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紧盯着对面的女孩,审视的目光藏在朗佻的笑意下硬生生隔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卡布奇诺的拉花被少女手中的勺子破坏殆尽,托腮的散漫和轻便随意的目光不再诉说着她的漫不经心,无疑别有来意。

    “我可以劝说风遥退出黑手党。”云寻把费南雪推到了太宰治的面前,像是某种暗示,她声音放低可笑意不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法,比起想要改变世界,以颠覆来形容仿佛更为贴切。”

    颠覆,毁灭,重建,将迎来一场浩劫,人群的慌张所引起的失序的动荡会倾轧宣道者的正义与善良,然而没有一丝温柔的炼狱也有人能够活下来,太宰治敛去了轻散的笑意,那一刻他藏着深渊的眼里有一种深沉而宁静的杀意,云寻慢悠悠地搅着咖啡:“风遥我会照顾,林鸦川的能力还不需要别人去担心,秦夜弦的话,我会和你们社长去交流。”

    一滴细橙果酱从费南雪上垂下,它试探着触到甜品碟的底部,它再也回不到最高点了,如烂泥堆在盘底。

    林鸦川啊……云寻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妖魔鬼怪?太宰治扫过眼前不含半分阴霾的女孩,膝头窜上一阵凉气,他身边的人都与她有关,而她现在才姗姗来迟。不过,有一些事情他可以言明并且确信,借此拉近陌生而抗拒的距离:“啊,我大概知道了,你从来都没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起过你身边的事情。”

    头顶的灯光暖洋洋地播撒着明亮,若无其事的泰然擦拭掉伪装着的温柔痕迹,露出食肉动物的餍足神色,迷阖着的眼眸露出的困倦和轻慢的语气会让人觉得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嗯……是吧,其实我没必要提起。”

    “这样有些像一群熟人欺负一个外人了。”启唇一笑,太宰治捏起一块费南雪,伸手递到云寻唇边,少女的唇染着樱花的浅粉白,唇角因太久没有休息而发干得起皮。

    熟人,这一个合作的信号让云寻上睑翕动,乱而浓的睫毛划出翻飞的弧度,看着太宰治那张足以让人一见倾心的脸庞摇了摇头,以手腕推开太宰治捏着费南雪的手,“我和你并不熟,先生。”

    除了林鸦川,这是第二个以这么严肃又满不在乎的语气拒绝他的人,太宰治失笑,掰断了费南雪放到盘子上,桌下的双腿交叠,“那么——小姐,你和月见山风遥是什么关系?”

    相似的关系呀,云寻的话恰好证明了她与林鸦川相似的习性,她的骄傲不比林鸦川的少却藏得更为隐秘,谁都没有牵制谁,她歪着头,阳光被发丝切成碎片,“那先生您能给出等价的情报吗?”

    只有交换才能把意义交付。

    “噗呵。”太宰治垂头摇了摇脑袋,可能这个世界上唯一善良的人就只剩下月见山风遥一个人了,可爱软扑得像淋了糖浆的布丁,林鸦川与眼前的少女都是精明的人,得不到利益的事情绝不会付出半分。

    可至少芥川龙之介成了林小姐屈指可数的例外,而这样罕见的例外中,太宰治曾有幸享受过几次,那些过往已然成为触不可及的回忆,虽然挥别了过去,但那段时光还对他念念不忘几回追溯到梦中敲开愈合的伤。

    太宰治在窗外车灯晃过眼前才猛然回神,眼里的疲惫在鸢红的眼眸里扩散,他略感歉意地一笑。趁他出神陷在过往的时候,云寻恰好喝完了咖啡,味蕾的苦涩让她忍不住抿唇从唇上寻找一点儿甜意,“您可以放心,我的爱好不是杀人。我的目标不仅仅是活着。”

    “还有生活。”女孩眨眨眼,时光在她眼底流动着从没见过的清耀之态,一个被剥落尊严和意义的人竟然能完好无损地走过那道杀戮血腥绽放的罪恶之路。

    惊讶于云寻这样直白的表述,太宰治的手指敲打了两下桌面。变得稀稠的细橙果酱从碎裂的费南雪上滴滴滑下,在盘底堆成一滩,谁都没有再说话,女孩率先起身向太宰治道了谢:“过去您对林鸦川和秦夜弦的照顾,我由衷感谢。”

    单靠云寻一人的言辞很难判定两人与她的关系,毕竟在秦夜弦和林鸦川的话中,太宰治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云寻这个人,他的手臂搭在椅背上,转头看着云寻结了账,向店员致谢后推门而去。

