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栽赃

    回到韵清阁后,叶任生便一直呆坐在窗前,眺望着远处街角,泛黄的梧桐在秋日里缓缓凋下两片。

    案前残缺的假面显得颇为狼狈,面上还剩一半的妆容却透出了几分凄美。

    叶任生抬手轻轻抚过,那起伏与自己鼻骨截然不同的假骨,竟是那般脆弱,仿佛轻一运力,便会彻底折断。

    她来回摸索着,却触摸不到丝毫的温热,甚而在窗外秋风的吹拂下,泛起阵阵冰凉。

    从未有哪一刻,令叶任生感到如此的无力与乏味。

    想当初,她是那般的不甘与愤懑,苦费心思地盘算。

    知晓母亲的逝世、妾室的存在,及与父亲的不睦,是林啸洐心底的顽疾,便筹谋着以衿娘之身再行当年阮氏之举,风月之地邂逅,以孕进入林府。

    若非伏缃坏事,父亲重病,疫灾突如其来,她如今早已假孕混入林府,一步步搅乱如今看似平静的一池水,从内里击破,达到了将整个林氏据为己有之目的。

    然而天终究不遂人愿,如今一切,一切都已是枉然。

    一场大火,两载春秋,谁能想到,大火并未烧死叶任生,却将从前那个世人皆知风流浪荡、张扬不羁的林掌事,烧死了。

    林啸洐变了,他似乎真的变成了,那个当初一步步走进她心里的徐徊的模样。然而,她却早已不再是彼时鬓角簪花,身着粉装的叶任生。

    只是很可悲,现如今,叶任生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从前时,她很明白,她是叶氏长房的“独子”,是父亲面上的荣光,是晟州商会的未来,是备受商户们爱戴的小财神爷。她意气风发,神采盎然,走在街上,衣袂甩过的风里都透着孤傲。

    为了那份孤傲,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却又甘之如饴,安之若素。

    后来,有人温柔美好,谦谦如玉,像三春的暖风吹进她的心里,唤醒了她从来不敢去凝视,不敢去思量的,躲在夹角里瑟瑟发抖的另一个身影。她开始慢慢体会到,何为有女怀春,何为恣意自我,何为无拘亦无束。

    为着那份恣意,她雾里看花,倾尽悸动,飞蛾趋火,却又义无反顾,无畏无惧。

    而今镜碎梦醒,她成为母亲,重回原处。却不知为何,她再也寻不回从前的心境,赤着双足踏遍景致依旧的街头巷里,却也再找不到契合自己的足迹。

    仿佛一夕之间,天地四方,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举目望去,道路苍茫,叶任生恍然间发觉,原来那场大火依旧滔滔,而她,自始至终都没能逃出来……

    自韵清阁离开后,叶任生恍惚地回到商会,思绪纷杂如麻,只能任由没日没夜的忙碌占去所有心神。

    与从前稽尉左令曹彦识的柔和谦仁做派不同,稽尉大臣入晟后颇为雷厉风行,每回行动都是言出法随,刚毅果决。

    不过两天,便排查了城中所有人员,将可疑者全部缉起审讯,虽然很快便筛出了作乱南蛮,但却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却始终没能触摸到线索。

