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不要再见

    “他们……在朝中有,有内应……”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林啸洐断断续续地朝叶任生说,“晟州,只是个开始……一切都……是阴谋……”

    “先不要操心这些,赶紧凝住心神——”

    “不,”林啸洐用力抓住她的手,“我怕我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你不要瞎想。”叶任生眉头紧拧。

    “公子,您不要再说了……”马车颠簸,鲜血自指缝里不断溢出,万枞脸上的泪水与汗水交织。

    “咳咳!”林啸洐又咳出一口浓血,而后气息逐渐虚弱。

    “快点!六锣再快点!”叶任生焦急地朝外头大喊。

    “阿,阿生……”林啸洐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情形危机,叶任生也顾不得其他,下意识攥上了他的手,“在,我在。”

    闻声,林啸洐满是鲜血的嘴角微微勾起,“你,终于……终于应了……咳咳……”

    “别再说了。”叶任生眉宇紧锁。

    林啸洐望着她,面色被咳出的鲜血衬得愈发苍白,“虽,虽然你为我担心,我很欢喜,但……但我还是不愿你担心……”

    腥咸在唇齿间回荡,林啸洐能感受到内体元气在慢慢散去,他试图提起气力,呼吸愈发急促而凌乱。

    “阿,阿生,”他望着身前的人,泪水缓缓从眼角滑出,“我,我对不住你……两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多希望我真的就是那个徐徊……”

    “别说了,”叶任生用力攥着他的手,“林啸洐,我让你别再说了。”

    一股灼痛从腔内上涌,林啸洐努力压制着,眉眼因而一片通红。

    “公子!”

    林啸洐的身躯因痛苦而抽搐,在马车的颠簸中,叶任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与颤抖,一种生命即将在怀中消逝的恐惧袭上心头,泪水霎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叶任生用力揽着他,“林啸洐我警告你,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不可能原谅你了,我讨厌鬼魅妖魔,你要是变成鬼,我就更不可能原谅你!你活着,活下来,我或许还会考虑考虑,你听到了吗!”

    “怎么还没到?!六锣!六锣!”

    “快了快了!”六锣青面獠牙地甩着缰绳,“坚持!再坚持一下!”

    那双从前总是神采飞扬的桃花眸,渐渐变得朦胧而无神,攥着叶任生掌心的大手,也开始卸了气力。

    “林啸洐!”叶任生恐慌不已,“林啸洐你这个大恶人,大祸害,你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祸害遗千年,我还没开始折磨你呢,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然而无论她如何斥骂,仍旧无法阻挡那双睫羽,若花落般,慢慢凋垂。

    “吁——”马车还未停稳,六锣便飞奔而下,狂冲进惠仁堂。

    “到了到了,”叶任生急切地说,“林啸洐你听到了吗?”

    “章圣医!章圣医!快救命!”六锣大叫。

    “到了!公子我们到了!”万枞赶紧转身将林啸洐驮在背上。

    “快,快……”叶任生在后头托着人,焦急地催促。

    哒哒的脚步声涌出,惠仁堂内的伙计大夫全部跑出,将马车上的人接下来。

    “快,煎上吊神汤!”章济邗边走边吩咐堂内学徒,“取来止血粉和我的药箱!”

    “章先生。”浣髴兮早就提上了药箱。

    “济邗兄……”叶任生满手是血,战战兢兢地跑进堂内。

    “无需多言,”章济邗示意浣髴兮,“快带叶掌事去清洗。”说着,他示意学徒们将人抬到里室。

    “叶掌事别担心,有章先生在呢,您先随我去净手吧。”浣髴兮说道。

    叶任生望着地上的血迹,从堂门口一路滴到内室,心绪难得乱了方寸,任由浣髴兮带着去净手洗脸。

    然而手上的血迹却不知怎的,如何都清洗不掉,木盆中的水一次次换过,却仍旧被一点点染红,气恼的她将木盆用力踢翻在院中。

    “叶掌事……”

    “快快!”

