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开始转变的呢?

    近来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如浮光掠影般过了一遍,过到大喜那日,宾客散尽,身披少帝氅衣坐在门槛上的姜明月抬头仰望屋顶正脊,不带情绪的对他说阿叔死了,就死在京都城楼下临门一脚的地方时,他胸口似石而非石的灵台,顷刻碎成了一片片。

    细细想来,当年的姜明月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对这个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会做大官永远为她撑腰的小妹所有恨意,都源自于嫉妒。

    他嫉妒她是阿娘生死一线时也不忘要保全的人。

    他嫉妒她脱离尸山血海与阿娘最信任的亲卫闲云野鹤好不自在。

    然而……

    岁月荏苒,站在时光此端闻及一二分彼端真相,意识到没有闲云野鹤,没有好不自在,有且仅有的是一个五岁小姑娘独自在泱泱人海里奔命的艰难历程,他心头发酵了足有十年之久的嫉妒之情,旋即融化掉大半。

    原来,在他深陷泥足恨不能就此死去的时候,他的小月儿也在水深火热中苦苦煎熬。

    藏在血脉深处,他私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起伏的亲情,因为油然而生的心疼,忽然之间开始觉醒。

    轻飘飘的步子从乌樟树荫下迈出,迈到绚烂旖旎的日光中,姜明夜猛的驻足,回过头看着还立在满月桌旁痴望向吴姨娘的十五岁少女,拔声唤,“姜明月!”

    呼唤声起,被唤之人却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而是过了好一程子,才后知后觉的,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字,虽“嗯”出声,可那视线却仍没有从满月桌末处的妇人身上挪开。

    见此情形,姜明夜微微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调转步伐重新涉足乌樟树荫下,直走到满月桌旁那个傻站着的十五岁少女身边,倾身牵起她素雪绢纱下细若无骨的手腕子。

    冰冰凉凉的触感穿透薄薄绢纱蔓延过来,姜明月适才将目光从那位美人脸上恋恋不舍的收回,转而投掷于第二次走至自己身旁,并且这一次还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哥哥……

    十七岁的儿郎,正处在已束发和未及冠之间,顺风顺水的世家子弟到了这个年纪,兴许还能继续做坦风袖月曲肱而枕的浪荡小爷,赶巧,她的哥哥不是顺风顺水的世家子弟。

    建兴十一年那场尸横遍野的浩劫,逼迫着她的哥哥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看着哥哥瘦弱身形外罩着的宽大官袍,姜明月不敢想象这十年,哥哥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从一个京都城内人人唾弃的佞妇之子蜕变成人人交口称赞的太府寺少卿。

    怔忪的间隙,姜明月察觉到握在自己腕骨上的那只手紧了紧,她将回过神来,便听见握住自己的人语调平淡的说:“许是下人透多了水,你送我的那盆昙花今日竟呈枯死之相,你既养昙花,我想应当是个中行家,不如……”

    “花在哪?”姜明夜的话还没道尽,便被姜明月急匆匆打断,说着,她单手攀上兄长胳膊,作势要走,“咱们这就去瞧瞧。”

    “莫慌张。”

    一把拉住火急火燎的小妹,姜明夜转身面向坐在主位上的妾室柳茹昭,躬身见别礼。

    今儿在院里摆这么一桌,打的便是要正式会一会死去的叶朝歌之女的主意,人才刚请来就要走,说不生气一定是信口雌黄,但执掌中馈的姜氏女主人,总归是要有些度量的,因而哪怕不悦,柳茹昭也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还刻意流露出一副慈爱假象,好言劝他们兄妹两切勿因一盆花乱神,便是没了这一盆,还有下一盆……

    没了这一盆,还有下一盆。

    这句不经意的劝慰之言在姜明月听来,字字刺耳,所以她没等柳茹昭把话说完,就直接拖着哥哥离开了。

    走远之前,她听见身后姜梨推倒面前杯盏,恶声恶气抱怨,“公主的女儿又如何,到底是外头回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区区一盆昙花有什么好稀罕的……”

    稀罕。

    自是很稀罕的。

    姜明月没有转身反驳姜梨,却在心里连连肯定了两遍。

    那株昙花虽是在回程路上拔的,栽种那株昙花的土却是她从遥远的边疆一步一步捧回来的,半道上碰见的难民当她珍藏在怀里的是吃食,一个个都冲上来同她争抢,而她就如一只斗兽,与他们拼的头破血流,也愣是没教捧在怀里的土损失一分一毫。