    夜色朦胧,灯光霓漫黑夜,渲染出纷杂忙碌的亮色,有人迷茫地抬头望向深邃庄严的夜空,有人从飞机上往下看,绚烂而夺目的盛放于城市的街道向天穹献祭,数小时之后,一架夜班的飞机划过午夜与凌晨的时间交点,向着欧洲飞去。

    飞机降落后的那一秒法国才刚刚入夜,阿基坦的一家医院里,月见山知枫在窗前拿出了飞廉给自己的蓝珀细细摩挲,因为【人偶】的使用次数太频繁而导致体力不足,刻薄的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之前我错怪阿泽了啊……总觉得她肯定站在云无蔽那边,谁想到她竟然会帮我,哎,是我太狠心了。”

    一阵风吹来,月见山知枫闭上眼享受着晚风的抚摸,根本没有察觉到风划过床头柜上的蓝珀时留下了几道不明显的细痕。

    飞机上,闭眼小睡一会儿的云寻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梦,比之前任何一个噩梦都要真实,从孤岛上有一群异能者开始,到后来因互相残杀而死亡,一个小女孩蓬头垢面,琥珀色的眼眸吞噬了黑暗的记恨,她被饥饿折磨得剖开了另一个异能者的肚子,扒开脂肪和肌肉,用石头划开了胃,沾满泥水的手挖了喂里面没有消化完全的粘稠成一团的东西塞进嘴里,淡黄的、深棕的、粉红的、纯白的,混在一起如一团肥胖的飞蛾幼虫。

    让人呕吐的梦境开始晃动,如泡腾片般融化时腾水而上的气泡把画面撕裂——浅眠的少女想方设法醒来,微微皱起的眉如同一把锁将她的思绪关在梦中。

    场面一转接下来的某一天,被风击落的鸽子摔死在地上,没有任何工具也不会用火的笨拙孩子只能扒光了羽毛生啃,韧劲十足的生肉混着鲜血滚入干涩发苦的嘴中……梦境颠倒,死去的鸽子用一只翅膀飞入云层,卡林巴的声音划开寂静,一个叫安德烈·纪德的男人和Saga一起带着小女孩去了俄罗斯,那里有一座教堂,她和半路出现的男人走了很久,她和谁说了话,“你可以请你信仰的‘神’赐予你承受一切的勇气,如果没有信仰的话,就向你自己许愿吧。”

    那双寂静又年轻的幽深发亮的紫眸,浅浅的一层夜色在冰层上游走着独属于他的温度,凉凉的,令人心惊的薄光。

    梦境咬死了最后的挣扎,云寻猛然抓住座椅把手坐直了身体,微启的嘴唇颤抖着呼吸,颈侧的火辣烫伤了动脉,惊醒后一切都重合,回忆恢复之快让她惊讶之余就剩下疑惑,在那座荒岛的恶心过去重回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剖胃取食、生啃鸽子……现在想想也受不了,果然长期的饥饿会使人性情大变。

    不过想起来后她知道为什么拿到□□自己就会手抖了,第一次用枪杀人的她才七岁多,后坐力震得她肩膀脱臼,这种疼痛刺激的恐惧被身体牢记着,不具备任何心理适应而贸然越过记忆构建的过往拿枪,无疑冲撞了身体的恐惧。

    有什么秘密被打开了,云寻侧过头看着窗外无一灯光照耀的紫蓝色的夜空,揉着额角嘀咕着:“麻烦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监狱里呆得很畅快,没有仇家找上门,有饭吃还有书看,还可以听音乐喝咖啡。云寻从那一天看过他以此后就再也没来过,他也没有再想过那天,颖睿的大脑在非凡静谧之下高速运转,策划着往后一幕幕的救赎人间的计划。这所监狱与欧洲的某监狱准备着罪犯运输的交接,从航线到警备,半个世界对这个莫斯科男人的重视可见一斑。

    这会儿可真是受宠若惊呀。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墙上,懒懒地扯了扯嘴角,心底冷冰冰地嗤笑着他们的愚蠢,一抬眼——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条纹高帽子顶在果戈里头顶,一身滑稽的小丑服穿在他的身上却别样的英俊欢朗,恣意挥洒着热情与灿烂的笑,他很给面子的没有放声大笑,因为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他来见一位罪圌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介意他这样暗戳戳地指破这所监狱看管不力,然而果戈里带来的消息并不算太让被铁链困锁的男人感到高兴。他说,云寻和坂口安吾在机场会面了。

