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的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连惯来凛冽的寒风,都变得和煦了不少。

    姜明月穿着一身宫缎素雪绢裙,跟在替自己及履的丫头身后,一步一步朝妾室柳茹昭摆桌的院里走去。

    她到的时候,一张放满各式糕点和茶水的满月桌旁已经坐了好些人,打眼一望,除开已经照过面的柳茹昭和姜梨,其他尽是从未蒙面过的陌生脸庞。

    乳烟缎攢珠鞋底踩着青石板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坐在主位上的妾室柳茹昭,柳茹昭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过来,盈盈秋波里映入她的身影,柳茹昭勾了勾唇角,牵出一抹不算亲近,但也不算疏离的笑,故作热络的招呼,“明月来了,来,同你的弟弟妹妹们坐在一处。”

    闻言,姜明月没有听话的走过去,而是选择在距离满月桌七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满月桌七步开外的地方,恰是阳光能照耀到的最后一点地方,再往前,便是枝繁叶茂的乌樟树荫。

    她畏惧荫凉,贪恋冬日里这一点不可多得的温暖。

    柳茹昭见她不肯向前,没再强迫,而是遥向她介绍围坐在满月桌旁的人。

    “这个,”戴着昂贵臂钏指环的妇人手轻轻拍了拍落座在自个儿身旁的少女肩头,“是我的大女儿姜梨,同你一前一后生人,你们姐两儿见过很多回了,自不必我再从头介绍,那一个……”

    妇人手往旁边挪了挪,径直指向大女儿姜梨右手边那名约莫十二岁左右的少女,“是我的二女儿,名唤姜樱,你从这府里离开的时候,她才不过两岁,尚是不太记事的年纪,想来樱儿当是不记得你这个姐姐的,也不知道你这个姐姐是否还记得她?”

    姜明月的视线顺着柳茹昭那只戴着臂钏指环的手游移,移至十二岁的姜樱身上,她不由愣了愣。

    那真是一个肤雪眸亮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只及一母同胞的姐姐姜梨琵琶骨处的身量上,栽种着一颗圆圆润润的小脑袋,她瞧人时仰头倾身向前,小脑袋上簪着的银钗扑扇扑扇,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那模样,可爱极了。

    遥远的边疆,不乏权贵富商,但边疆的土地太贫瘠,便是权贵富商,也娇养不出这般粉妆玉砌的小姑娘。

    那名叫做姜樱的小姑娘似对姜明月很有好感,姜明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旋即弯眉眯眼,漾开最绚烂、也最澄澈的笑脸,边笑边伸出手轻拍自个儿身旁空着的座位,脆生生唤“明月姐姐”,道,“你来,坐这里,咱们一个挨着一个。”

    大约是小姑娘那张与人无害的小脸太软软糯糯,姜明月的心也跟着一并软了下来,她略作迟疑后,选择迈开脚步踏入树荫,走到小姑娘轻轻拍击的位置上委身坐下。

    见状,姜梨从鼻子里发出声冷哼,不悦的翻了一个白眼,而妾室柳茹昭嘴角勾起的弧度,却不由加深了几分。

    屁股刚落到板凳上,柳茹昭便立马同姜明月介绍起围坐在满月桌旁的其他人,另外几个着锦服系环佩簪珠钗的哥儿姐儿,都不是姜恰海所出,而是其他支的嫡出子女。

    这些子女一大早被自家阿娘巴巴儿送来,是为陪执掌姜氏府宅中馈的妾柳茹昭闲坐。

    因不是在自家庭院,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局促不安,有的甚至连头都不敢大抬,柳茹昭对于他们的介绍,也仅仅停留在叫什么名字,出自于哪一房。

    坐在姜樱身边沿满月桌挨个儿望去,望到最后一张未施一星半点粉黛却仍美的惊心动魄的脸,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姜明月蹭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她的动作太快,幅度太大,带翻了满月桌案上一盏侍女新添的热茶,黄绿色茶汁顺案面汨汨而下,溅湿了她宫缎素雪绢裙的裙摆……

    但她好似一点儿也不察,只动也不动的盯着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紧张的连呼吸也忘了。

    十二岁的姜樱见茶汁污染她裙摆,“姐姐姐姐”直唤个不停,周遭那么多人,惊诧声、说话声不绝于耳,可姜明月的目光触及满月桌案旁最后一张脸时,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左胸口传来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声音,快的像是胸中灵台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般。

