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鸳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绿衣裙,伏在桌案前写信。

    案台上烛火轻摇,映着她浓长的眼睫,轮廓清瘦,眉眼柔和,执笔的手偶尔颤抖,却又坚定。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雨棠低低的哭声。

    自城楼上回来,她便一直在哭,此时站在谢鸳身侧,看着她决然的侧脸,哽咽不成声道:

    “公主,你再等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再不济沈大人也在赶来的路上,你不能听信许暨一人之言,百姓和顾家将士都要你活下去,你不能辜负他们......”

    谢鸳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直到墨汁快要滴落,才涩声道:"他们能心甘情愿地赴死,我却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雨棠,眼下的每时每刻都有人因我饿死、冻死、累死、战死,他们本就比我吃的苦更多,平生还没尝到甜头,却要为比自己活得更好的人去死,”她声音一顿,郑重摇头,“不好。”

    雨棠泪眼模糊,斩钉截铁道:“那我替公主去死。”

    谢鸳的心倏然一软,转过头,对上她满是泪水的眼睛,眨了眨眼,将涌上眼底的酸涩轻轻敛去。

    “雨棠,这是我的道,你不该为我死,救民济世本就是我生来要背负的皇命。”

    “你的命,百姓的命,将士的命,每一个人都珍贵,我们生来都一无所有,而我不过侥幸,生在帝皇家,我站在百姓肩上,自然要扛起塌下来的天。”

    雨棠张开嘴,泪水不住地往下落,“我不,我能替公主去死。”

    谢鸳温柔地注视着她,手指轻触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擦去泪痕,说:“往后的天可自由了,你啊尽管自在地活。”

    雨棠听着她温和的声音,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使劲儿地摇头。

    谢鸳却问:“方才的白粥还有吗?我有些饿了。”

    雨棠下意识点头。

    谢鸳说:“那去帮我端一碗过来。”

    “可是......”雨棠声音哽住,但是对上她温柔恬静的双眸,不忍拒绝,说:“公主一定要等我回来。”

    谢鸳笑了一下,说:“我等你回来。”

    雨棠踌躇着抬步离开,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公主的声音。

    “雨棠。”

    她回过头,就见谢鸳立于屋中,神情柔软,微笑地看她,说:“以后不要哭鼻子啦。”

    屋门渐渐合上,外头的风风雪雪也渐渐沉寂在朦胧的山雾里。

    谢鸳低垂着眼,久久地看着手里打开来的香囊,里面有一枚小小的印章,硌得她眼眶微涩。

    她记得这枚印章是先女帝赐给沈家的尚方宝剑,上打昏君,下斩佞臣,就算沈家后世犯了滔天大罪,也能保全他们性命。

    但是没想到沈浮白那么早就将这枚印章当做锦囊送给了她,原来他的锦囊妙计就是无论她闯出多大的祸,都有他来撑腰。

    谢鸳忽然就笑了一下,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

    可是沈浮白,这一次我不打算闯祸了......

    天色将明未明,月亮隐入了云中,窗台上覆着一层银白的薄雪。

    初春的寒风裹着拂晓前的湿意扑面拂来,谢鸳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月光黯淡地撒了一地,没有人能去救被暗云困住的月亮......

    她颤抖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缓缓闭上双眼。

    一刀决然地插进胸口,鲜红的血汨汨地往下流。

    雨棠走上长廊没多久,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重响,像是人摔到地上的声音,她愣了一瞬,疯了般转身往屋里跑去。

    “公主!”

    大力撞开门,几乎是跌到了地上,可一抬头就看见了满地鲜血。

    谢鸳躺在血泊中,胸前插着一柄匕首,面色雪白,安静的好像睡着了。

    .

    “沈大人?”

    吴钩在沈浮白耳边低唤。

    “你在看什么?”

    沈浮白望着天上将要沉没的月亮,心中生出一些不安的感觉,说:“天快要亮了。”

    吴钩愣了一愣。

    沈浮白蹙眉,忽然沉声说道:“吩咐下去,大军即刻出发,去石口镇。”

    吴钩道:“可你身上的伤......”

