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主接引下,魏如蕴自后门去了后院,迎面便是缥碧池塘。池面周围的巨石上长了不少青苔,柳树垂下的枝条坠入池水,似蘸了一抹浅碧。刚抽芽的柳树,还未长出细长叶子,魏如蕴睹物思人,想起柳泊宁来。观主与魏如蕴并不熟悉,吩咐了几声就退出去了。

    正好,魏如蕴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站在巨石上,脑海里点点滴滴,都是和柳泊宁相处的场景。其实,嫁过来多年,他们一起的时日并不长,魏如蕴也能感受到,柳泊宁一心报国,对待自己总是过分客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恩爱,举案齐眉,他总是那么客气而又疏离。

    魏如蕴站久了,就蹲在池边的巨石上,伸手揽了一抔水,搅碎了本是明镜一般的池面。沾湿的柳絮堆在池塘边缘,荷花还未长出来,偶有锦鲤游来游去。恍惚间,魏如蕴阖上双眸,脑海里多了不少原本没有过的回忆……大雪之中,柳泊宁遍体鳞伤,胸膛的护心镜旁直直中了一箭,血如泉涌。

    他……为何一脸的释然?魏如蕴睁开眼,方才的回忆涣然冰释,再也抓不住了。魏如蕴深受魏庭燎影响,并不信鬼神,但这时不由得信起来。或许,这是一缕柳泊宁的亡魂,也未可知。如果真有亡魂,就让她在梦里再见他一面吧。

    她站起身,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料想是晨起并未用餐的缘故。孰料渐渐地,她越发站不稳,一个跟头就栽进了水里。

    魏如蕴并不会泅水!她拼命地挣扎着,整个头漫入水中,周围寂静了下来,观主的呐喊,众人的呼嚎,一下子都变得静不可闻。她咽了好几口水,身上的披帛湿透,正这时,旁边一棵柳树轰然折断,浮在水面上,离她手边不过几尺。魏如蕴使尽浑身力气游过去,抓住柳树的枝干,让自己的上半身浮起来。心跳得很快,她粗喘了几口气,也顾不得头上花钿散落,接过观主伸出的手便向岸边浮游。

    “县主娘子,这是怎么了?快请医师来!”

    魏如蕴只觉得筋疲力尽,躺在观主的怀抱里,渐渐昏迷。

    县主落水的消息传至柳府,柳洲隐吓了一跳,得知县主身子无恙后,长舒了口气。一旁三弟柳渐安正准备着去国子监,收拾好了书本,在儒生深衣外又套了层麻衣,“二哥,明天国子监晒书,我得去看看。”

    “你折节读书多年,不差这一天。”柳洲隐面对十五岁的弟弟,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三郎,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了。”

    柳渐安抱着书袋,委屈得很,他出生的时候,是绥顺三年,绥顺四年柳泊宁就参军了,自小两个兄长,一个比一个优秀,一文一武。比起来,柳渐安真是太逊色。“我知道的……”

    同时,由于年纪相差太大,他受长姐教导得多,和两个哥哥并不亲,总是害怕他们俩。自邸报传来柳泊宁死讯,整个柳府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与哀伤中,憋得他透不过气,真想出去走走。“二哥,容华姑娘呢?她不是应该和你一起回来的吗?她问我要了两本书,我正打算给她呢。”

    “她……走了。”柳洲隐想起方才谢宛羞愧难当,心里不禁疑惑,“不知道为何,可能是觉得冒犯到我了,有点不好意思。”

    “容华姑娘性子那么好,怎么会冒犯人?肯定是二哥想错了,没事,我给她送书的时候帮你辩解几句。”柳渐安最害怕和柳洲隐独处,这位兄长在外人面前和煦如春风,对自己可真是严格至极。也是,柳家就属他最小,阿娘又早亡,没人偏心他。哎,谁让两个兄长,个个都是龙章凤姿,清举爽朗。

    “你倒是很待见她。”柳洲隐话里有话,身为三弟的柳渐安逃无可逃,“二哥,明明是你在我面前夸人家的,我和她也没见过几面。容华姑娘这样的女子,很少见,更难得,不到二十的年纪,活得比谁都明白,我还得跟她多学学。”柳渐安最后检查了一遍书袋,“二哥,我送走书宵禁前一定过来!”