    监狱里灯光昏昏沉沉地摇摆着。

    可惜果戈里这次不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就不会再去想到云寻这号人,一想到她的交流能力就头疼,和陌生人能聊得和熟人一样,用一半的实话误导别人,别人还以为这个小姑娘长得好看还那么好心,瘦弱的女孩笑得开朗而温柔,的确很可信——

    个屁啊!——对不起,在此时竟然丢了内心的风度与高雅。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叹了口气,鬼知道她还和谁有牵扯,在她八岁那时见到她就应该一枪崩了,省得现在那么多麻烦事。

    “P_01J,云寻异能实验的试验品序号。”果戈里席地而坐,眼里带着疲惫与失落,这种丢失宝藏的沮丧感伴随着他从长三角被姜丞柠拒绝到现在,“可我找不到当时实验的记录。”

    他知道,被人分段后藏起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听着,他眯起眼,手指下意识地拨弄着膝盖上翻开的书,心里无比清楚:在自己身边听话而从不反抗的云寻其实一点都不乖巧,哪怕现在云寻真的喜欢上了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想,她也能做到不喜欢他,费时费力一点而已,不是轻而易举,也算不上难以割舍。

    “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销毁她想要销毁的东西。”斜肩靠在墙砖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动了动酸痛的脖颈,铁链哗啦轻撞出沉重的低吟,男人抵住书页的指尖发凉,“她不想杀我,我也不会杀了她,但必须报复。”

    一了百了最痛快了,可他不会这么好心。淡漠而冷清的声线里钻出了西伯利亚雪原的风声,眼底藏着狼群的嚎叫和冷月的凉光,渗人又残忍。云寻从不把多余的感情放在心上,哪怕这份感情出自自己的真心,可理智而无情又残忍冰冷的人这个世界上不止她一个,资历更老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

    “还有一个小秘密哦。”果戈里竖起食指调皮地闭了一下左眼,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墙壁上换了个姿势,听这个爱笑而搞怪的男人的话,“阿法那西耶维奇在意云寻只是爱屋及乌。他深爱着云寻的母亲——云寻安。为了引出失踪多年的安女士,云无蔽答应阿法那西耶维奇假死举办葬礼,而阿法那西耶维奇则和云寻结婚后管理云氏,成为云寻安最后的依托。”

    云氏的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有病啊?不仅奇怪还变态。陀思妥耶夫斯基两手被铁链束缚,没办法舒舒服服地体面地啃手指只能咬嘴唇,“云无蔽一开始利用云寻安,到后来才后悔,可又能弥补什么呢?拿安稳的未来去换取过期的原谅?呵呵,愚蠢得不可救药了。”

    被接了话的果戈里感到一脸的无趣,耷拉着脑袋,一根手指在地上画圈圈,陀思妥耶夫斯基淡淡地哼笑一声,舔了舔破皮出血的唇角,他在找荷兹一族的资料时,还查到了云氏的一段不起眼的过去,“云无蔽不愿意带着【飞廉】这么可怕的异能力生活,就用云寻安作为异能储存器,而云寻安生下云寻转嫁危机,然后失踪。”

    “云无蔽不会让云寻一个人掌云氏大权,既然你和云老头有合作,不如争取一下?毕竟云氏的资源不错。”地上画圈的手指杵滞,盘腿坐在地上的果戈里猛然抬头一笑,有几分奸诈。

    冰冷而苍弱的男人向果戈里投去一种疏漠的视线,浮着气音的声线带着点无奈,“她还太小了。”

    “啊!”听这句话,果戈里一惊一乍地从地上一拍而起,一双水亮的眼眸睁得快瞪出来了,“你有在认真考虑啊!?”

    认真、考虑?嗯……陀思妥耶夫斯基随意地索性别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墙砖嵌着灯光的缝隙,有些离神,“我不会考虑没结果的事情,她同样不会。她对我的喜欢,和对秦夜弦的关照同一种性质,她无事可做,于是什么都去尝试做。”

    果戈里怨夷一瞪,责怪着这位同僚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动于衷,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他依然为了“书”而费心劳神。

    “你去长三角帮云寻拿回来的蓝珀现在落在月见山知枫的手上,那块蓝珀手链你可以入手调查,云无蔽随身的东西可能和‘书’有关。”既不问果戈里帮云寻的理由,也不问果戈里去长三角还做了什么,那些零碎细小的私事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了解的兴趣。

    “噢!好哟~”坐久了的果戈里站起身,活动活动了胳膊做着扩胸运动,一种要大干一场的气势,“对了,你觉得云寻是怎么样的人?”

    一秒内,空气凝固的声音爆破在戴着锁链的男人的冷笑里:“人?”

