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按照现在的情况,晋人最多还能支撑一日。”

    穿着盔甲,身材高大的蛮人男子满脸喜悦走进营帐向金侪禀告。

    金侪坐在长案后,蓝眸中流过一抹阴冷的恨意,淡淡道:“明日午时,本王要见到活着的谢鸳。”

    “是。”

    男子迅速低头离去。

    石口镇的官邸里,谢鸳正与顾青山留下的亲兵商议守城之事,门外雨棠等人离开后端着一碗白粥进去。

    “公主,您吃点吧,昨日后厨在地窖里发现了几袋陈米,省着吃够我们等到沈大人来了。”

    热腾腾的白粥放在桌案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谢鸳沉默片刻,端起昨夜的茶水,喝了两口,才轻声说:“雨棠,我没那么笨。”

    “昨日在客栈里捡到大米,前日在酒楼中搜到白面,再前些日又不知在哪里翻到甘薯......城里哪来这么多粮,我这些日吃的东西是城中百姓将士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吧。”

    雨棠局促地抓紧衣角,低着头说:“公主,我,我们都吃过了。”

    谢鸳看着她清癯的脸,低低叹了口气。

    这个谎言实在漏洞百出,雨棠自幼跟着她,极其馋嘴,可现在这张圆乎乎的脸瘦的皮包骨,单薄身躯即便穿了一身宽大的厚棉服,也遮不住瘦骨嶙峋的手腕......

    所以她怎能心安理得地喝下这碗粥,全城百姓士兵饿着肚子攒下的口粮,她受之有愧。

    每一粒米,每一口汤,无异于吃人肉,喝血水。

    “公主......”雨棠自知自己骗术拙劣,克制地哽咽道:“你不能不吃东西。”

    谢鸳眼里透着悲伤,轻轻地说:“是啊,人不能不吃东西。”

    所以这碗白粥背后,又有多无辜人命因她饿死......

    雨棠难得听懂话中的言外之意,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开始打转,执拗地说:“公主,我们不饿,京城有陆大人在,他一定会筹到粮食来救我们,说不定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谢鸳没有说话,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意。

    天色渐黑时,石口镇竟然真的等到了救援,但始料未及的是,粮草未到,先来的是人。

    许暨孤身前来,雨棠十分震惊,谢鸳倒像是早有所料,平静地看着他,说:“许大人,从京城来,山高路险,喝口茶吧。”

    许暨眉目低垂,身体僵硬了一下,摇头说:“公主,您还是先看看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雨棠孤疑地蹙起眉,从他手里将信接过,然后递给谢鸳。

    展开信纸,上面简单写着:

    “谢鸳,你是聪明人,自己的命还是满城百姓你顾家将士的命,选一个吧。”

    明明生死攸关,谢鸳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是没想到她能与陆九承如此有缘分,当初他在会试考卷上出下的题目,兜兜转转竟送到了她面前。

    一群穷人的命,一个富人的命,该救谁?

    雨棠看清信上内容,却没有谢鸳轻松,大怒之下,抽出剑就要砍许暨。

    谢鸳拦住她,温和道:“雨棠,你先出去等我。”

    雨棠抬起的手又落下,恨恨瞪了眼许暨,走了出去。

    屋里剩下两人,冷风在窗外呜呜打转,气氛凝滞。

    须臾之后,许暨喉头滚动,艰难地说:“公主方才笑什么?”

    谢鸳周身站在昏暗的烛光里,看不清表情,声音淡淡地说:

    “许大人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许暨不敢抬眼看她,艰难开口,“公主,臣,臣只是无能为力......你活下来,许家就活不下来。”

    谢鸳轻轻地嗤笑,“许暨,你曾说自己平生之志是为民请命,所以为了宋树你跪到本宫面前,可现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如今双脚堂堂正正站在这里,却要亲手杀死从前的宋树。”

    “不知道该说你是可笑,还是可悲。”

    许暨攥紧手心,头埋得很低。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回荡,最终留下的只有出京前许元德同他说过的那句话:

    用尽力气,万苦千辛地爬到这里,甘心一无所有,重头再来吗?

    怎么能甘心......

    不甘心。

    尝过权力滋味,才知道什么叫公平。

    谢鸳盯着他斜斜映在墙上,灰蒙蒙些许扭曲的影子,幽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读书为官的初心吗?”

    许暨沉默良久,然后抿了抿唇,对她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公主,位高权重,才能与人讲一讲道理,我确守初心,将来自会为更多蒙冤受辱的人讨公道。”

    “好一个确守初心,”谢鸳讥笑道:“许大人,你嘴里的公道是什么公道?公道还有现在将来?还是说许大人寻个公道需得论资排辈?”

    许暨伪善的面皮被她戳破,仍嘴硬辩解,“眼下我人微权轻,只能为了自己的公道打算,公主位高权重,自然比我更明白权势就是公道的道理,我吃了常人不能吃得苦才爬到公主看得见的地方,要论公道,我就是比常人高上一等。”

    谢鸳听了这话,连嘲讽他的兴致都没了,曾经的一腔热血如今臭不可闻,自欺欺人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她面容一肃,声音骤冷:“你就不怕本宫杀你?”

    “怕,”许暨额头满满的冷汗,坦诚看她,“但公主不会杀我。”

    谢鸳对上他笃定的视线,冷漠地说:“你来取本宫性命,难道还想安然无虞地走出去?”

