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十二)

    人历2011年

    手臂伤口被灼烧焦臭时,我才回神,将火把踩灭,戴上三眼面具,握住门把,问道:“准备好了么?”

    那夏拍拍裤兜,确认自己方才被咬掉的两截断指还在其中,将双头刀之柄重新镶合,郑重地点头。

    没有人能料到往日代表恐怖与杀戮的三眼面具如今会成为生的象征,也没有人能料到往日的月鬼病如今却会被怀念。半年前的燃烧之夜使苟延残喘的柳山彻底栽进死亡泥沼,金色的滔天火焰烧穿柳山穹顶时,银色的浓烟开始弥漫。被凶猛金火追逐的人们抱头鼠窜,全然没有注意到看似普通的银烟,直到大批人类身体异化成昆虫时,才终于有人为时已晚地将银烟看成真正的灾祸。铺天盖地的半人半虫者被迫以陷入疯狂为代价将猜测证实,吸入过量银烟确实会使身体异变。此种病症被幸存者称为虫疫,而银烟引起虫疫的原因至今仍不为人所知,有人推测虫疫为月鬼病的变种,因为吸食月鬼血肉与银玫瑰粉会引发程度不同的月鬼病,银烟则是由银玫瑰燃烧而生。以前并不是没有人想过用吸食月鬼血肉的方式吸食银玫瑰,但银玫瑰似乎不可燃,有人将银玫瑰丢进锻炉与铁同时煅烧,直到铁熔化,银玫瑰花瓣依旧冰冷。按道理说银玫瑰不可能如此大面积燃烧,不知为何会演变至如今地步。三眼黑面具的母体来自生态平衡组代理组长枝流,只需要将血洒在其上,便可使其分裂出新的子体,生态平衡组几乎全员健康的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将三眼面具与免疫划上等号。枝流担任生态平衡组代理组长的时日里,人们开始像怀念温和的月鬼病一样怀念组长琉香,以往被称为恶魔的上官琉香若与枝流对比,则显得温柔而体恤百姓,起码琉香当过人,对人或多或少尚存同理之心,但枝流不同,她从始至终都只把人看作会跳舞的尘埃。如今世道下永远没有最坏的情况,因为总会有更坏的处境逼迫你怀念往昔,当枝流桃浪离开柳山时,上官琉香重新上任组长,而这时,人们又开始怀念起枝流,有人说起码她足够强大,当她的手下只要注意言辞,安心当狗便不会死。恶龙在时怀念凶虎,凶虎在时又怀念恶龙,人真是贱,不过若是换个角度思考的话便会悲哀地得出结论,人对最初正常世界的记忆早已褪色,或许已经没有足够的回忆支撑我们回想更久远的美好,只能将往日镀上更值得怀念的逝去标签来充数。银烟不会随风而起,它像水一样流淌,直至淹没整个柳山才失去所有动态,化作雾,一切都沉在银雾湖之底,破碎的柳山仍在运转,日月的幻影转至破洞时被锐利的风雪搅碎,片刻后又在破洞的另一边悄然凝聚。日夜尚存,却已破碎不可连续,三季仍在,却已空洞失去本质。桃浪离去后,琉香的身体与真正太阳的连接也被迫碎裂,沉浮与寂盛无法再次相会,真正的太阳不再眷顾世间。

    我与那夏行走在麦心街,四下静谧,能见度不足五米,未知永远潜藏在浓雾中。方才被我与那夏合力击杀的蛛鬼的尸体仍瘫在路边,说是尸体为时尚早,各类虫鬼的身体即便被撕成碎块,也总会在你放下戒备之时猝然扑向你,因此而死者不计其数。蛛鬼身高三米有余,上半人头脸上嵌满的蜘蛛眼像粪坑里的密集蛆虫般蠕动,下半脸被硕大的蜘蛛口器占据,黑色的毒牙反射出金属似的光泽,浑身被浓密而粗糙的长毛覆盖,肚子像怀胎十月一样胀大,人手腕粗细的蜘蛛腿无规则地从身体各处长出,像树未被修剪的杂枝。树的杂枝不会动,而杂乱的蜘蛛腿却会毫不留情地刺向任何人,蛛鬼的动作奇快,加之长相怪异,几乎看不出它将要发动什么样的攻击,也想不到攻击会来自哪条未曾注意到的蜘蛛腿。各异虫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喜欢尖叫,那种声音难以描述,像五十个婴儿围在耳畔边啼哭边用马克笔在白板上胡乱画,不论听过多少次,都辨别不出尖叫来自何方,也总会本能地被吓一激灵,而虫鬼则会精准地抓住人愣神的半秒,自浓雾意想不到处现身,朝人扑来。我的胳膊方才便不小心被蛛鬼撕掉了一块肉,血汩汩流淌,却麻痹不觉疼痛,那夏也接连中招,不慎被獠牙刮掉了两根手指后,终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不顾蛛爪飞射,将双头刀碎齿的一端捅入其腹猛地撕扯。蛛鬼腹部被彻底撕开,猩红的血液喷薄而出,腹中拳头大小的蜘蛛混着粘稠的血液洒了一地。猎杀虫鬼最常用的武器是双头刀,一头为狭长锐利的刺刃,拥有良好的穿透破甲性能,另一头的刀刃被磨出犬牙般参差的豁口,是撕破虫鬼柔软弱点的利器,也可作肢解尸体之用,双头刀中柄设嵌合结构,双持单持皆可,极为灵活。狩猎的完整流程是先将虫鬼打至失去行动能力,而后肢解其躯体,最后放火焚烧,似乎只有烧成灰才可彻底杀死它们,但组员的大量牺牲已经让我们失去了放火的资格。