    沈浮白平静地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说:“无事。”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

    许暨率领兵马粮草从西门杀出重围,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石口镇救了回来。

    有援兵,有粮草,百姓和将士喜极而泣。

    听到这个消息的蛮人慌乱不已,唯有金侪,想到什么,在帐中癫狂大笑。

    “本王早说过,我输了,你也不会赢。”

    两日过后,沈浮白带着大军和先行带兵回来的慕南枝在半路碰见,两方人马汇成一股,将包围在石口镇四面的蛮人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

    自此,南蛮大败,无力回天。

    尘封的城门缓缓打开,百姓和将士在两侧相迎,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沈浮白环视一圈,却迟迟不见谢鸳身影,就连雨棠,也没有踪迹,眉头不觉蹙起,忽然看见许暨从人群中走出,脸色苍白,步伐迟缓,右臂空荡荡。

    沈浮白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冷冷盯着他问:“公主呢?”

    许暨身子摇摇欲坠,颤声答:“公主,公主她......以身殉国......死了。”

    哐当一声,长剑坠地。

    慕南枝从后方冲出,攥着他的衣领,怒道:“你胆敢再胡说八道。”

    许暨眼眶微红,一脸的悲痛,“公主为了守住石口镇,不得已才以身殉——”

    没等说完,慕南枝倏然一脚重重踢了过去,许暨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轰然飞出去,摔到地上,伤口开始往外渗血,晕了过去。

    “江留。”慕南枝唤来顾青山留给谢鸳的亲兵,质问:“公主呢?”

    江留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茫然地挠挠头,“公主不是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在房中休息吗?”

    闻言,沈浮白迅速上马朝官邸而去,慕南枝紧随其后。

    天色阴晴不定,小雪飘一阵停一阵,沈浮白等不及马停,从马背上滚落下去,跌跌撞撞地爬起就往府邸里冲,直到他闯进后院,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棺材,才踉跄停步。

    沈浮白从未如此恐慌过,看着近在咫尺的棺材,竟下意识想逃。

    他真是糊涂了,竟然会相信许暨的胡言乱语。

    谢鸳是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而且他们在白马寺的神树上挂过同心结,是情深缘重的有情人,自会一起白头到老......

    他在心中拼命解释,身体却忍不住颤抖,短短几步,竟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沈浮白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到对面的,看到谢鸳毫无声息地躺在棺材里,脑海中紧绷着的弦顷刻断裂,整个人好似被撕裂成无数片,心如刀绞般窒息疼痛。

    怎么会呢,她明明答应过他,再也不将自己置于险境......

    沈浮白双眼赤红,近乎颤栗地伸出手,手指拂上谢鸳冰冷的脸颊,身子骤然晃了晃,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这一刻,他所有的理智全然崩溃。

    “公主,我们赢了,我信守承诺,来接你了......”沈浮白站立不住,手指死死扣在棺木上,喃喃道:“谢鸳,你起来,不准睡,我们回家......”

    “你不说话是不是怪我来晚了。”

    “天好冷啊,你一定很痛吧,我去接你,这一次你要等我。”

    ......

    慕南枝迟迟赶来,抬眼一幕便是沈浮白拿着刀往自己胸膛插去,身心俱颤,厉声大喊:“沈浮白!”

    沈浮白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大手决绝落下。

    眼看要扎进血肉里,雨棠忽然出现在廊下,抬手弹出暗器,击飞了沈浮白手里的刀。

    慕南枝阔步上前,气急道:“你疯了!”

    “下雪了,”沈浮白眼底一片死寂,脸上表情几近疯魔,“她怕冷,我要带她回家。”

    慕南枝攥住他的衣领,冷斥道:“沈浮白,你清醒一点!”

    沈浮白低垂着眼,头发披在脸侧,自顾自地说:“她那么怕疼,怎么不做一回胆小鬼,我说过用我的命去赌,她怎么能杀死自己,要杀也要杀我啊……”

    “杀死自己?”慕南枝怔了怔,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越过沈浮白,看到了谢鸳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愣在原地。

    沈浮白迟缓地转过眼,眼里泛着血红色,望向雨棠,忽然开口问:“是谁?”

    雨棠一身素白,眼睛几乎哭瞎了,声嘶力竭道:“许暨,他逼死了公主。”

    寒风凛凛,大雪飘进了沈浮白眼睛里,他一动不动,指缝间扣出了血。

    “是吗。”

    一声极轻地呢喃混进风中。

    沈浮白抬脚往外面走去,面色平静的看似与平常无异。

    慕南枝察觉不对,盯着他血肉模糊还在渗血的身体,紧声问道:“你去做什么?”