    这一种极为不屑的抗拒和抵触,将风霜凝固成一重牢笼,困住转身而去逐渐模糊的铃兰清梨香的背影,“她除了长得和人一模一样,还有哪里可以称得上‘人’吗?”

    这话说得对!爱听!甩手的男人正要夸一夸这绝世名言,可没想到——

    “哎哟!”果戈里笑容逐渐僵硬,扩胸运动一停,转头时差点扭到了腰,他从地上跳起来抖了抖双腿,“哎哟哎哟,我的腰。嘶——哦,对了,月见山小姐和云寻小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边揉着腰的人瘸着半边身子,说着就卷着披风闪身消失了,光影浮掠过寂静落幕的监牢,陀思妥耶夫斯基闭上眼,嘴角勾起柔软的弧度,却冷清得生出一种阴邪诡秘的笑意,很快,很快,颠覆所有的罪恶与堕落,这个世界将会变成更好的样子。

    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在横滨的这些日子,月见山风遥和云寻两人之间的关系让人完全想不到血缘,月见山一云希望风遥与世界断开所有联系,痴傻地活在他的世界里成为他独属的玩具,风遥有作为“棋子”的心理准备,可云寻的野性和骄傲会指使她撕碎眼前所有的阻拦。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云寻这个聪明过分的小孩,她给太宰治寄去“照顾风遥”的委托信在试探自己计划的走向,要么一动不动待在风遥家中然后和进门的太宰治打个招呼说“你好”随后被抓,要么选择隐身潜逃到地下继续自己未完成的计划。

    他选了第二种,在男人的行动上得到这份信息的云寻为避免触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利益而改道,她没有和这个男人作对的想法,甚至在极力避免自己认同他,一旦承认“认同”,她就离身赴深渊不远了。虽然云寻的确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顺手在被利用的途中捞了很多利润,这场交易她不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任金主对她为所欲为。

    这些,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一清二楚,可他曾扬言着对云寻了如指掌的事实,出现了无法修复的裂痕,握紧的坚固在掌心落下抓不住的粉末。没有计划、有了计划也会临时改变主意的女孩皮毛漂亮又油滑,无法准确预知下一秒她到底会做些什么。

    同一时间,云寻在阿基坦一家医院里“看望”被【人偶】反作用的伯母,一旁的金发佛拉纶盘着头发,透露着坚定的浅灰色眼睛藏起了那一缕忧郁,她不屑地盯着削苹果的云寻,恐怕手上的水果刀捅入月见山夫人的心胸中,现在月见山知枫确实脱离了云氏的压制——云寻做到了当时所说的。只是云氏的人顾忌这这块蓝珀,云无蔽最后并不会放过月见山知枫。

    “伯母……”颤抖的声音与蹙起的眉,嘟起的唇和满脸的担忧,云寻的演技纯熟老练,只快要哭出来的可怜兮兮的声音,月见山知枫听了都要心软,“您……没事吧?”

    纯白到近透明的窗帘凉凉地搂住了吹入窗口的风,躺在病床上的中年女人面相冰冷而刻薄,但是笑起来却能饱含安祥和煦,她反过来安慰云寻,固定着滞留针的手冰凉,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女孩的脑袋:“好孩子,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在云无蔽那里为难,才不得不对伯母无礼,伯母知道的。伯母限制你的异能,也是为了你好。”

    月见山知枫语重心长地像极了为小辈着想的老辈,一脸心疼与关切快要从下巴落到锁骨上,一大片月色沾湿了她的仁慈:“孩子啊,飞廉会伤了你的。”

    这话听起来可笑极了,飞廉是谁的异能,轮得到她月见山知枫来下定义吗?云寻垂眸点了点头,长发从肩膀动作落下,遮盖住她眼底的阴暗沉冷。

    “阿泽,在月见山老宅的地下里,那里有一条地道。”看着柔弱而乖巧的云寻,毕竟自己养了一段时间的孩子,月见山知枫心头一软,把自己的秘密都说了,还顺手往女孩的口袋里塞给了件东西,“千万不要让你的伯伯碰风遥。”

    【人偶】是个神通广大的异能,依附尸体可以让尸体行动,还能够作为储存没有主人的异能力的“储蓄罐”,但一个“人偶”只能储存一个异能力,而且【人偶】作用的东西越多,对月见山知枫的身体消耗也越大,现在这个中年女人已经很虚弱了。默默估计着伯母用了多少程度的异能时,云寻已经削完了一个苹果摆在果盘里,月见山知枫猛烈咳嗽着拉住了云寻的手腕:“咳咳,除了不要让月见山一云碰风遥,咳、其余的事情别帮她。”