    许暨一怔,嘴唇微微颤栗,紧接着目光罕见地露出几分强硬。

    “金侪已经疯了,石口镇岌岌可危,蛮人攻进城中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公主与其让满城百姓给您陪葬,不如用您的命换他们的命。”

    “现在许家的兵马已经破了西门,粮草和人都在城外等着,只要公主一句话,便能立刻救你们于水火。”

    谢鸳没有说话。

    许暨续道:“公主不必期盼,您在等的人要来早该来了,再拖下去,只会饿死更多的人,您好好想想吧。”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光线将谢鸳如玉般的面庞映照得似雪般苍白。

    许暨走出屋子时,手里拿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臂,他狼狈地捂着伤口走进黑夜,鲜血滴滴答答地在雪地上流淌一路。

    雨棠守在门口,不满地望着他的背影,冰冷地道:“公主,他这个虚伪小人竟然敢要您的命,就不该放他活着离开。”

    谢鸳走到她身旁,只是抬头望向头顶那轮明月,柔声说:“月亮真好看啊。”

    雨棠呆呆地眨了下眼睛,不明白每日一样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但过得许久,又听谢鸳的声音低低传来,“雨棠,陪我走走吧。”

    夜色森凉,天尽黑沉。沈浮白脚下伏着无数尸体,鲜血汨汨流淌,染红了雪色大地。

    他从未想过,在南蛮国都与之抵死拼杀的会是自己人,一路从京城尾随他而来,然后假扮蛮人暗中使绊子,被他发现后便想鱼死网破。

    沈浮白的心如坠冰窟,他知道一定是谢鸳那边出事,这群人才会如此疯狂,试图用命拦住他们。

    厮杀声震天,陌生的晋人挥舞着长刀,见人就杀,冷锐脸上皆是玉石俱焚的决然。

    吴钩等人与之奋力拼杀,可面对自己人,大开杀戒的同时却免不了畏手畏脚。

    直到沈浮白举起火把,飞溅的鲜血粘在脸侧,眸光渗出噬人冷意,冷声大喊:“不必留情,拦路者,杀无赦。”

    语罢,他握紧长剑,最后看了一眼月亮,心中暗道:谢鸳,一定要等我。

    谢鸳和雨棠在街上闲逛。

    昔日的房屋变成了残垣断壁,满眼破败之象。

    越往深处,越能看到触目惊心的惨状,破烂不堪的茅草屋中,一眼望去,全是骨瘦如柴的老弱妇孺,一个个双眼深深凹陷,像两个大窟窿般挂在脸皮上。

    他们蜷缩着身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烂褥子里,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看见谢鸳,仍然努力勾起嘴角,对她微笑。

    谢鸳望着他们,想回以微笑,却笑不出来,眼角一片赤红,泪水含在眼眶,在心头钻心剜骨的痛。

    这条街不长,很快走到尽头,可废墟之中,忽然有人对谢鸳招了招手。

    她走过去,蹲了下来。

    叫住谢鸳的是一个身形极其枯瘦的妇人,脸上几乎没有肉,整个人宛如一个骷髅架子,唯有看向谢鸳的那双眼亮着一些神采。

    妇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干瘪的手,可瞧见皮上附着黢黑污渍,下意识往回缩。

    谢鸳急忙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低哽着声音,问:“你要说什么?”

    妇人慢慢笑了一下,气息微弱地说:“我们都知道,没有公主,石口镇早被大火,烧没了,您还替我们,收拾了裴家......”

    “所以我们,心甘情愿,站在公主背后,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

    两句话她说得磕磕绊绊,最后一句更是竭力喘息,声音嘶哑的像拉风箱一般。

    “公主,您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您要活下去。”

    话音刚落,妇人阖上了双眼,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停止呼吸。

    谢鸳握紧她冰凉的手,不敢低头看她,只偏过了头,任由眼泪汹涌落下,砸落在手背,烫得像一块烙铁。

    雨棠站在她身后,无声地抹掉泪花。

    天上又开始飘雪,谢鸳被雨棠扶起,两人虚软着脚步,一路走到了城门楼下。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躺在城墙角边,面容疲惫而苍老的将士,众人眼窝下泛着浓重青黑,十多天粒米未进,几乎是凭借着一口气,浑身发抖地守在城门前。

    漫天风雪中,谢鸳一步步踏上了城楼的台阶,只见满天的火光映红漆黑夜幕,城墙外面成百上千的蛮人在嘶喊撞击,马蹄震震,厮杀漫天,滚烫的鲜血如泼墨般洇湿天地......

    一墙之隔,城里一片死气,城外却是精强力壮。

    殊死相搏,不赢则死,每一个人都在咬牙拼命。

    大风裹着雪花凛冽地吹过来,谢鸳低头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对抗,清楚地明白,今夜过后,这座城就再也抵挡不住金侪的铁骑了。

    雨棠望着她瘦高背影,悲鸣出声,“公主,虽然少将军还有几天才能赶回来,但我们还有沈大人,你不要被许暨骗了。”

    谢鸳仰头,清瘦面庞的轮廓显得越发清晰。

    “沈浮白不会来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

    雨棠心神俱震,颤声问:“公主的意思是,沈大人他也......”

    谢鸳迎着风,唇边笑容浅淡而艰涩。

    “他没有背信弃诺,只是我们等不到他了。”

    “不会,沈大人一定会来,”雨棠猜到什么,忍不住哭泣,“公主说过最多十日沈大人就能带人来救我们,他不会失信的。”

    “今日已经是第十五天了,雨棠,许家能在苑城作乱,又怎么会放过沈浮白那边......”谢鸳极目远眺,望着京城方向,脸上笑容尽数敛去,涩声道:“是我自负,是我的错,机关算尽却不知人心险恶,有人宁愿舍弃天下太平,也要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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