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宗祠

    叶任生到达宗祠时,叶氏几房当家的,与族老宗亲基本都到了,熙熙攘攘一堆人从大堂站到院里,嘁嘁喳喳议论不休。

    除却一个老管家陶伯和常伴左右的小厮六锣外,叶任生身侧无半个亲生兄弟姊妹压阵,只身孤影地跨进了宗祠大门。

    院中眼尖地转头瞧见,像是终于印证了心中所忌惮般,倒抽一口冷气,“来,来了!”

    “真,真‘复活’了!”

    “这这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还当真是‘死而复生’了。”堂中鬓角泛白的六房老爷满脸不可置信地呢喃。

    四下一时嘈杂,五房老爷叶相荣与长子叶起奎暗中对视一眼,面色陡然肃穆。

    叶任生面无表情地路过院中一干族亲兄弟,径直走向正堂。

    见她靠近,站在门口的八房小九叶柄苏面露喜色,“六哥——”

    “小九!”却被他爹给呵止,“过来。”

    “爹……”叶柄苏蹙眉望向他爹,却被里头一干族老伯叔给瞪住。

    无奈,他只得压下满腹意见,却因不满而攥拳站在原地哪儿都没去。

    见此情形,刚行至堂前还未进门的叶任生脚步一顿,抬头巡过堂内左右。

    瞧那依着辈分尊卑或站或坐的数十个族亲,个顶个的正襟危坐,神情端肃,俨然若要升堂断案般的威武架势,她心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可笑。

    “不孝徒孙,宗祠堂前,也敢这样嬉皮笑脸!”

    一眉鬓花白,面色棕黄,身形瘦削却眼神凌厉的老人,以手中拐杖狠狠拄地,混沌的嗓音透出凛然不可犯之气势。

    叶任生闻声转头,朝那人望去,嘴角的笑弧并未完全收去,“嘿,四堂爷在呢,听您声音洪亮端肃,想是您从前那动辄抽气的老毛病如今都好了?”

    自家老祖被轻慢,六房老爷面色瞬间不悦,“叶小六,这是你该跟四爷说话的态度吗,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叶任生望向四爷身后之人,“六从叔,您这声叶小六叫的侄儿我真是心头一颤,险些以为自己成了当年被乔姐儿轰出红巷,怒骂了三里路的‘叶小六’。”

    “你!”一把年纪却还被揭当年狎妓丑事,六房老爷恼羞成怒,刚要破口大骂却被不堪丢面儿的四爷给呵斥,“住嘴!”

    六房小五忍不住为父出头:“宗祠堂前敢这般猖狂无礼,忤逆不孝,还当真是从死人墓里爬出来的无法无天了。”

    祖孙三辈齐冒头,轮番向她示威开火,却反倒叫叶任生心下沉静了不少。

    她并未理会叶小五的讥言讽语,反而抬脚跨入堂槛,款款行至蒲团前跪下,面向叶氏先祖牌位虔诚行过三次大礼。

    而后起身,上前燃香,合掌作揖后再退回原处,身姿端正,掷地有声,“先祖在上,叶氏圣福公第九代孙叶任生前来祭拜,两载风霜坎坷,得祖先庇佑而今安然归家,万般感恩。日后必当追思祖德,谨记祖训,承扬勤俭亲民,诚信善达之遗风,弘叶氏门楣之广大博昌。积德行善,精进不休,祈愿列祖列宗在上,护叶氏家运隆盛,佑子孙福泽绵长,百代流芳,薪火相传。”

    语毕,她再三鞠躬,随而伏地深深叩首,少顷过,才起身将香火插入香器中。

    整副礼仪做完后,堂内一片静寂,那先前不发一言的叶起奎忽而轻笑起来。

    “说得好啊,做得也惟妙惟肖极了,只是……六弟亡故两年,坟头青草都快三丈高了,而今三从伯一病危,竟忽然就‘死而复生’了?”

    叶起奎双手一摊,笑中夹杂着滑稽之意,“诸位族老宗亲叔伯兄弟,你们觉得荒不荒唐?”