    蛛鬼的尸体令我更加紧张,一般来说失去行动能力的虫鬼会很快被同类啃食殆尽,而我与那夏已经在破房中休整将近五分钟,蛛鬼保持原状的身体似乎说明了一件事,附近另有更强大的虫鬼,其他虫鬼不敢靠近。我与那夏紧贴墙壁行走,脚步缓而轻,丝毫声音不敢发出,不论何人,行走在夜晚的柳山都会和瞎子一样,深邃的黑暗与浓雾交织,哪怕面前有个坑,我都会先掉下去才能反应过来有个坑。似乎只走了几分钟,我便觉得浑身沉重,脚像踩进淤泥,空气也愈加闷热,我抹去脑门的汗水,准备坐下休息的时候,听见雾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瑾藏,你在吗?我和轻舟渡姐姐来找你了。”

    是时缘的声音,我无暇思考她采用何种方法才将轻舟渡骗来同行,只听见轻舟渡这个名字便彻底心安,连忙回应道:“是我,我和老夏在一块。”

    “你在哪里?再往前走一点,我们看不见你。”时缘的声音略显急促。

    我强撑迈步,只几步便摔倒在地,我觉得浑身像被火焰炙烤一样疼痛,头脑也逐渐昏沉,我无力地仰躺在地,只感觉到嘴在张张合合,却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好像出现幻觉了,我看见一切都在融化,包括浓雾和身旁的墙壁,万物化成一滩水缓缓流淌,蜕皮似的露出被包裹在内的红色。六面血肉壁仿佛替换掉了万物,我的视线里只有蠕动着的血肉。我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即将永远闭上的时候,一截闪着白色光芒的刀刃从我头顶的肉壁中刺出。

    切割血肉的响声流畅到像是在泼水,刀刃哗啦一声将肉壁划开,一个人紧接跃入,一把将我抱了出去。

    那人一耳光驱散我的昏迷,说:“眼睛长哪了?往嘴里走?”

    我被打得一激灵,坐起身,看见浑身是血的琉香站在我身边。

    随着桃浪的离去和寂盛神躯碎片的剥离,琉香变回了人,她亮金的瞳仁和头发已经褪成白色。琉香虽然失去了神的力量,但她仍旧是生态平衡组中的最强者,她在获得力量的时间内并未疏忽锻炼,反而因身体强悍而更加不计后果地采用自虐般的方式练武,如今琉香的武艺已经强到我难以想象的地步,她刷新了我的认知,我从来不敢想象人会如她般强大。

    “怎么回事这是?”我坐在浓密的黑色皮毛上,毛皮的尽头被浓雾隐藏,什么也看不出。

    “自己看。”琉香指着前方的浓雾。

    我朝琉香所指的方向走了大约十几米,看见地面上楼宇倒塌的碎块,水泥上满是坑洞,似乎是琉香与虫鬼战斗现场的残骸,毛皮尽头的鲜血淋漓和一个侧歪在地的巨大的人头,满脸的眼睛流着脓水与血,颌角骨伸出皮肤,像一对钳子,虽已被斩首,但嘴仍歇斯底里地张大,大过了视野范围,我想起琉香的话,方才应当是走进了它的嘴里,被它肠道内产生的幻觉所蒙蔽了。

    “小姑,有没有受伤?”我看着琉香被鲜血浸透的衣物,担忧道。

    “我没事,你一人出来的?”琉香将断雾之刃归入斜别后腰的刀鞘,手一松,刀便自己滑入鞘中。琉香的兵器名为断雾,是一柄双头刀,但与常规式天差地别,主刀由龙骨制成,长而狭窄,几乎与寻常双头刀的刺刃一样窄,刺刃其实只有刺没有刃,而断雾主刀却两面都开了刃。嵌在断雾刀柄另一头的副刀很短,与常人手掌长度相当,由蝎鬼毒针打磨而成,毒素早已将其浸透。对于炽热的猎杀来说,毒素见效过于缓慢,所有人都会希望那稀少的能命中敌人的攻击是齿刃的猛撕,而不是毒刀,不知琉香为何会使用毒,或许是出于她自己的考量吧。

    “我和那夏一块出来的。”对小姑的担忧使我现在才发现那夏已不在身旁,心一沉:“他不见了。”

    “沾上它的血隐藏气味,先回柳白楼。”琉香说:“我烧了它的尸体,而后去找那夏。”

    “可是……”

    “别废话了,打不过还跑不过么?”琉香冷哼一声,消失在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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