    不仅如此,在进行了几番排查后,城中所有异域外族人噤若寒蝉,南蛮更是一夕之间全都销声匿迹。

    叶任生一介商人,不便对大臣之言行过多揣摩与干涉,除却要配合大臣之行动外,大多数事务仍旧是同曹彦识沟通。

    曹彦识伤势大好后,城中疫灾也日渐消退,往日生机也有复苏之迹象,只是四处严控仍旧让人不安。

    先前落枫楼一事,林啸洐受伤严重,许久无法理事。他的事务自然要由所有掌事共同分担,只是碍着权限,多部分还是落到了叶任生的头上。

    以至她不得不一心多用,除却配合大臣查案外,还要设法尽快恢复城中商贸,故而不得不将大半事务交给助干陈响。

    许是接连多日操劳,身心疲惫,陈响也开始力不从心,以至接连几日都是愁颜不展,心不在焉。

    而众掌事们更是自顾不暇,因而有些事,叶任生还是不得不去惠仁堂找林啸洐一同商议。

    纵然重伤不便,可每回她去时,林啸洐都满心欢喜,一讨便是滔滔不绝。

    然而如今每每与林啸洐共处一室,叶任生都不免想起那日他与衿娘所说的话,以至十回有五回都在出神。

    叶任生自诩从不是那等会因私心误事之人,但如今却愈发发觉,自己终究也是难逃七情六欲的凡俗之人。

    或许是二人心有默契,都闭口不提那日马车上,情形危急中所说的话。但林啸洐望向她的希冀眼神里,总萦绕着莫大的伤怀,以至最终那点的希翼被蛮力压下后,眉眼之间全然是无所欲求,仿若下一刻便能阖眼于弯刀之下。

    叶任生瞧着,望着,便愈发觉得,他并非真的变成了当初的徐徊,毕竟徐徊的肩上,从未有那道无形的枷锁。

    不知怎的,纵然他那般欢笑着,叶任生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察觉到他根骨里迸发的痛苦。以至有那么几回,她险些说出自己便是衿娘的真相,只得硬生生躲开他的眼睛,并渐渐地,不再敢直视他的笑颜。

    “林掌事,该诊脉了。”

    章济邗自堂外走进,声音打断了叶任生的思绪。后者只得坐到案边去,边饮着茶边清空杂乱的心神。

    直至章济邗号完脉,嘱咐过林啸洐注意事项,她才回过神,“济邗兄这几日如何,可有在路上察觉到不妥?”

    章济邗摇头,“自打落枫楼一事后,你们便差了许多人暗中保护我,我自己也提了十二分精神,但却并未察觉到异样之处,甚而比从前还安定了几分。”

    “南蛮一夕消匿,城中瞧着四处安静,我这心中却十分不安,”叶任生忧心忡忡,“总觉眼下平静,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眼下稽尉大臣在城里,想那歹人也不敢乱窜,”章济邗说,“不过确实不能大意,林掌事在地下所听之事,非同小可,你我怕是都处在无形的危险中。”

    “嗯,”叶任生点头,“近来不论去哪儿都多打几分精神,万事小心为上。”

    从惠仁堂离开后,叶任生回了叶府,一连几日未曾进家门,父亲病愈她也忙碌到没在身前侍奉,只得趁着一丝喘息赶忙回去看看,谁知回去正好碰上父亲在咳。

    尽管父亲与大夫皆说无碍,只是疫蛊余症,很快便能好,她还是感到不放心,便留在府中侍奉。翌日上午也未去商会,叫人去取了册薄在家整理。

    就在叶任生专心核对账册时,六锣自外头快步走进,“公子,稽尉大臣请您过去。”

    “我现下走不开,你去回禀大臣,说我晚些时候再去。”

    “可大臣说是急事,请您立刻就过去。”

    叶任生皱眉,“立刻?你可知是为何事?”

    “不知道,”六锣摇头,“不过大臣也传了其他掌事。”

    “其他掌事?”

    “好吧,”叶任生感到诧异,却也不敢过多耽搁,只得起身将账册合上,“对了,伽佶他们从西北回来两天了,虽然现下城中疫蛊渐去,但也不十分安全,你再去叮嘱他们,无事不要到处乱逛,他们久不在晟州,不知现下商民对外族人的忌讳。”

    “是,小的这就去。”

    六锣前脚走,叶任生后脚去告知父亲后,也从府上离开去了稽尉大臣办案的处所。

    还未走近,叶任生便瞧见院门外站了不少守卫,不过稽尉大臣有调遣城督兵马之权,先前稽尉左令被刺一事还犹在眼前,城中南蛮还未擒获,多些防备倒也不足为奇。

    叶任生并未多想,径直进了院中。

    稽尉大臣的宅院是商会众掌事一致选出的大院,里头遣来侍候兼护卫的家厮便有近百号人,眼下却不知怎的,基本都站在了外头。

    叶任生甚觉奇怪,走进才见院中横七竖八摆放着许多箱箧麻袋,不远处还跪了不少人,而商会的众掌事们正低头弯腰地站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

