消融于黑暗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心里只能有我。”

    我看着手里的金色羽毛,苦笑了一下,人类对于神明的臆想无知到显得可笑,照亮世间的光耀之神便会心系苍生吗?我无数次的对光耀之神的祈祷被她如今丝毫不掩饰轻蔑与冷酷的话语映衬成滑稽的自语。末日降临后神明如雨后春笋现身,秘密的面纱早已随血与尘埃飘落,唯有黑夜与阴云之上的神秘的光耀之神仍在鼓励着我,以前的每个绝望的夜晚我都在心里暗自向她祈祷:请驱散黑夜拯救人类吧,请诛杀这些自私而残酷的神吧,请救救我吧。而光耀之神也总会在我的梦中降临,她的身影在遥远的金辉中逐渐清晰,传说中代表着世间美丽极致的面庞显得如此温柔。金色的羽毛使我最后的希望破碎,光耀之神比任何神都冷漠,丈夫腐烂在生态平衡组办公楼下的尸体浮现在我眼前,女儿□□涌出的鲜血冲昏了我的头,血与尸体汇聚一股,一切都因寂盛身体的光绺散去而清晰。

    既然无力向神明复仇,那便在死前为人谋取福音吧。我这样想着,心中的犹豫与恐惧荡然无存,紧攥金色羽毛,走向银玫瑰仓库深处的黑暗。

    战无不胜的凰翎组遭遇了彻底的失败,他们是最后被迫撤回柳山的临时救援分组,据说即便是他们也损伤惨重。柳山的每个人和神都被名为素盏的阴影笼罩,据说素盏以一己之力击破了整个临时救援组。柳山大门敞开以供凰翎组成员涌入的时候,有人说亲眼看见了素盏,他看见一道猩红与惨白交织成的人影骤然贯穿翱翔的巨龙,血像天空的伤口,瀑布似的自云端流泻,裹着幸存的凰翎组成员冲进柳山大门。距柳山大门最近的拒夜街洪流泛滥,三色融合的龙血摧垮十几座楼,腥臭余味历经数日才逐渐稀薄,残垣断壁中的钢筋铁架上随处可见被血浪拍打并固定的尸体。我想不明白,敌人已经骑到头上了,被他们称为救世之神的沉浮为何不出手。由于临时救援组溃败,月鬼血肉的来源被切断,毒瘾者与贩毒者疯狂地寻找替代品,最先被盯上的是茧区的月鬼患者,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茧区内绝大多数人与常人无异,但仍争先恐后地冲入其中屠杀,他们并未将争夺到手的碎尸看作同类的身体,而是当作快乐的源泉。月鬼患者连日的凄惨嚎叫缭绕在每个柳山人耳畔,失去希望的他们盲目地跪地叩首,希望救世之神与光耀之神能赐予恩泽,挽救他们于水火。没有人知道这两尊大神有没有听见他们的祈求,所有人都沉浸在短暂的天明之中。有人说沉浮与寂盛每七天相会一次,他们在柳山顶相见的时候,黑夜与乌云将被吹散,久违的往昔的白天也会降临,那时的太阳是真正的太阳,光芒虽在积雪的侵袭中显得不那么热烈,但却温暖到足以麻痹每个人的心灵,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人们感受到了比吸毒更强烈的快感。所谓的生态平衡组并未出面平息屠杀,而是任其发展,直到每个毒瘾者在尝试过吸食月鬼患者血肉多次后,发现并没有发挥想象中的作用,屠杀才终于息止。茧区完全沦为尸山血海,从狗洞似的入口流淌出的血液数日不息,拇指大小的苍蝇与黄蜂沙尘暴般席卷,疯狂地朝洞中钻,成堆的残肢脏器塞满楼宇间的空隙,血之沼泽在半死不生者的蠕动中蔓延。

    最先发现碾碎的银玫瑰花瓣比月鬼血肉更适合当作毒品的人是卫亭,他是旧日最大的月鬼肉供应商,他对关于燃月的毒品的敏锐程度比所有人都高。每朵绽放的银玫瑰都被专人收集起来,铺在晒场晒干之后存放于仓库,银玫瑰的生长速度极其惊人,加之种植面积越来越大,经过一两年的累积,已经多到难以计数。没人说得清为何自己会将银玫瑰看得如此神圣,也没有人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银玫瑰的神圣就像人的呼吸一样理所应当。银玫瑰粉比月鬼血肉更令人疯狂,吸食过的大部分人会短暂失智,发狂的野兽一样撕咬任何看见的事物,包括人,包括树,包括地砖。杀戮无处不在,短短数日,人的血液就像灰尘一样遍布柳山,从人喉咙里迸发出的野兽似的嘶吼日夜不止,街道上的正常人逐渐绝迹,被扭曲蠕动着吸毒者取代,死寂与狂暴交织,将所有街道囫囵地缝合。