    四下哼声阵阵,皆是冷眉冷眼,显然不信死透的人竟还能死而复生这般荒唐事。

    叶任生吹过手上不经意沾染的香灰,缓缓转身望向叶起奎。

    “确实荒唐,人非妖魔,哪还有死而复生之说。只是……四哥怎的这般歹毒心肠,竟敢在列祖列宗面前诅咒父亲病危。”

    “我哪里诅咒?惠仁堂的大夫请了一个接一个,进进出出的,当别人看不见吗。”

    叶任生勾唇,“就算大夫进出几千个,也左不过是府上有人病重,怎的四哥就断定是父亲生病,还一下就病危了呢。”

    叶起奎眉眼流转,冷笑不已,“你拿别人都当傻子看是吧,三从伯一连多日不入商会,前前后后只有陶管家一人打理,还几次锁门封院,上下不出,寻常人病重,怎可能有如此架势。”

    “扯这些无用的做什么!”

    五房老爷呵斥过,锐眸望向叶任生,“你既非妖魔,不能死而复生,怎的眼下突然又‘现世’了呢。”

    “就是,莫不是三从伯不愿将掌事之席交出,寻了个人来行那鱼目混珠,以伪谤真之事吧。”叶起奎紧随他爹而上。

    话到这里,叶任生终于明白今日这起子隆重大戏,所谓何事了。

    想也能理解,两年蛰伏,就还差短短个把月,这叶氏“掌门人”的位子就能到手,却偏偏这时,那埋在地下早该化成白骨一具的人,又活生生地蹦了出来。不仅夺走了马上到嘴的肥肉,还叫他永无再衔之可能,搁谁身上都难以忍受。

    想叶氏高祖有三子,嫡长大宗一脉人丁单薄,几代单传,叶任生骤然逝世,大宗无后,另二子之小宗后人如今十几房便皆有了承继之可能。尽管眼下是五房老四占了先机,可先前唯大宗承继之祖制打破,后头的便都有了机会,而今日这局面,怕也不仅是五房一家想而攒起,恐眼下在场的十几房都脱不了干系。

    也难怪的,连从前叶任生一向重用的叶柄苏之父,从来对她客气十分的八房老爷也那般疾言厉色,不待见人了。

    叶任生嗤笑过,“能死而复生,说明人根本没死啊,怎的,见我没死,断了你们的妄念就都急了眼了?”

    “没死?”最高位处一老态龙钟,声音嘶哑的干瘪老人缓缓开口,“没死怎的两年不见首尾,不祭先祖,更不侍奉慈父左右。”

    “哟,二堂爷,您老也还活得好好的呢。”

    儿子到手的掌事席位要飞,老祖又被冒犯,五房老爷先前的庄重也端不住了,“你这不肖徒说话这般难听!”

    叶任生冷哼一声,“怎么,难看的事都做了还怕话难听?!”

    说着,她立时转头望向与五房同胞的四房老爷,“四从叔,听说你家三哥一病不起啊。”

    闻声,一言未发的四房老爷面色霎时难看。

    “怎就偏那么巧,两年前要选继时,我那一向身强体健的三哥就忽然暴病,性命垂危了呢。”

    瞥了眼五房后,四房老爷隐在袖下的拳头缓缓攥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五房老爷眸光森冷地指向她。

    叶任生漫不经心地笑着,“什么意思?好意思!听说我那三哥虽捡了条命却终生残废,难以下床,可不就再无承继之可能了吗……”

    “闭嘴!”四房老爷猛锤向桌案发出“咚”的一巨声。

    见状,叶任生笑中冷意缓了几分,再望向四房时,语中带了几分宽慰,“四从叔何必着急,反正你还有个小儿子不是吗。”

    “住嘴!都给我住嘴!”

    那处最高位的二爷朝地上摔了一茶盏,茶汤四溅,热气幽幽蒸腾,他老而阴鸷的眼神望过两个儿子,又瞪向叶任生,“列祖列宗面前,你这厮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大逆不道,绝非我叶氏子孙,来人!”

    说话间,侯在祠堂里室的几个强健仆人跑了出来。

    二爷巡过四下,“众所周知,三房小六出生时,老三酒席上欢悦,告诉过你我,小六的右腿根后有一处青痣,模样奇特。”

    “是,是。”四下纷纷点头。

    二爷眼神犀利,“若此人当真是小六,自然也该有此痣,若没有,便是蓄意假充,趁老三病重浑水摸鱼,企图谋夺叶氏祖产的贼人,必得打死!”

    五房老爷立时挥手:“来人,给我验他的身!”