    浣髴兮的劝勉被打断,一行学徒从里头跑出来,泼掉盆中通红的血水后,又提了两桶干净的水回去。

    叶任生站在廊下,望着院中枣树根前,鲜红的血水慢慢渗入泥土,消失无踪。

    宽抚了几句后,浣髴兮只得赶紧回到内室帮衬章济邗,徒留叶任生站在原处,呆望着那一方黑沉沉的湿土。

    不知过了多久,待那群学徒再次回来换水时,她才恍恍回神,随着他们走到内室门前。

    人头攒动,大夫与学徒忙进忙出,叶任生从人群的缝隙中向里望去,隐约只见那双眸紧阖的面庞,与搭在榻外的手臂上,布满了银针。

    从前她也见过一次这般情形,是母亲突染疫蛊之时。

    然而纵然彼时蛊毒侵体,凶狠而迅猛,母亲性命垂危,却也不及眼下这般,一条手臂便扎满了如此多的银针。

    叶任生不禁垂首,再次望向自己的双手,掌心里,那股气力慢慢消失,温热渐渐消散的感觉仍旧鲜明。

    浓稠的,溢着腥气的血液,自他的胸口、嘴角涌出时,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叶任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的性命是这般脆弱,死亡又是这般近在咫尺,令人畏惧。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自疫区抬出去的那一具具尸体,甚而想起两年前,那场她亲手放得大火,想起那些为救她而在大火中丧生的人……

    “公子……”六锣从外头跑进来。

    叶任生恍惚地侧头,只听他说起,“留下断后的弟兄,都没能回来,后去的弟兄说到时人就已经没了,身上都是同林掌事身上一样的弯刀伤痕。而地下暗室里的人早已消失无踪,四处搜寻也没找到可疑的人,落枫楼后来也落锁了。”

    “知道了,”叶任生呢喃着,“收好弟兄们的尸身,我要替他们好好打理后事……”

    说着她抬眸望了眼内室,随而缓缓转身,怔忪地走回院中,在廊前一坐便坐到了日暮。

    ……

    林啸洐从昏迷中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睫羽无力地开合了好几回后,才有丝丝光亮泄入瞳孔。

    半晌,眼前才完全放亮,视野之内,是全然陌生地床帐纹饰。

    “嘶——”

    他想开口,喉间却干涩而撕痛,丝毫发不出声来。

    浑身也像是压了巨石般,动弹不得,他稍一试探,尖锐的疼痛便从四面八方传来,尤以胸口最甚。

    有脚步声自门外缓缓靠近,一面熟的丫鬟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走到榻前,见他半睁着眼眸,立时大喜,“公子,你醒了!”

    说着,那丫鬟将药碗放下,跑到门口唤了外头的人,万枞立时冲了进来,眼眶红肿着,“太好了,公子你终于醒了,快,快去叫章圣医进来!”

    “好!”那丫鬟满心欢喜地跑出去,将章济邗唤了进来。

    “快,章圣医你快瞧瞧。”

    章济邗急忙坐到榻前,翻过林啸洐的手腕,覆手搭脉,半晌才收回。

    “如何了章圣医?”万枞急切地问。

    “别担心,林掌事已无大碍,只是伤势实在太重,须得好生静养,切莫再受伤失血。”

    “太好了,”万枞望向自家主子,“公子您已无大碍了。”

    见他像是想说话,章济邗赶紧吩咐丫鬟,“快,给林掌事喝些水,我再去开几副药,你给煎下服了。”

    “哎。”两人前后脚匆匆离去。

    丫鬟很快端来了参汤,伺候着主子饮下。

    林啸洐适应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发出了些沙哑的声音。

    “公子别急,您昏迷了好多天,难免会不适应,再喝些汤水就好了。”

    闻此,林啸洐眉眼流转,面上诧异,显然没想到自己昏迷了很久。

    又用了汤水后,他终于发出了还算清晰的话音,“阿生呢……”

    “叶掌事来看过你,但这几天从京都来得稽尉大臣在查案,她正在接待配合,有些顾不上……”

    万枞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主子,“这些天我等也一直在搜查南蛮和可疑人员,然而南蛮竟一夕之间全都从城里消失了,半点踪迹都寻不到,简直可恶。”

    见主子眉头蹙起,他又宽抚,“但公子也别担心,稽尉大臣正在查,而且城门紧关,他们逃不出去的。而关于那日公子在地下打探到的事,您放心,叶掌事交代过我等,谁也不准说出去。”