    不尘楼是最先失去所有顾客的一批店,生存已然成为难题,谁还会嫖呢?我的月鬼症状在梦见那位银发女神之后消失无踪,梦中天是纯净的白色,与天相接的平静银海中央有一张绛紫高椅,坐在椅上的她优雅地伸出小腿,即将溺亡的我无暇思考,慌忙抓住她修长的足部才得以获救,当我的视线抬起,移到她面部的时候,只看见一片模糊,如相机失焦。她俯视着我,舒缓的声音说,你倚靠复仇而生,可你无法复仇,怎么办呢?你去烧了银玫瑰仓库吧,那似乎会给人类带来福音呢。翌日醒来的我回想起梦中的内容,茫然不知所措,那位银发女神为何让我烧了银玫瑰晒场呢?两周后银玫瑰毒品的侵袭揭晓了答案,那银发女神看来是唯一的善良神明,她似乎将拯救人类的重任交给了我。我确实如她所说的一样无法复仇,活着的每一天都倍感煎熬,既然如此,不如听从银发女神的启示,去烧了银玫瑰仓库,我似乎已经可以想象到银玫瑰仓库爆发出滔天火海的场景。所有隔离在三语街的疑似的月鬼病患者都在一周前被迫迁徙去了茧区,还好负责抓人去隔离的并不是恶魔琉香,而是相对善良的瑾藏与那夏,我才可以在证明月鬼病完全痊愈之后继续留在不尘楼工作,并摆脱被遣往茧区的命运,不然或许我已经死在那场屠杀中了,我悲哀地发现,当妓女已经变成了我最好的生存方式。或许这一连串足以救命的巧合便是那位银发女神给予我的恩赐,光耀之神与救世之神已经不值得祈祷,他们似乎并不在乎人的存亡,无法再作为我的精神寄托,幸好那位银发女神及时出现,她给予了我生的目标,让我拥有望向未来的资格,不必再作为妓女苟且偷生。

    柳山内唯一不变的是生态平衡组的冷酷,一切为时已晚他们才终于现身,这次的现身依旧与以往的每次一样深刻地诠释出强者的恣意妄为,或许这才是生态平衡这一名称的真正用意。沉溺吸毒者白天较为迟钝,夜晚更像野兽,生态平衡组便带来了静谧之夜。生态平衡组每夜都会巡逻于街头巷陌,届时人民可以劳作,可以交易,生活照旧,只是不可灯明,不可声响,街道人流不息,却不闻任何声响,像极百鬼夜行。没人知道生态平衡组为何不在白天巡逻,我猜是因为白天吸毒后遗症相较之下显得轻缓,而夜晚会变得数倍狂暴,他们偏要挑狂放时压制以彰显强大,吸完毒难免打砸嚎叫,只要出声便是死路一条,这似乎是他们的清洗游戏,让人们得到机会劳作只是顺手而为。关于清洗游戏的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我偷偷从窗帘缝隙观察街道,亲眼目睹一次残忍的虐杀。一位个子极高,一头黑色长麻花辫,没有瞳仁并且额头中央有第三只眼的女人站在虐杀现场的不远处掩嘴轻笑。正当我想要看仔细女人的样貌之时,她抬起头精准地与我对视。我从未感受到如此深切的恐惧,房间中的黑暗好似顷刻化作无数只黑手穿透我的皮肉,扼住我的心脏,我感觉心脏短暂地停止了跳动,像沉进深海,我当场便被压迫力逼得呕吐了出来,之后的静谧之夜我总会恐惧到躲在床底,只有银发女神的偶尔入梦才会让我稍觉安慰。

    银发女神在最后一次入梦时为我指明了前去银玫瑰晒场的路线,将何时出发都包括在内的周全计划被她娓娓道来,我只需要遵照她的指示,一步一步完成计划便可。

    落霞在天空中流淌的时候,戴着三眼黑面具的生态平衡组成员开始在街头出现,其实会戴三眼面具的成员都来自曾经的妙瞬组,他们更以前是柳山的人,似乎是怕被报复才选择戴上面具隐藏身份。这种隐藏在我看来有些掩耳盗铃,只是不知道你究竟姓甚名谁罢了。我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下不尘楼的台阶,低下头融入人群,我的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手里的塑料打火机。塑料打火机来自我的最后一位顾客,他是临时救援组成员,却因赌博与毒品贫穷,给老鸨交完钱之后便身无分文了。他的长相很年轻,似乎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他穿好裤子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给我,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老婆被我当妓女卖了,半岁的儿子也被我卖给了喜欢吃小孩的富人,临时救援组我干不下去了,我害怕那样的死法,我只有一个打火机可以给你了,你可以现在喊人来打我一顿,反正我今夜也会自杀。”我并没有喊人,默默收下打火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自杀是一件好事呀,如果什么都左右不了的话,决定自己的死法就显得美好了。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一个小巧便捷的生火装置比千票万票更金贵,如果真的烧了银玫瑰晒场的话,应该算有那嫖客一份功劳吧?这么一想,像是有一个人与我并肩作战,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就算死了,塑料打火机还依旧在我手心,勉强可以算他还活着吧?我的手心攥着代表人类的战友,眼睛紧盯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踢到任何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我听说有人因为走路不小心发出声响而被当场斩首,我不能在这样细枝末节的事上犯错,人类的未来还掌握在我的手里,不对,掌握在我和塑料打火机手里。

