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疫灾

    叶任生方一踏出院门,便瞧见那肩披外袍的林啸洐倚在墙角,被贴身小厮哀求着吃药。

    听闻脚步声,他立时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上下打量过她安然无恙后,长舒一口气,“看来那话还是有几分作用的。”

    叶任生望了眼紧跟上来的小厮手中还提着箱箧,明显林啸洐是从家中匆忙跑出来的。

    “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只是想见见你,想证实一切并非我痴人发梦。”

    被章济邗几针下去,林啸洐昏迷了好几天,从府上醒来又被强行拦在家中,好不容易遣开仆人,溜出府到叶府证实自己先前所见一切并非幻象,却正好碰上叶任生匆匆奔往宗祠。

    见势不对,他压下了上前寻人的冲动,侯在外头观察形势,不成想倒真叫他碰上了那起子恶事。

    虽知身份不合时宜,可他实在难以忍受阿生孤立无援任人宰割,一时情急便冲了出去,好在目前情形来看,他并没有坏事。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去撒那些谎。”

    “怎会是多此一举,”林啸洐急切,“我不知当年你到底是如何死里逃生,更不知这两年来你身在何处,但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所有的过错,苦难,都是由我造成的……”

    说着,他眼眶愈发红起来,衬得本就苍白的面色也愈发骇人,小厮见状急得连连抓手,“公子您切不可流泪啊,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刺痛若千百根针扎般袭上双目,可林啸洐却丝毫不愿转移目光地紧盯着眼前的人,生怕动一下,眼前的所有便会化作浮光泡影。

    两年来,他追悔莫及,痛彻心扉,黯然神伤,几度欲追其而去只为换回眼前这一刻,如今上苍垂怜,终于如愿以偿,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眼前之人安好,他便再无所求了。

    叶任生掀眸瞥了他一眼,随而转过头,“今日你助我一回,来日我必然报答,眼下你既然有疾,就不要在外头晾了,省得身边的人都跟着提心吊胆。”

    说罢,她便要抬脚离去。

    “我不需要你报答。”林啸洐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腕。

    但见她眉间微蹙,又缓缓松了去,唇际呢喃着,“我只要你好好的,再也不要忽然消失不见……”

    叶任生并未搭腔,只轻轻收回了手,未作停留地向前走去了。

    却留林啸洐站在原地,想追上前去又不敢,急切地开合着双唇,半晌才艰涩地吐出那句。

    “阿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秋风过,街角梧桐起又落,那离去的身影,始终不曾回过头。

    林啸洐默默地望着,鼻间酸过一回又一回,眸中痛楚却抵不去心头十中之一。

    两载悔恨入寒过暑,纵然他再想垂泪,眼下,却也已流不出分毫了。

    ……

    叶氏掌事“死而复生”之消息很快传遍晟州城,昔日商会亲友纷纷上门探望问候,叶任生只得将那日宗祠中所编造故事,再度扯圆而说与众人知晓。

    幸而从前她与人为善,德行无亏,四下听去后,纵然深感不可思议,却也只觉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其庆幸。

    而那场宗祠风波过,算是彻底撕下了族内从前的表面和气,叶任生也愈发明白了她母女二人如今的处境。

    她不再有分毫之犹豫,立时返回商会,在一干人瞠目结舌,惊疑不定时,大刀阔斧地收回了从前分置出去的商队管辖之权,并将叶氏私产尽数收回到长房账下。

    两年前匆匆离去,好在原本她手下事务基本由母亲接管,纵然叶老四想要出手阻拦,也因大多控制权在母亲手中而无计可施。

    收权之事从内及外,除却陶管家外,叶任生还提拔了不少从前便知根知底,而今依旧推心置腹的人才做管理。

    商队中,那些可用能用之人也悉数挑出,由她亲自考核筛选,堪用者便调遣各处,从管事到栈房,自上而下地进行了大清洗。

    在离开晟州的两年里,除却孕育女儿外,叶任生也并未闲着,以假身份在凉州收集的各色商户货源如今皆可往来。

    除却当初意外发现的粮商“赵秦”外,她手中还有不少可出单的粮商名录,几番运作沟通后,要交代给京都发往各地的粮标便也有了定数。

    “故去”两年而今复归,许多事都与从前不同,便是那林啸洐不再与她针锋相对后,商事运作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且高效。

    只是他病愈重返商会后,事事都顺她心意,甚而谄媚,便显得太过,饶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瞧出其中不对。

    叶任生不愿与之费唇舌,只得以向来淡漠之态度将其拒于千里外,却仍旧难以改变现状,说到底也还是她低估了林啸洐的厚脸皮。

    这般三番五次,周遭人开始习以为常时,她却渐渐感到难以忍受,只是要为母亲寻找蛊源之事仍未着落,叫她也无暇去理会别的。

    叶任生重返商会后的一系列动作,除却当真气愤要整肃之外,更是为了逼出陷害之人的后步招数。

    只有对方再次动手,才可循迹捉赃,为此她多番拜托章济邗关照留意,一旦察觉不妥,立时与之提醒,只为将贼人一举拿下。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贼人还不曾现身,西郊竟忽而起了大规模疫病。

    且那疫症与母亲先前发得病极其相似,都有高热不下,胸闷气短,鼻间渗血之症状。

    只是相较而言,西郊起得疫症更急,且还伴有神智混乱、浑身起疹、口溢白沫等叶老爷并未有过的病症。

    发疫地距西市并不远,为防疫病蔓延至内城,城督不得不紧急隔断,建立疫区,森严戒备,以至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尽管如此,城中也仍旧陆续出现了相同病患,晟州商会出人出力,组织队伍全天巡逻于城内,将城中的发病者搬到疫区。

    惠仁堂及城中大夫纷纷前去医治,章济邗更是首当其冲。

    疫区祛毒焚烟缭绕,叶任生身临其中,口鼻皆蒙着纱布,声音有些沉闷,“济邗兄,依你看,这可也是那疫蛊引起的?”