    对着那张仿佛昨天才分别的脸,一个午夜梦回时呢喃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即将从她舌根脱出,但在那个名字从舌根脱出前,有一道温温绵绵的男音先她一刻响在无遮无拦的庭院里,那男音唤的是——

    “姜明月。”

    猛然闻及姜明月这三个字,她恍惚的神思立马被拉回到身体里,循声转头,她看见将从禁中回来、还未来得及褪下身上官袍的兄长站到了她一开始驻足的地方。

    与此同时,从声音里辨别出来人身份的姜梨也转过了头,两个人近乎异口同声的低唤了一句,“哥哥……”

    不同的是,姜梨唤过“哥哥”后,便再没将目光从姜明夜身上挪开过,而姜明月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又回了头。

    太像了,坐在满月桌最末处的素净美人,太像那个血流一地就要咽气了,却还不忘抬起手来替她擦干脸上泪痕的人。

    唯一不像的是年纪,眼前的美人脸虽还未被岁月刻下印记,但从那眸中拘着的风霜来估量,当是已不再年轻了,而她记忆中的美人脸,却是正当好的朱颜翠发时。

    找出眼前美人和记忆中美人的区别,她心海翻涌不停的波涛适才一点一点归于平静,而这个时候,立于最后一线日光中的兄长也已抬脚迈入乌樟树荫下,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

    有礼有节惯了的兄长先是同主位上坐着的妾柳茹昭见过礼,再与同支的不同支的弟弟妹妹问过好,而后方顺着一母同胞的小妹视线望向满月桌末处的美人,向一母同胞的小妹温声介绍,“那一位是父亲建兴十一年纳的妾室,姓吴,你当唤做吴姨娘。”

    建兴十一年……

    那一年,正是被从皇位上拽下来的朝歌公主从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的一年。

    原来妻离子散的这一年,她的父亲姜恰海也没忘记往自个儿榻上添新人,只是这新人……

    姜明月还没开口唤吴姨娘,吴姨娘倒先站起来冲她福了福身子,笑吟吟的问,“明月小姐可是将妾错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被看穿,姜明月动了动喉头,哑然道,“竟教姨娘瞧出来了。”

    “怎么能瞧不出来呢,”吴姨娘仍笑着,只是笑着笑着,微扬的唇角多了几分苦涩,而她慢慢挪向姜明月旁侧一身官服儿郎的目光,也跟着晦暗了几分,“建兴十一年,你兄长夜哥儿见妾第一面,神色与你今日相差无几,你们兄妹两个还真像。”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姜明月还是不由自主的多嘴追问了一句,“哪里像?”

    “像在……”吴姨娘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兄妹两个人大相径庭的样貌,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沮丧道,“像在都把妾错认成了……”

    掩进时光中近十年的那个名号就要从一个很像她的人齿缝里蹦出来时,坐在主位上的妾柳茹昭突然发声打断,“ 好了,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话罢,柳茹昭抬眼看着将从禁中归来的太府寺少卿姜明夜,和声和气说:“近来的天难得像今儿个这样好,我招呼着府中眷属和族中小辈们来此吃吃茶叙叙话,顺带与才归家的月姐儿熟络熟络,夜哥儿可要同我们这些人一道坐坐?”

    姜明夜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还未来得及更换下的官服,拱手推脱,“儿子刚从外头回来,一身风尘很是失礼,下次,待到下次儿子收拾妥当,再与母亲和姨娘闲坐话家常。”

    柳茹昭见他拒绝,也不强留,轻言细语督促他回屋歇息。

    转身,视线顺着来时路眺出去,眺见自己那与庭院并不在同一个方向的寝卧飞檐,姜明夜无声握紧掩在袖中的手。

    他住的地方与后|庭并不顺路,甚至可以说相去甚远,散了朝连常服都来不及换便火急火燎赶过来,是因为入家门那一刻繁缕同他说姜明月被母亲叫去了后|庭……

    姜明夜觉得自个儿一定是着了魔,冒着触怒先帝爷的危险把他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母亲那样和善,大张旗鼓的叫姜明月去后|庭,难道还能为难她不成?

    不能,自是不能的。

    他着了魔,所以才会在听见繁缕的话后失控,裹着一身府外风尘急匆匆追到这里来。

    而更教姜明夜觉得自己被魔性怔住的是,曾在七岁那年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会弃自己而去的姜明月的他,竟又开始为姜明月担心。

    十年打磨,他以为自己胸中灵台早已变得像磐石一样坚硬,但好像……

    好像,他又要变回十年之前,那个永远会为妹妹心软的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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