    眼看柳渐安一溜烟走了,柳洲隐多了几分伤感,时至今日,他才感受到重担压在身上的感觉。日暮四合,心里愁绪,无人可言说。

    柳渐安从厨房拿了些饼,揣在怀里,自崇仁坊一路策马至平康坊,走到绮霞阁,整肃仪容后,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璧月姐,谁来了啊?”

    “不知道,这么晚了,阁子已经不唱了。”

    璧月开门,看见是一位眼生的郎君,料想此人一定认识谢宛,便回过头喊谢宛,“阿宛,有人找你。”

    谢宛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打着哈欠,头发也是零散的,她今日疲倦,已打算睡了,定睛看到柳渐安,不禁吓了一跳。璧月笑道:“这位郎君有意思,披麻戴孝,就跑我们绮霞阁来,万一被人抓了把柄,有你好受的。”

    “我……我是来找容华姑娘的,这里有两本书要给她。”柳渐安惊惶失措,他刚刚只顾着送书了,没能想到这一层,谢宛三两步走上前来,接过柳渐安怀里的包裹,拆着拆着发现并不是书,而是几块饼,“饼?你带这些做什么?”

    “容华姑娘是不是还没吃饭,这是我家厨房做的饼,”柳渐安如数家珍,“这个油饼,叫‘见风消’,中间那个不怎么油腻的,是松花饼,府里的仆役,从别业采了好些松花,一些拿来做饼,剩下的拿去酿酒,卢长史最爱饮松醪,我大哥每次去西境都会给他带上几壶。最下面那个,是‘古楼子’,就是羊肉馅的饼,外酥里嫩,羊肉也不膻,最好吃了。”

    “我吃过了,多谢好意。”谢宛不想欠太多人情,把饼子如数奉还,“我只看看书就好,看完了还你。”

    “容华姑娘,你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可是我二哥的救命恩人,在至尊面前救了太子,也认得我大哥。”柳渐安掩抑不住落寞,“我大哥殉国,现在整个柳府都很压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宛思索片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外边说。”柳渐安把书袋里旋风装的《洛阳伽蓝记》和《搜神记》递给她,“容华姑娘,这是我父亲书斋的藏本。你对塔刹感兴趣的话,我能带你去法华寺的琉璃塔看看。洛阳永宁寺毁于战火,高后出私资建了法华寺的琉璃塔,现在长安最高的琉璃塔,就是这个了。”

    “你别叫我容华姑娘了,我和你二哥年纪相差无几,比你大四岁,你该叫我一声姐。”谢宛很不适应柳渐安的热情,“或者叫我宛姑娘。”

    “你有名有字,又比我年纪大,哪有叫人名儿的道理。”柳渐安心生疑惑,“这里确实不好说话,我们不如去平康里的香风楼吧。”

    “香风楼?打烊了吧。”谢宛指了指路对面的酒馆,“喏,就去那里吧,有话快些说完,过了宵禁你回不去,我没办法和柳二交代。”

    璧月看见柳渐安羞赧红的脸颊,噗嗤一笑。这小郎君,还穿着丧服,就来找谢宛,“小郎君,莫怪奴多嘴。你现在,不该来绮霞阁,明日若有御史参你一本,柳令公的脸往哪儿搁?两本书么,大可以叫奴仆来,不过半个时辰的脚力,哪劳你亲力亲为?”

    “我……有事想问容华姐。”柳渐安委屈地看向谢宛,“容华姐,你见多识广,肯定能帮我。”

    璧月慵懒地解开发髻,浓密的乌发散开,她并未穿外袍,膀子露在外面,肤如凝脂,柳渐安不敢多看,扭着脸避开,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哟,小郎君家教很严嘛,也知道非礼勿视。”

    “绮霞阁只是舞坊,三郎别多心。我阿姐不允许舞姬私下接客,就是怕她们所托非人,酿成大错。”谢宛拽着柳渐安的胳膊,旋即走到了对面的酒馆,“绮霞阁的姑娘们,年纪一到,都会另寻他路,我阿姐的雁回城,就是她们的出路。”

    “她们是哪里人?”

