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周的习俗,停灵七日便可下葬。但柳泊宁受人爱戴,前来吊唁的百姓硬是汇聚了十天才散开。唐不器为抚慰百姓,只好将出殡之日渐缓。他的意思,是二月二十便送柳泊宁棺椁归长安——总要落叶归根。尽管柳泊宁之前同他提起过,希望就葬在西境都护府的治所龟兹一带。

    这天,是城东迦陵寺建成的日子。捐善款修建佛寺的人,是都护府长史卢君陶。他站在迦陵寺前,呼吸着迦陵寺繁茂的香火,望向善男信女迷茫眼神,忽觉如梦一场。“诸法无我,诸行无常,要怎么样才能涅槃?”

    身后的空明法师走上前来,“人世皆苦,居士修行,就是为了了结残生。居士的心意,佛陀已经收到。至于涅槃,就看居士的悟性了。”

    卢君陶翛然而立,一身袍衫单薄得很。由于常年茹素,他面容清瘦,长须飘落,一看便知是个文人,“涅槃可跳脱轮回,我有一故人,并非信佛之人,他于外,屡造杀孽,刀下亡魂数不胜数,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于内,却护卫家国,建功立业,身比列侯,又待太子如亲子,你说,他若是轮回,应入什么道?他能跳脱轮回么?我以他的名义捐善款纳善缘,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空明法师双手合十,眉间淡然,仿佛早已漠视了人世厮杀,“他没受佛陀点化,乃痴人耳。居士所作所为,并不能平息他的杀孽,善恶追人,如影随形,不可得离,罪福之事,亦皆如是。施行恶者,死入地狱,饿鬼,畜生,鬼神中。爱欲乃是祸根,观施主之故人,囿于爱恨,故欲望滋长,这才造杀孽。居士不必挂怀,逝者已矣,生者需不断修行,以此为鉴。”

    逝者已矣,生者空余一声叹息。当年,身为御史中丞的卢君陶也曾上书,劝陛下莫听小人言,废长立幼,路氏不喜,三言两语间就断了他的仕途。他们的努力算什么?魏庭燎一腔热血为国,最终身首异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是被陷害,但是皇帝偏就不信,不仅打压太子,还逼得魏庭燎不得不造反,忠贞之士,最后不忠不义,若非太子从中斡旋,等待节义军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卢君陶也因此,从青云直上,一朝被贬西境。而那年,正是大周兵马首次占领西境大片疆土,府兵所过之处,除了焦土就是白骨,可谓是炼狱一般。在这种地方待下去,需要极大的毅力,刚来的时候,他水土不服,病倒多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全靠沙门好心救治,才恢复了过来。从此,他更加一心奉佛,开始反思自己早年那些不成熟的举动。

    既然圣贤书并不能改变这个世道,他努力半生又是为了什么?圣贤书又有什么用?恪守道义的君子被暗害,胸无点墨的无能之人尸位素餐,不如潜心修佛去,了此残生罢了。

    卢君陶还记得,之前在长安,他经常和魏庭燎围炉小聚。彼时,常有几只狸猫黏在一边,魏庭燎便问:“这狸猫怎么和上次见的不一样。”说罢顺手抱起一只,那猫碰了魏庭燎的铠甲,闷哼一声,挣扎着逃开了,“有血腥气,猫不喜欢,哈哈,看来我杀孽太重,狸猫有灵性,不喜欢呢。”

    “内人之前养了两只,亡故后,两只狸子又陆续生了几窝,慢慢养不动了,就送给了别人,你看见的,是最开始那两只的孙辈。”卢君陶抚摸着趴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只白猫,“我每次抄经,它就趴在一边,也不叫唤,比人还乖。”

    “你还不续弦?都几年了。”魏庭燎旁若无人地坐下,拆了酒囊便往嘴里灌,“莫非念着旧人?云若啊云若,你说,你一个儒生,好端端怎么清心寡欲起来?”