    “谁敢碰我!”叶任生猛地转头瞪向门口那跃跃欲试的仆人。

    闻声,六锣匆忙从院中跑上前来,“你们都胡说!我家公子腿上从来都没有什么青痣!”

    方才受辱的六房老爷也适时跳出来,“哪来的贱奴敢在叶氏宗祠堂前胡闹,给我拖出去打死!”

    门外早已为变故做足准备的四房家奴,立时撒网将六锣兜住,饶是六锣身手再好,也来不及招架三四个人的陷阱,无奈被套牢,“放开我!赶紧放开我!”

    陶管家也不顾阻拦,拼命冲到堂门口,“老奴在府上做了几十年,公子儿时的尿布都是老奴亲手换得,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青痣,你们这群包藏祸心的歹人,趁老爷病重颠倒是非,戕害长房子孙,叶氏祖先可都在天上看着呢!”

    “真是反了,一个个贱奴都敢在祠堂信口雌黄,还不快将这老朽按下!”

    “陶伯!”

    眼瞧一把年纪的陶管家被人按头在地,叶任生胸腔怒火焚烧,立时从腰间抽出了先前解厦教她使得软剑。

    “好啊,你们这群人面鬼心的宵小之徒,前脚毒害我父亲,现下又要来杀我,列祖列宗跟前,当真是要覆宗灭祀啊!”

    “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叶起奎怒目而视,“没有任何人要杀你,更无人毒害你父亲,说话做事要讲真凭实据!你若当真问心无愧,怎不敢叫人验你的身?分明是你欺世盗名,企图以假乱真,贼心滔天!”

    “我本就不愧不怍,光明磊落,何故平白叫人验身受辱!”

    且不说她根本就没什么青痣,就算有,女子之身,也是断断不能叫人验证的。

    “贤侄何必如此怒火冲天,恶语相向,”见势僵滞,一直沉默未语的叶柄苏之父,八房老爷缓缓开口道,“当日大火烧透了小院,验尸人那是翻来覆去地仔细验证过,小六就是死了。且丧葬隆重,往来亲朋皆是见证,每年清明小辈们还去祭拜,那坟前偷祭品的野猫都胖得寻不见腿了。你这现下突然出现,说你没死,这……谁能信呢。”

    “可不是……”四下纷纷点头。

    见他还算客气,叶任生敛了几分杀气,“那日我受侠士搭救,从大火中逃生,验尸人将随身携带我信物的侍仆认错,才造成误会。而我彼时身受重伤昏迷,性命垂危,导致错失澄清时机,两年未曾现身也是因重伤失忆,无奈一直随侠士在外飘零,并非故意不回。你若不信,我立时便能叫那侠士前来作证。”

    “叫侠士来?谁知是不是你叫同伙假扮来糊弄人的呢。”叶起奎不屑。

    “何须那么麻烦,”与六房同为四爷所出的七房老爷说道,“反正现下大家都到齐了,你只需去里头一验,根本用不到半炷香时间——”

    “我从来就没什么青痣,验与不验又有何区别!”叶任生以剑扫过众人,“尔等今日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大家一起下九泉叫叶氏的列祖列宗断断是非!”

    “诸位宗伯叔爷,”叶柄苏忍无可忍,上前跪在堂中,“奴仆终究卑贱粗劣,六哥叶氏掌事之尊躯怎能受这等屈辱,诸位若是信得过小九,小九愿亲自前去验六哥的身。”

    见状,八房老爷恨铁不成钢地拧起眉头。

    “你小小年纪,人事未经,怎知如何验身,”二爷白眉紧蹙,“这几人虽为奴仆,却经验老到,不过你若嫌奴仆卑贱……六弟……”

    一直坐在边上未曾言语的年迈六爷,闻声侧了头。

    “你家老十,老十一向来稳重,就叫他们去验小六的身吧。”

    十房十一房的孩子都还小,排行远出十五开外,若按长幼排辈承继是如何都轮不上,按贤能也得多年长成才可,所以自始至终不言不语,企图置身之外,坐山观虎斗。

    但二爷显然没想叫他等独善其身,两房老爷无奈地望向自己年迈的老祖。

    只见六爷皱着口鼻,苍老的脸上满是思量与算计,手撑着拐棍,眼盯着手背,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就在叶起奎耐心耗尽,准备开口催促时,门外倏尔传来一道由远及近地喊声:“我可以作证。”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只见一月白身影从半空飞奔而来,直至停在祠堂门前。