    “叶掌事来了……”

    不知何人低声私语了一句,四下皆朝她望去。

    坐在廊下上位的稽尉大臣闻声,掀眸瞅了眼入口处,面色颇为庄肃。

    “小的叶任生拜见稽尉大臣。”叶任生上前作揖。

    然而还不待稽尉大臣郑应卯开口,一跪在不远处人群中,身形狼狈的男子突然爬到她跟前,哭嚎着:“叶掌事,求您救救小的,求您救救小的吧……”

    “卫彭?”叶任生转头看清何人后,甚是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叶掌事,”郑应卯身边的侍官率先开了口,“郑大人此番要你前来,是有几件要事问问你,你且瞧瞧,院中的人可都认识?”

    叶任生巡过一圈人,“有些个面生,但大多都认识。”

    “认识便好,”侍官示意向旁边,“那您再瞧瞧,身边这些个物件儿可也都认识?”

    侍官所指的,正是那些箱箧麻袋等杂物,不过皆或密封上锁,或严实捆扎,虽瞧着像商会里的物件,但并非她所掌管,并不熟悉。

    “瞧着像是商会里用的箱子,但并非小人管辖,所以不熟悉。”

    “叶掌事这话,说得不老实。”那侍官声腔有些怪异。

    闻此,叶任生眉头蹙起,“侍官这话是——”

    “说是不熟悉,却一眼便瞧出来是商会所用,”侍官打断她,“这些明明是卫彭所管得物件,你怎么可能不知晓?”

    叶任生瞥了眼卫彭,愈发不明所以,“大人这话说得牵弓虽,卫彭所管的物件,小的怎么可能知晓呢,而且卫彭乃商会管事,有自己的权责,小的虽为商会掌事,但商会之事千头万绪,小的怎可能事事尽知。况且,大人突然如此质询,小的实在不知大人是为何,更不知这些箱子有何不妥。”

    闻此,那侍官皱眉,“既然叶掌事装糊涂,那我必得让你清醒明白。”

    说着,侍官挥手示意,下头的人立时上前,将那些箱子和麻袋一一打开。

    叶任生抬眸望去,只见数不清的金银于箱中排列齐整,而麻袋内更是精致粮谷与珍稀草药。

    “叶掌事,你可明白了?”

    饶是叶任生仍满头雾水,却也意识到不妙,“小的不明白,小的并不认识这些物什。”

    “方才只说不熟悉,现在就变成了不认识,叶掌事你真是巧言善辩,这些难道不是你叫卫彭收起来的赃物吗。”

    闻此,叶任生双眸怒张,心下大震,“大人说话可要审慎,小的从未叫任何人收任何物,更何况是什么赃物!”

    “叶掌事,叶掌事,”卫彭忽然哭着拉住她的衣袖,“您不能置小人于不顾,小人可都是听您的吩咐做事,您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卫彭你胡说什么,”叶任生甩开他的手,“我几时吩咐你做什么事了?!”

    “您怎的翻脸不认人,分明是您私扣京里拨下来的赈灾钱物,亲手交给小人,逼着小人为您藏起来的啊。”

    “卫彭——”

    “叶掌事!”她的话被打断,另一人从卫彭身后爬出,“小的今日才算是看透您了,当初说好会为我等谋好前程,谁知东窗事发,您是一点不顾往日情分!”

    “陈响你……”叶任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助干。

    “当初小的劝您不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您就是不听,”陈响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仅不听,还非逼着我等为你鞍前马后。今年时节不好,各地缺粮,京里下派收例粮,您叫小的将这等精粮压在二号仓,却以次粮充好上缴。先前疫灾泛滥,商事营收大损,灾民腹饥难耐,商会要施粥,你不禁不发粮,还要我等将粮食拿去倒卖,就连治疗疫蛊的草药,您也叫我等拿去贩卖,所得钱财悉数入了您的口腹……”

    “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叶任生痛心疾首地望着陈响,“陈响,我真是没想到,你竟会来诬陷我,枉我对你那般栽培……”

    陈响始终低着头,声音压抑而嘶吼,“您的栽培,不过是想叫小的替您做脏事罢了!”