    她这样的人,庸俗至极,比起只能养一养眼的昙花,她更喜欢可以饱腹的肉包子,但那个人喜欢昙花……

    那个人喜欢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宝贝。

    获悉送给哥哥的那盆昙花一夜便呈枯死之相,她心焦如焚,恨不得三两步便能抵达哥哥住的院落,亲眼瞧一瞧那盆宝贝如何了。

    然而,刚出后|庭,一直很配合的被她拖着走的哥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姜明月回头盯着不肯再向前的哥哥,满目狐疑。

    奔跑时迎面吹来的清风拂乱了小妹鬓边一缕发,姜明夜掩在官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的动了动,但他终是什么都没有做,只别开相对的眼,望着空无一物的旁侧温声解释,“花很好,那些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们?

    姜明月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他们是后|庭乌樟树荫下,围坐在满月桌旁的那些人。

    听见花很好,姜明月长长舒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也跟着落回到了肚子里,听见“那些话是说给他们听的”,意识到哥哥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把她从那群心思各异的姜家眷属中单拎出来,她不知几时蹙到一起去的眉眼亦舒展了开来,然后,她扬唇露齿,勾出了一抹入姜氏府宅以来最灿烂、最真心实意的笑。

    余光里映入她明艳的像春花一样的笑脸,姜明夜没忍住开口问她,“笑什么?”

    “我笑……”试探性的向前一碎步,伸手隔着宽宽大大的官袖挽住哥哥臂膀,姜明月仰头,沾着湿意的目光轻轻落在挽住之人分明的下颌,哑声道,“我笑……我终于也是有哥哥护的人了……”

    两个人身体与身体如此近距离接触,对于姜明夜而言很是不适应。

    建兴十一年之前,他可以跪坐在佛堂一手默《常礼举要》一手自然而然的托住她,也可以弯下身子背着酣睡的她穿过长长的风雨廊回寝卧,爬在拔步床旁看着她娇娇俏俏的睡颜畅想她长大成人嫁作人妇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们只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不曾生怨怼,也不曾在两地,分割十年。

    而现在,永安三年的此时此刻,他们身上不止流着相同的血,还刻写着命运的因果。

    被命运的因果裹挟着的他们,再也无法像小时候一样自然而然的触及对方。

    好似察觉出了哥哥的不适应,姜明月略作迟疑,一点一点松开挽在哥哥臂膀上的手,迈步将距离拉远。

    在后|庭,明明是哥哥先伸手拉住了她的腕骨,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姜梨一样挽着哥哥的臂膀撒娇,却原来,他对她划下的距离,只在特定的情况下缩短。

    一瞬间,姜明月漾在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嘴角牵起的弧度,不可避免的挂上一丝苦涩。

    不敢看小妹此刻的模样,姜明夜索性迈开脚步边往前走,边压声儿问,“你恨我吗?”

    眼见哥哥走远,姜明月赶忙提起裙裾一气儿追上去,“恨你什么?”

    “恨我……疏远你,漠视你,还逼迫你代替别人往火坑里跳。”

    闻言,姜明月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头想起走在前方的哥哥看不见自己的回答,她复开口,“我不恨,只要……”

    虽貌似在自顾自的往前走,姜明夜的两只耳朵却一直仔仔细细的留意着身后的声音,那句“只要”二字响起后好长一段时间里,身后再没传来过只言片语。

    心生疑惑,姜明夜驻足,他扭过头才发现,他的小妹在说出“只要”二字后便停下了脚步。

    十五之龄的少女,穿着一身宫缎素雪绢裙端端正正站着,旖旎日光从她身后打下,被拉长的影子正正好拖到他官靴下。

    隔着少女投掷在地上的影子那么长的一段距离面对面立定,他看见她敛容正襟,以很认真的模样用很认真的语气,接着方才未说完的话头继续说——

    “哥哥,只要你好好儿照顾我送你的昙花,不教它旱,不教它涝,它一直活着,那么……不管你如何疏远我,漠视我,逼迫我,或是对我说出多过分的话,做出多过分的事,我都会无条件的原谅你。”

    知晓小妹将对自己的态度寄托到一株昙花的生死上,姜明夜继那句“有我在断不会教这世上任何一人再欺你一分”后,第二次觉得姜明月……

    真是愚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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