    沈浮白说:“杀人。”

    慕南枝蹙眉,“你这副残躯,不是去杀人,是在杀自己。”

    沈浮白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我和你一起去。”

    旁边的雨棠捡起地上的刀跟了上去。

    唯有慕南枝还尚存一丝理智,咬牙将两人打晕。

    沈浮白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去年与谢鸳再遇的那个雪夜。

    笃笃敲门声像是从山上寺庙传来,空远悠长,他满心急迫,伞也没拿,光着脚跑去开门,只是门外却是谢润嘉那张谦和温雅的脸。

    “公子,我们无意叨扰,只是大雪封山,今夜走不出去了,可否在屋舍借住一晚?”

    沈浮白从噩梦中惊醒,睁开了双眼。

    他昏睡的这两日,城中事务尽数交给慕南枝打理。

    蛮人悉数入狱,许暨也被压进大牢。

    两日严刑拷打,他起先仗着身后有许家人,不肯开口,直到被打得只剩半口气,才认清现实,将许家与京城各家的勾当连同他们如何商议谋害皇太女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慕南枝拿着许暨的认罪书去找沈浮白时,发现他正站在窗前擦拭匕首。

    刀刃在天幕下泛着冷冷青光,让人不寒而栗。

    慕南枝一眼认出,这把匕首曾经由顾青山亲手打造,后来送给了谢鸳。

    他不生动色地垂下眼,将认罪书递给沈浮白,说:“许暨已经交代了来龙去脉,他就是个传话的傀儡,公主的死是许家一手策划,用满城百姓和将士的命逼她自尽。”

    说到此处,他心里都不禁发寒。

    许家这招实在狠毒,先断后路,再行施压,若谢鸳被拿捏住的是软肋,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可偏偏百姓将士就是她的命门。

    闻言,沈浮白连眼皮都未掀,手里刀刃翻转,在手心留下一道血痕。

    慕南枝犹豫着说:“许暨怎么处置?他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沈浮白手下一顿,白玉般的面容诡异地露出笑来,“可是能为他‘沉冤昭雪’的人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抬起头,幽幽地说:“他不是想要高人一等吗,慕南枝,让人打断他的双腿,让他永远低人一等。”

    慕南枝瞳孔轻颤,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看起来有些陌生。

    不等他反应,又听沈浮白轻描淡写地说:“至于金侪,就用这把匕首,将他千刀万剐,剩下的蛮人也全杀了吧,毕竟死人最容易看守。”

    慕南枝简直头皮发麻,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

    “明日我要带城中所有兵马回京,”沈浮白转过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唇瓣微扬,冷笑道:“对了,许家远道而来,为大晋劳心劳力,自然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全都留下陪着蛮人吧。”

    慕南枝豁然抬头,张大了嘴,“这......这是不是要等青山回来再行商议?”

    沈浮白抬起一双深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慕大人,你觉得顾青山回来就不会将他们全都杀光吗?”

    慕南枝沉默。

    他自然比沈浮白更清楚顾青山的秉性,若是他知道谢鸳被人害死,会拉着所有人玉石俱焚。

    慕南枝犹豫不决,却看见沈浮白拿出虎符,愕然怔在当场。

    “虎符怎么会在你这儿?”

    沈浮白只是平静地说:“今夜我要他们死,这是命令。”

    慕南枝对上他那双沉黑浓稠的眼,终于明白沈浮白真的疯了。

    他硬着头皮,最后劝道:“这事不急一时,从明面上看,许家确实有救国之功,若现在对他们下杀手,怕是会说我们卸磨杀驴。”

    “那又如何,”沈浮白冷笑一声,“是功是贼,我都会让他们后悔来到人世间。”

    慕南枝道:“你想清楚了吗,今夜过后,沈家所有名望功绩或将全都付之流水。”

    沈浮白掀起眼皮,眼神带着病态的疯狂,漠然地说:“活了二十载,我没有哪刻比现在更清醒。”

    慕南枝叹息一声,摇头出了屋子,他离开不久,雨棠在外面敲了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信和香囊。

    “这是公主留给你的东西。”

    沈浮白接过,手指摩挲着信,没有打开,轻声问:“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说话间,另一只手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印章冷硬,硌得刚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雨棠见此情景,垂着眼,慢慢开口:“公主说,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沈浮白一眼看穿她的谎话,没有拆穿,只是别开视线,说:“收拾收拾,明日启程回京。”

    雨棠点头,见他没有拆信的打算,低声问道:“你不看公主留下的信吗?”

    沈浮白微微一阖眼,声音里满是苦涩。

    “我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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