    “你!”

    “叶任生,”一直不曾言语的稽尉大臣郑应卯终于发话,“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可知罪?”

    叶任生猛地转头看向他,“大人明鉴,小的什么都没有做,小的不知罪!这些钱物小的先前从未见过,他们的胡言乱语我也从未听过,分明是有人指使,故意栽赃陷害!郑大人,您乃稽尉大臣,秉公严明,万不可听信小人诳言!”

    “叶掌事放心,本官自然不可能轻信任何人,”郑应卯不紧不慢,“你来之前,本官已仔细地问过与你共事的人,听说这些揭发你的人,也都是当初你一手提拔至今日,是你若左膀右臂的心腹。”

    “大人若仔细审问过每一个人,便该知晓我从未做过那些事,”叶任生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商会众掌事,“诸位与我共事多年,几位年长者可说是打小看着我长大,我叶任生是什么样的人,诸位再清楚不过。诸位扪心自问,于商会中处事我是否从来兢兢业业,清清白白,我叶氏多少代人为商会鞠躬尽瘁,尔等最清楚,我怎么可能做出此等败坏家门之事……”

    几位掌事皆是摇头不信,却不知为何战战兢兢,敢怒不敢言。

    终究是那李掌事忍受不住,转头望向稽尉大臣,然而话未出口,又转了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此,叶任生心里霎时凉去大半,她转头望向郑应卯,“郑大人,请您明鉴,小的真的不曾做过这些事,小的冤枉!”

    “你既喊冤,又说他们是受人指使来诬陷你,”郑应卯问,“那你可知是何人诬陷你?”

    闻声,叶任生脑海翻涌,眼神飞快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眼下只觉每个人都有可能,却又不能肯定到底是谁。能这般说服她心腹助干背叛之人,定然不是寻常人物,然而商会的诸位掌事纵然平日偶有拌嘴,却绝非与她为敌之人。

    思来想去,只能是族中那起子心怀不轨的宗亲,只是贪污朝廷赈灾物资乃是重罪,搞不好便会被逐出商会,甚而牵连族人,那些人纵然恨她,却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你连半个会诬陷你的人都说不出,可眼下却是人证物证具全,”郑应卯说,“且这些金银都是从商会叶氏密库中搜出,叶掌事该比本官更清楚,若无密钥,无人能进密库。若非你亲自前去藏污,便是将密钥交给这些心腹,叫他们去为你藏,谁人能栽赃于你?倘非这些人不愿再继续助纣为虐,告发于本官,本官连夜上书请来密钥,还当真不知叶掌事如此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商会密库共计一十二个,十二族各执其一。各密库密钥只有两副,一副在京都,一副便在各掌事手中,但是叶任生的密钥一直都妥善封藏,无人知晓在何处。现下能从叶氏密库中搜出这些东西,若非陈响等人发现且偷了自己的密钥,便是京里的人在捣鬼。

    念及此,她忽而想起林啸洐从落枫楼出来时所言,南蛮在京中有内应……

    她抬眸扫过廊下,满脸打量的三五侍官、一直不曾言语的稽尉左令曹彦识、甚至于稽尉大臣郑应卯,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就是那个所谓的“内应”。

    如此想着,叶任生眉眼流转,开口道:“大人,有一人可证明小的清白,林啸洐林掌事同小人共事多年——”

    “说起林啸洐,”一侍官打断她的话,“他不仅同你一样贪污金银,倒卖粮药,还勾结南蛮外贼,更是罪不可恕。”

    侍官话音一落,下头跪着的一面生男子忽而哭起来,“呜呜呜,林掌事就这样背信弃义……”

    见此情形,叶任生终于证实了心中所想,她与林啸洐此番是遭人暗算了。

    “大人!”恰在这时,门外匆匆跑进一守卫,“林啸洐打晕了前去缉拿他的人,跑了。”

    “什么?”侍官皱眉,“还不快去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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