    “林啸洐?”叶起奎面色错愕而不悦。

    林啸洐运着轻功匆忙从院墙上飞过来,未着外袍,面色发白,眼眶泛红的模样,竟有几分像那方从阴曹荡过一圈回来的恶煞般,森然又可怖。

    “我可以作证,堂前所站之人,正是名副其实的叶怀清老爷之独子,晟州商会叶氏掌事叶任生。”

    闻声,堂内一片哗然。

    叶任生亦是满脸惊讶地望着来人。

    “你?你怎能作证?!”叶起奎质问。

    “大胆!”五房老爷立时截断儿子将要掉入陷阱地询问,转而疾言厉色,“我叶氏祠堂内,岂能容你林氏浪徒在此胡闹撒野!”

    “就是,叶氏族内事哪有外人插嘴的道理,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四下附和。

    闻此,林啸洐忍不住一阵嗤笑,“你看清楚,我并未踏进你宗祠堂门,怎的,尔等是怕我作证证实了叶任生的身份,尔等侵吞叶氏祖产,抢占长房之权柄的图谋就落了空去吧。”

    “你这离经叛道的外族,败坏自家家门还不够,竟敢来败坏我门清誉!”

    “清誉?”林啸洐不屑,“我林啸洐虽离经叛道,却向来敢作敢当,不似你等佛口蛇心,满嘴仁义道德,底子里却全是乌糟腌臜!”

    “你!”

    “住口!”二爷怒斥,随而转向林啸洐,“林掌事,我叶氏近两年来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何必来乱我族内之事。”

    林啸洐瞄向房顶,“大道有不公,便是路过的鸟都忍不住替人鸣两声冤,何况我这等涉身其中之人。”

    “涉身其中?”

    “两年前大火,叶掌事为救你叶氏奴仆才身陷火海,遭受重伤,以至记忆全失,是我一直在暗中接济叶掌事,直至她近来恢复康健,返回家中。”

    “你?你一向与叶氏不睦,怎可能这般好心,不仅救叶氏于大火,还多年接济?!”叶起奎嗤笑。

    “正因为满城皆知我与叶任生自小不睦,所以我接济她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彼时情况危急,叶任生性命垂危,若是一不当心,被哪个不怀好意企图谋夺叶氏祖产的小人知晓了,怕是连那一丝气息都要被夺去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回到这里,被尔等连番羞辱陷害!”

    说着,林啸洐眸光泛冷,“说来当日大火,往来各家各户无不纷纷出门救火,甚而连我林氏仆人见之都出了手,倒是尔等,”他巡过堂内各家,“尔等叶氏族人,明知是叶氏屋宅起火却无一人前去搭救,而今竟还有脸在此无中生有,颠倒黑白!”

    听闻此言,四下纷纷侧目。

    叶起奎恼羞不已,“你这厮向来浪荡不堪,满嘴谎言,保不准,你就是这假充六郎之贼人的背后同伙,主谋!企图谋夺我叶氏产业!”

    “哈哈哈,”林啸洐不禁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以己度他,小人心肠,叶任生从前在商会所用之桌案器具我从未撤去,可并非为了悼念,而是为了叶掌事今日之康复归来。你如今百般诋毁,不就是想坐那位子之夙愿落空吗,那我告诉你,只要我林啸洐在一天,尔等就绝无可能!”

    “不仅如此,”他指向院门,“今日我出了这道门,叶任生往后若有半点闪失,我会叫晟州满城皆知尔等是如何毒害叶老爷,戕害长房子孙,谋夺叶氏祖产与商会权柄,我不仅要尔等永远进不去商会的门,还会叫叶姓子孙在这晟州城都抬不起头来!你若不信,我们大可走着瞧!”

    语毕,林啸洐不再同满堂乌糟老少多言,只与面色讶然的叶任生对视了一眼后,转身跨下台阶,随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宗祠大门。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满堂人才缓过神般,或惊魂未定,或摇头叹气,或咬牙攥拳、眉眼愤恨。

    见状,叶任生立时敛去面上异色,转头一一巡过满屋同根族亲老少,心中一片寒凉。

    片语不愿多言,她立时转身走出满室肮脏,行至堂阶之下,挥剑劈开了六锣与陶管家身前束缚,携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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