    走至街道尽头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只需要穿过一片树林便可以抵达银玫瑰晒场,树林里并没有生态平衡组成员,只需安稳走过最后一段路就成功了一半。我看着远处的森林,不禁弯起嘴角,只是没想到瞬间的放松便足以引出祸端。我踩到一根近乎腐烂的手指,烂肉被碾扁,小小的骨节溅了出来,正好砸在近处的空心铁扶手上,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响声。我的心猛地一沉,完蛋了,我的身旁便有一位生态平衡组成员,看来天不遂我愿,今日难逃一死。我站在原地等候死亡,死亡却久久不来,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生态平衡组成员。原来那人是瑾藏,我愣了一下,他见是我也愣了一下,旋即偷偷摆了摆手。我连忙冲进树林,奔跑了数分钟才终于稍觉心安,或许是对比的原因,我觉得瑾藏是个好人,起码是个加入生态平衡组却没有被权力腐化,依旧显得好的人。他身上还有人味。

    远离市区的银玫瑰晒场中的空气确实很好,对于习惯血腥与腐尸味道的我来说清冽到有些刺鼻。这里以前是机场,外围水泥地面的破碎处冒出的花草树木已经形成规模,这个树林很诡异,脸盆大小的园蛛的蛛网一片盖一片地布满林间,白天阳光都难以抵达地面,处于傍晚的现在更不必多言,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看见灰褐色的园蜘们趴在各自的网中央仔细地梳理着毒牙,它们的眼睛极其密集,脓包一样成片地挤在头顶,有大有小,没有生长规律,我却觉得它们的视线一致地紧跟我的脚步。我一直认为这种蜘蛛的样子最为恐怖,腿细长,腹部不合比例地大,十分病态的样子,长相已经足够吓人,更不必提挂在它们网上一半被丝线包裹的或残肢断臂,或死鸟兔子的东西了。终于走出树林,广阔的晒场就在眼前,未被彻底摧毁的航站楼充当了仓库,我轻易地抵达了楼前。倒不是因为我的手段高超,而是根本没有认真巡逻的人,楼前的墙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口齿不清地高声喧哗,说的好像是,我今天,今天凌晨吃了个,吃了个长得跟银行一样女人。口齿不清神志模糊是吸毒的后遗症之一,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嘴在干什么,也失去了所有常识,理解不了词语的含义。银行,女人,吃,代表着什么他们并不知道。那人话音刚落便大笑起来,好像是在嘲笑方才的发言,又好像是身体自发的哀嚎。那人站起来,手舞足蹈地摇晃着,失禁而出的粪便顺着裤管掉落在地,旁边地上的三眼面具上沾上不少。沾上粪便的三眼面具以后怎样戴呢?如果我成功烧毁银玫瑰仓库的话,他们定会被处死,也不用思考关于清洗面具的事宜了,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提前昭示了我的成功。

    我刚走到银玫瑰仓库,便被坐在地上的另一个人抓住了。我不禁暗骂自己愚蠢,有两个人,一个人吸毒了,另一个因为要看守而没吸是很正常的啊,我为什么就想当然地认为两个人都吸了?那人二话不说,刀刃朝我脖颈抹来,我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要死了。我闭上眼睛却看到一片红色,那是眼睑被强光照透所看见的颜色。我睁开眼,看见一道金光从即将死亡的霞光中坠落,圆柱形的闪电一样劈在我面前,看门二人登时汽化成白烟飘散无踪,仿佛压根没有出现过。

    我虽然从没有见过那位从光中现身的金发女人,但她和我旧日梦见过无数次的光耀之神一模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开口道:“你,你是寂盛?”

    “平凡的火难以迅速形成连绵之势。”金发女人并未回答我的疑问,我紧攥在手心的塑料打火机毫无征兆地爆炸,她耀眼的金色眼眸望着银玫瑰仓库内深邃的黑暗,手心绽放的金色火焰凝聚成羽,她说:“它经受鲜血沐浴后会迸发出世间初始的光耀之火,足以烧穿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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