    闻此,林啸洐稍稍宽了心神,“叫她一定要当心……”

    “放心吧,叶掌事心里有数,”万枞说,“对了,老爷夫人小姐三公子他们都来看过您,只是章圣医说您的伤势不宜挪动,所以近日都得住在惠仁堂内,老爷便遣了人来这里伺候。”

    林啸洐对他人都无动于衷,“小姐该吓坏了吧。”

    “可不,哭了好久,还是浣姑娘给哄好的。”

    林啸洐忍不住抿了嘴角。

    万枞也笑了笑,但还有些事,他竟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了?”林啸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是,是有一事,小的也不知该不该说……”

    “说。”

    “我若说了,您可不要生气,”万枞甚是为难,“绘春院的晴月姑娘,听说您受了重伤后,日日都来惠仁堂,想看望您……”

    林啸洐眉心微拧,思索了许久才想起晴月是何人。

    他已经两年多不曾踏入花楼,都快要忘了一些人的模样。

    “从前我找她也只为听曲喝酒,并未做过逾越之事,你去给她些银两,打发她回,叫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就因为您只为喝酒,那晴月姑娘才会对您念念不忘,绘春院那种地方,唉……”万枞叹了口气,“我知晓您自那之后不愿见风尘之人,所以一直都拦着她,银两也给过,只是……”

    闻此,林啸洐蹙眉思忖,手指下意识勾向腕内,然而从前一摸便摸到的绳带不再,他立时抬起手,“我的腕带呢,我的腕带怎么不见了?”

    “公子您别急,先前因碍着章圣医扎针,我就给您解下来了,一直在我身上揣着呢,”万枞说着,从怀中掏出腕带,给他系了回去,“好了,您不要乱动,到处都缠着纱布,好不容易有愈合之迹,别再崩了伤口。”

    抚着腕带,林啸洐心下宽慰了许多,“那个晴月,我不可能再见她,但我可以想法子送她去韵清阁做乐伎,她琵琶弹得还不错,在绘春院屈了。你告诉她,机会只这一次,也算是了了当年我与她把酒谈曲的情分。”

    “是。”万枞点头。

    说过此事,林啸洐倒想起另一事,方才好不容易宽下的心绪,又沉重了起来,他望着头顶的床帐,语气惆怅,“还有一事……”话音微顿,“你去寻纸笔来……”

    万枞寻来纸笔,代无法起身的主子写信,落下三个务必后,收了笔。

    林啸洐阅过后点了头,“尽快送去吧。”

    “是。”

    出门交代过丫鬟好好伺候后,万枞走出惠仁堂,直奔韵清阁方向。

    翌日午时,一乘轿撵停在惠仁堂门前,一头戴斗笠的女子缓缓下轿,走进内堂。

    “公子,”万枞将人带进来,“衿娘来了。”

    “快,扶我起来。”林啸洐拧着眉头,手撑在床榻。

    衿娘见状,忙取下斗笠,“林掌事请不必多礼,快好好歇着。”

    “公子,章圣医说您这伤不宜乱动,万一伤口崩开——”

    “哪来那么多废话。”林啸洐呵斥。

    万枞只得上前,坐在榻边,将他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早先听说林掌事受了重伤,碍于身份,无法前来探望……”衿娘不知怎的,有些不忍同他对视。

    “您请坐用茶。”丫鬟将茶水放在案上。

    “多谢。”衿娘在一侧入座。

    “你先下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进来。”林啸洐吩咐。

    “是。”丫鬟退出了内室。

    林啸洐挪了个适当的姿势,朝案边人作揖,“本该是在下亲去韵清阁拜见,奈何眼下实在不便,只得劳烦衿娘前来。”

    衿娘垂眸,“林掌事何必如此客气,妾身卑贱之人,哪有什么劳烦。”

    “衿娘不要这么说,你我不过都是同样的人,哪里分得出高低贵贱,”林啸洐轻叹,“那日……那日在下并非故意爽约,在下本已到达恬心亭,只是后来突发急事,便离开了。之后又接连发生许多事,在下不得空……”

    “妾身明白,近日城中疫灾闹得人心惶惶,若非林掌事前后操劳,我等哪能得以安寝。”