    卢君陶怅然,捧着手中的杯盏,里面盛了温酒,“内人本就信佛,我也本就清心寡欲。她走后,便也不觉得一定要找个伴了。志向既遂,寡淡便寡淡吧。”

    “你啊,就是太执拗了,觉得从前好,就再不想别的。孟氏那样的女子,的确是世间罕见,你们两个神仙眷侣,让我都羡慕。是啊,你又不在乎什么宗庙香火,草草一生也无所谓,倒是我这个俗世人管得太宽。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要么是忠臣义士,要么是乱臣贼子,还是不连累人家姑娘的好。”魏庭燎烤着火,炉子里烧着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大周连陛下都崇佛,你跟陛下走那么近,怎么没想过读读佛经?”卢君陶将手里的《阴持入经》递给他,“前些日子刚抄好的,你要不看看?”

    魏庭燎嫌恶地摆了摆手,“我不信神佛的,要是信了,死后一定下地狱。不过,只要不信,六道就管不住我,谁管我下不下地狱!死了之后,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哪来的什么转生,我问你,你有上辈子的记忆吗?既然没有,这辈子过得轰轰烈烈,就罢了,反正也管不到下辈子,及时行乐啊!”

    卢君陶若有所思,收回了那本经书,他信佛,本来就是因为孟徽君去世,他难以接受,宁愿相信世间灵魂不灭,孟徽君肯定还未离去,只是在某个地方,重新转世成人了。而且,卢氏家族也有信佛的传统,所以才为他取字“云若”——萨云若,梵语里是“一切智”的意思。

    如果没有转生,那死了就是死了,躯体消失,灵魂寂灭,从此天南海北,再也没有痕迹了,唯一留存的,也只有记忆和文章。卢君陶不能接受!他渐渐沉沦在佛法中,顿感人生无常,消极避世,人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若无爱欲,便无忧惧,可见,爱确实为祸端!

    因为想要支持储君,所以被贬,得罪皇帝,志向难酬。因为心念孟徽君,所以多年来,再无动心的时候。魏庭燎的死,再一次重重击垮了他。

    “法师,我懂了。若我潜心修行,无爱无欲,定能至涅槃之境。”卢君陶从漫长的回忆中抽身,转过身看向空明法师,“迦陵寺仙音频频,我又捐了善款,修缮了几处壁画,上面画着迦陵频伽鸟。‘山川岩谷中,迦陵频伽声,命命等诸鸟,悉闻其音声。’听闻当初在瓜州附近,曾有一小城,城主一心修佛,不少僧人云集于此,城主动用劳力,修建水晶宫,又令天女日夜吟唱,名为‘琉音’。只可惜,萧公攻下小城后,以此为佞佛之举,视其为前车之鉴,便将水晶宫击碎,熔铸了数个水晶杯,回朝献给陛下。”

    “居士博闻广记,连这些地方风俗志都知道。”空明法师继续说道,“可惜了,皓月城本为教徒圣地,却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自此,商道往来的僧侣,大多汇聚于龟兹布道讲经。”

    卢君陶道:“也不知再往后,城内的天女和民众,下场如何,希望佛祖能保佑他们。”

    空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夕阳照映下,鎏金的光照在身上,越发衬得空明像个佛陀,“哎,诸行无常啊。战乱流离,若贵人信佛,无欲无求,自然也不会有厮杀与争夺。”

    卢君陶摇了摇头,似乎并不附和空明。他和那些“贵人”打过交道,深知爱欲为人之本性,因为想要活着,所以才会活下去,才会忽略人生之苦,换句话说,正是爱欲造就了人——若无人之爱欲,又怎会有子嗣绵延?若人人信佛,世间也不会是极乐净土,而会变得死气沉沉,如末世一般。

    那他,为什么要信佛陀?

    心里好像两个人在争辩,卢君陶也找不到答案。“我还有很多疑惑,以后要靠空明法师解惑了。”空明并未行礼,因为出家人不受世俗管辖,不必行礼,“居士能有品悟佛法之心,已经很难得了。沙门修行,居士修心,各有各的造化。”

    远处民众簇拥着香火,潜心听着寺内僧人讲述佛经里的故事。这一出,是《目连救母》。虽出自佛经,但与中原孝道异曲同工,大周的信众喜欢这样的故事,目连供养十方大德众僧,救母亲于饿鬼道,贪婪之人,死后入饿鬼道……

    “我不信神佛的,要是信了,死后一定下地狱。不过,只要不信,六道就管不住我,谁管我下不下地狱!”