    “很多,也很杂。雁回城在大周产业有多处,绮霞阁收容那些落难的风尘女子,教她们为人处世,识字劳作。她们中有很多,擅长歌舞,又不愿白吃我阿姐的饭,我阿姐便让她们先卖艺一段时日,找机会帮她们脱籍,平时还会给些钱粮贴补。只有一条,就是不许和达官贵人私相授受赚脂粉钱。”

    “就是为了方便她们脱身么?”柳渐安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绮霞阁,“也确实,风尘女子,是玩不过那些权贵的,如果有得选,还是离远点好。没远见的,会觉得跟着他们,富贵吃喝不愁,其实还不如从良嫁人,安稳点。”

    谢宛摇头,“柳三郎,你还是单纯了。身处贱籍,能脱籍固然是好,但脱籍之后呢?□□从良,还是要受人冷眼,长得好看,又会被人觊觎。她们极少数会选择脱籍嫁人,大多数会自愿在绮霞阁和姐姐妹妹们一起卖艺,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就待在雁回城,一辈子不出来。”

    “为什么?留在雁回城一辈子不出来?就没想过嫁人生子,享天伦之乐吗?”

    “有人那么选,但是你平心而论,能有几个男人,不在乎自己的娘子曾沦落风尘?我是女子,自然心疼她们,但是许多男子并不会这样。”

    柳渐安想了会儿,极为坚定地说:“若是我喜欢的,不论什么出身,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想来这柳渐安涉世未深,想事情还是很单纯,“不可能的,”谢宛道,“你能这么想,但柳家却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谢老大还挺厉害的,能帮助这么多女子。据我所知,她们之中大多数,都没得选,起落沉浮,全看男子对她们是好是坏。能有得选,已经很不容易了。”柳渐安岔开话茬,“真是大侠,以后一定要见见。”

    谢宛倒了一杯小酒,“嗯,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是你二哥让你来的?”

    “不是。”柳渐安把胸前兜里的饼放好,垂着眼眸,“是我很难受,心情很不好,想问你。最近二哥心情更差,他也只有和你相处的时候能放松些。听他说,容华姐你最是通透,所以我才来问你的。”

    谢宛疑惑不解,“问什么?我和你认识才几天,你问我不如直接问柳令公。而且,朝廷那些贵人,我从未见过,也不知他们之间许多深曲,问我没用。”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说,你就懂了。”柳渐安认定了谢宛能帮他,干脆赖这儿不走了,毕竟谢宛的聪慧,他之前早就听说过,“我总觉得,柳家最近在朝里不容易。你看太子吧,我二哥是东宫右卫率,不出意外过几年入台阁,就是太子的势力,到时候再和太子攀关系,柳家和皇家就越来越亲了。而且,我阿耶前些日子,突然就成了太子太师,还有,路贵妃不是要害太子嘛,给陛下都气成什么样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谢宛有些不耐烦,但面前的柳渐安实在年幼,于是便不发脾气。

    “崔将军,掌握一州府的兵力,我大哥殉国,功劳他又能多占一半,而他又是梁王妻兄。我还挺怕的。其实,一个州府的兵力,就能搅弄风云了。长安禁军,多半是没怎么打过仗的,跟前线的汉子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柳家备受皇恩,现在就是靶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谁教你的。”谢宛思索片刻,直直问道,她不觉得一个十五岁的人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容华姐,你真的就一点也不着急吗?你可别忘了高祖怎么进玉门关的,高祖那时候的兵力,尚且还不到一个州府呢。万一崔将军想做出点什么来,你觉得柳家能招架得住?孙恩一个流寇,都能杀得王凝之断子绝孙。所以,你能不能,找些高手,保护我二哥呀?”

    “你倒直性子。”谢宛把手搭在腰间长剑,摩挲着剑柄处的星文,“按你这么说,崔神秀或许真会有什么动作。这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看咱们估计也一样。雁回城的高手一般在龙庭古道和西域古道,来长安的不多,我算一个……剩下的,都是些老实本分的游商。我盘桓在此,等他们汇合,说不定能有几个得力的。”

    “我看不用别人,容华姐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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