    林啸洐面上愧意深沉,许多话到了嘴边,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衿娘许是明白他的为难,率先开了口,“其实那日的事……林掌事当真不必记在心上……”

    “终究,终究是在下的错,在下对不住你……”林啸洐眉头紧拧,“在下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消去对你的伤害,所有的错事,都是在下造成的……”

    说着,他眼眶渐渐泛红,“我对不起太多的人……”

    衿娘闻声,微微抬眸望向他,却又立时转开了视线,心头思绪纷杂。

    林啸洐缓了缓情绪,艰涩却又不得不开口,“我自知终究对不住你,只能尽力补偿……女子在外独身无依,难以生存,若衿娘不嫌弃,我愿帮你赎身,为你安排一住处,来日若你再寻得意中人出嫁,我会尊你为义姐从林府出门。若你此生不嫁,我也会为你寻一处营生,叫你好好过活……”

    “林掌事……”衿娘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想。

    “我这等粗糙男子,难免会有思虑不周之处,衿娘若是还有其他想法,也可告知我,我能做的都会做。”

    林啸洐言辞恳切而真挚,衿娘却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林掌事事事为我打算,这份好意妾身明白,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愧不能受。”

    “终究,”林啸洐垂眸,望着腕间,像是在喃喃自语,“终究是我不配被原谅。”

    闻此,衿娘眉心蹙起,攥着斗笠的手指也越收越紧,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林掌事,妾身从未怪过您……”

    话音落下,两厢皆未再言语,室内一时安静。

    林啸洐轻抚着腕带,思绪倏尔走得悠远,“衿娘从前说起官人,是那般倾心爱慕,纵然身不由己,也要排除万难,为他置坟,诉说心中思念。彼时我瞧着,心中感叹万分,共情万分,羡慕万分……”

    “那时我就想,即便衿娘的心上人早早逝去,但他在世时,定与衿娘心意互通,两情相悦,有过一段任何人都偷不去的美好时光。”

    闻此,坐在对面之人,缓缓垂下了眼眸,霎那之间,从前的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我羡慕极了,”林啸洐面上流露艳羡,“衿娘曾说,我是世间难得深情的好男儿,可我并不是……”

    说着,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从前我根本就不懂,爱慕一个人到底是如何模样,甚至连爱慕该是如何模样都全然不知,有目如盲,狂妄无知,心胸狭窄,轻浮不堪到了不可理喻之境地……”

    “是她的出现,叫我明白,原来爱意无需宽衣解带,无需触摸彼此,只是单纯地互相望着,就能叫人心里那么暖……只要看见我的影子映在她的眼眸里,我似乎就有无穷的力量,去抵抗这世间的所有不公与苦痛。”

    泪珠砸在腕间,沾湿了那泛旧的腕带。

    “然而终究是我不配,是我不配……我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还永远地失去了她……如今,更是不配……”

    林啸洐的话语,悲恸至深,叫人闻之触动,衿娘双手紧握,只觉四下压抑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公子,您的眼睛可不能长久的浸泪啊……”万枞急切不已,斗胆在后头开了口。

    许是这话叫衿娘得了一丝缝隙,她立时从案前站起身,“林掌事,您的情意,相信她泉下有知,会明白的。”

    说着,她转过身,手脚有些慌张,“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日后……”话音微顿过,“日后,你我就不要再见了。”

    语毕,她不待他有所回应,执起斗笠,边戴边走出了内室。

    匆匆行至门口,将要上马车时,万枞从里头追了出来,“衿娘,且慢。”

    衿娘并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万枞的声音,“公子说,若是您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来信,不必顾忌。”

    闻此,衿娘并未应答,直至上了马车,掉头欲走时,才从里头回了句“不必了”。

    马蹄哒哒响起,惠仁堂在身后渐渐消失,轿中,衿娘缓缓摘下了斗笠。

    轿撵窗纱浮动,她透过缝隙望向外头,午时天际曜日刺目,将一切都照得透白。

    明明城中仍旧疫灾未去,天气却不入时宜的朗朗盎然,叫她心头没来由的,生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与烦躁。

    她抬起手,用力搓撵过耳后,将那化了半晌的假面,缓缓揭了下来。

    只是没有水的浸润,假面将下颌扯得,很痛,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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