    “是,却又不同,”章济邗昼夜操劳,面上疲惫,“叶老爷所中之蛊相较而言要轻许多,这些人症状明显有所不同,我认为他们不仅身中疫蛊,还染了其他的毒物,只是我一时还辨不出来到底是何毒。”

    “那你先前为父亲制得解方和寻蛊源制克蛊之法,于他们可有用?”叶任生困惑。

    “我已经用过解方,疗效甚微,至于克蛊,总得先用过,解去其中一环才能知晓下一环之情形。”

    闻此,叶任生蹙眉,“那当务之急,还是要寻到蛊源才行。”

    “是,”二人走出医棚,“这些人几乎一同发病,且症状急而严重,定是饮食或用过沾染过蛊毒的东西,才会如此。我等会就要一一排查,只是病患数量众多,还需要叶掌事施以援手。”

    叶任生点头,“应该的,我回去召集商会弟兄前来帮忙。”

    说罢,叶任生便不再耽搁,立时与之告别,准备回去召集人手。

    只是转过棚区却见一熟悉身影在病患中忙忙碌碌,叶任生忍不住上前,“六尘居士?”

    “叶掌事,”六尘闻声转头,清洗过双手后才向她走来,“叶掌事怎么亲自来了?”

    “疫灾严重,在下忝居掌事之位,自然不能躲在城中弃商民不顾,倒是居士怎么大老远从山上下来了,这等脏污尘俗之地,实在……”

    六尘摇头打断了她,“禅修若为一己之身独善,便毫无意义,我这等白食斋饭的人,素日于苍生无用,苦难近在眼前时,如何不施以援手。”

    “居士慈悲心怀,在下敬佩。”叶任生作揖。

    六尘连忙制止,“叶掌事折煞我了,我瞧叶掌事脚步匆匆,必然要事缠身,我就不叨扰叶掌事了。”

    “哪里,分明是在下扰了你的忙,”说罢,叶任生也不再多客套,拱手作揖,“在下得回去召集人手,就先告辞了,来日疫灾安然,再向居士讨教修身之道。”

    “叶掌事请便。”

    六尘颔首作揖,待她离去后,才转身回到了医棚中。

    “来,慢点起身。”

    不成想他先前照顾的病患席前,竟蹲着一身着白衣的女子。

    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悉心照料之人,不日前还于祭庙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浣姑娘?”

    浣髴兮循声望去,面上惊讶,“六尘居士?”

    六尘忙上前帮她搀扶过身体沉重的男病患,“我来吧。”

    “多谢。”浣髴兮颔首,忙趁机端过汤药,喂那人喝下。

    瞧着她不忌辛劳与脏污,照料仔细又贴心,六尘不禁感到欣赏,“浣姑娘可是随章圣医一同来的?”

    “是,”她点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居士,居士不惧病灾,特地下山来照料疫民,当真宅心仁厚,令人敬佩。”

    “浣姑娘取笑我了,”六尘羞愧,“浣姑娘才是菩萨心肠。”

    “居士才是谬赞,治病救人是我等从医者的本分。”浣髴兮手上动作不停。

    “纵然本分,但能做到如此尽心尽力的,十中难有八/九,”见她要重新换水,六尘连忙起身帮忙,“我来吧。”

    浣髴兮作揖,“多谢。”

    “浣姑娘不必客气。”

    ……

    叶任生回到商会之后,召集了在场的所有掌事。

    “眼下疫灾严峻,章圣医他们亟需人手,在下想着从商队中挑些稳妥的弟兄前去帮忙,但如今时节商队大多都行商在外,在下所能凑出的人手不多,所以想恳问诸位能否施以援手,各从闲置在晟的队伍中挑一些来,咱们组成一支协医小队。”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众掌事面上皆有顾忌。

    近来商会众人可以说是为祛疫尽心尽力,单是捐水捐粮,出力巡城还好些,只是下疫区随大夫进进出出,实在太过危险。各家商队弟兄都是百里挑一好生培养出来的人才,万一有个闪失,实在得不偿失,便是无人愿意叶任生也能理解。

    见此,叶任生心下有数,刚要开口缓和气氛时,林啸洐在身旁开了口,“林氏可出五人。”

    叶任生循声望去,正巧与之触目相视,后者难得没同前些日子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而是转头望向众人,无声询问。

    如此,其他掌事竟一时有些羞于拒绝,李掌事踌躇过后,率先比了手势,“李氏应该可出三人。”

    随后其余掌事皆或多或少地报了人数,加上叶氏的五人,也算是凑出了近三十人的小队。

    叶任生心下不禁一松,“如此便多谢诸位了,在下会嘱托做好防疫事宜,并亲自带他们下疫区,尽可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地返回,还请诸位叫弟兄们尽快于商会集结,拜托了。”

    说罢,她深深作揖。

    “叶掌事不必如此,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寒暄过,众人皆散去,叶任生正欲离开时,林啸洐忽而从身后叫住她,“阿生。”

    人前从来都是叶掌事来林掌事去,乍一听这般称谓,叶任生心头不免还是会陡然揪起。

    “疫区危险,协医小队还是我来带吧,你驻守后方。”

    “不必了,我提得议,就该亲力亲为。”叶任生说。

    “可是……”

    “没别的事,我先行一步,”走出两步后又停驻,叶任生微微垂眸,“还有……以后还是不要再唤这样的称呼了。”

    说罢,便踏出了商会正堂。

    林啸洐望着她的身影走出大门,不禁眯起双眸,试图看清那自长街上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还是在漫天的模糊与斑驳中,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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