    卢君陶脑海中又闪过那个人的画面,他这么多年来,是走不出去,还是在逃避呢?他究竟放不下什么?是后悔魏庭燎死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还是自责自己无能,救不了魏庭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险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想罢,他一挥衣袖,孑然走向都护府公廨。迦陵寺的善男信女,无一不是为了消解苦难,求得保佑,他呢,他有什么苦难,需要保佑什么?众生皆苦,他在西境消极怠工多年,庶务做完就焚香祷告,再无其他,这么多年了,还是走不出心里那场劫难,仿佛这条命,定格在了听闻魏庭燎死讯的那一日,只要想不通,就再也不会向前。

    他听见一个女子在吟唱,回过头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栗色的卷发,双手合在胸前,唱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歌谣。“这歌声,倒真像是迦陵频伽鸟在世。姑娘,你是信佛之人么?你唱的,是梵语?我一句也听不懂。”

    “不是……梵语……”女子回过头来,额前一块硕大的翡翠,头发自中间分开披散在两边,微风吹动下,轻轻摇晃着,“是一些,别的地方的话。”

    卢君陶见这女子浓妆艳抹,身上赤红的衣服,镶了不少鎏金的饰物,下意识觉得她并非什么良人,可能是一些歌伎,或者娼妓。不过,佛法众生平等,即便是贱籍,也可以通过修行积攒功德,“你唱得很好听。若是能入佛寺吟唱,想必能令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谢谢……可惜,身不由己,来去都不自由,怎么可能入佛寺,玷污圣地。”女子掩心低眉,似是习惯了如此示人,“大夫如此夸奖,教妾喜不自胜。想必,大夫一定是个大善人吧?”女子见卢君陶光鲜亮丽,难免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肮脏,不配与卢君陶这样的正人君子说话。

    “众生平等,道家也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富贵,仿若尘土,名分位阶,终究也不过是俗世众人自欺欺人的名号,有些人,虽位高权重,但心底却臭烂腐朽,衣服再干净,也掩盖不了腹中蠹虫之腐臭。而有些人,出身淤泥,心之至诚,犹如美玉。”卢君陶道,“姑娘切莫自卑。”

    女子不习惯有人跟自己这么说话,头埋得更低,“多谢。家中郎君,在寺中烧香,妾托言惶恐,故在周围盘桓,别无他意。大夫心善,不必在我身上多花工夫。”

    卢君陶知道自己逾矩,便行礼道歉,“对不住,是我失言。”既然不能“拯救”她脱离苦海,又何必多言?想了想,卢君陶便负手走远了。忽然,他脑海里闪过水晶宫里天女歌舞的场景。为何那女子,竟让自己无端回想起一些并不存在的记忆?难道当年的天女,在府兵劫掠下,沦为娼妓了么?大周的府兵,怎么可能做出如此……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只好不再胡思乱想。

    红衣女子站在原地,身上裹了一层红纱,她的胸口开得很低,仿佛一直如此,习惯了以色侍人。不过,在迦陵寺前,还是收敛些。她看着迦陵寺墙壁上画着的迦陵频伽鸟,若有所思,低头仔细看了看染了蔻丹的双手,觉得分外恶心。

    “阿琉音。”

    一个人叫她,她循声看去,果然是萧讱。也是,除了萧讱,再没别人了。

    “阿琉音,走吧。”萧讱握住她的手,并不觉得这双手是什么脏东西,“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阿琉音扯着身上的红纱,努力掩盖自己的脸,“嗯,走吧。”夕阳欲颓,二人并行在沙路上,一旁的胡杨木抽了牙,沙棘也颇有生意,喧闹的人群,喧闹的春色,衬得安静的二人像是不属于这个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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