    曾经对自己女儿狠心如此的人也会有底线啊……

    “我知道了。”听到了并不是说一定会遵守,云寻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云无蔽不在,月见山知枫卧病,少了两个麻烦的牵绊,她小跳着出了医院的门,佛拉纶清爽平静的眼眸下涌动着一层晦涩,她不通谋略算计,却知道自己渐渐地被改变了,或者说找到了最合适的自己。

    在阿基坦过了几天休闲的小日子,她无事可干就探望了装上机械骨头的那位聋哑异能者,提醒他需要在默尔索盯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医院出来后,她冲向甜品店买西梅蛋糕和肉桂苹果腰果塔,但出门却遇上了提着宝狮庄园红葡萄酒的阿法那西耶维奇。

    啊淦!心底缓缓竖起的中指将笑意从脸上抹去,微笑着的弧度依然柔和而真实,阿法那西耶维奇眼底的温柔与幽默在云寻看来如破败不堪的蒲絮一般廉价而脏乱,暖莹的琥珀色眼眸闪过微冷的眸光。

    “你又去医院了?”这样的关心语气让云寻感到头痛,阿法那西耶维奇关切的眼神认定了她生了病。

    “我需要声明几遍呢?”云寻倍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去医院不是我生病了,我去看病人的。”

    哪怕失去记忆,云寻也能凭借在鼎鱼幕燕的环境里驯化出的锋敏本能看穿些秘密,更何况她记起来了,擦肩而过的瞬间,阿法那西耶维奇感受到云寻挑起的唇角挂着的不屑。不管记忆缺失后还是记忆回笼,云寻都不喜欢这个自作多情又不善思考的,虽然是个好人,但两人互相利用的关系装不满太多的杂念,这男人管她管得也太多了,还非要把他的思想与习惯强加给她。

    阿法那西耶维奇对自己的示好也是爱屋及乌的喜欢——这一点云寻很早就知道,他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可一点儿用都没有。她不会成为任何人,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败坏心情让云寻又想到了云无蔽,外公的假死恐怕不止为了引出自己的母亲,然后痛改前非痛哭流涕一番忏悔,求得母亲原谅用余生来弥补之前的种种伤害。他还是为了另一个目的:躲避塞维圌尼夫人。从那一天看到塞维圌尼夫人书房中的碧青鸟羽,可能性开始成立。

    一模一样的碧青鸟羽叫嚣地张扬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塞维圌尼夫人之间的来往,可云无蔽让“霾”精英王牌杀手姜丞柠暗杀,这样高硬度地针对无疑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可暗杀不成功又一反原态地拉拢。云无蔽妥协了,他并非铁了心要人死,如果拉拢可以达成目的,暗杀可没有列入计划的必要。

    外公最终目的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命,那这个不重要因素排除后还留下威胁着他的存在,而现在事实取代了假设,云无蔽提防着塞维圌尼夫人。

    那云无蔽不惜违了和月见山一云的约,付出沉重的代价让自己杀死列昂尼德,列昂尼德也与塞维圌尼夫人有关!嘶,云寻感觉心脏被捏紧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去索菲耶阿列克谢耶夫卡的酒店伪装成调酒师或许并不是为了杀死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库尔布斯基,而是为了保护他。

    那完了。这样的可能让云寻感到害怕,那一晚上列昂尼德可能没有死,相反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救了。那么被他放在托盘上的Synanceia也解释得通了——列昂尼德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谢礼。

    心脏狂跳无法安心继续享受的云寻匆匆前往机场买机票,不经意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拿着摄像机,留着发尾卷起的中长发,斜刘海薄薄地盖住半个额头,他嗓音低沉,视线绕过少女几分歉意的脸,“你已经来了,埃理诺小姐。”

    已经来了?什么意思?身体的惯性与既定的目的让云寻无法慢下向前的脚步,在回头时,视线被拥挤的人群撞回,那个文艺的男人她认识,异能是【偷影子】,可以根据现世存在的人制造出另一个同样的人。琥珀色眼眸轻轻眯起,她觉得有人想把自己拉进自己的局。

    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没有确认列昂尼德的死亡云寻就离开了,现在完了她却为了证实此事而脑子发热地向一个不以诚实为信誉的男人寻求真相——第一时间,她跑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难以入眠的时候,闭上眼享受着孤独的安静,脑中疯狂的计划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经激烈地战栗着,他只需要在默尔索的安稳中就能想象出那时世界的混乱中将被安排的秩序,那样像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那样舒服畅快。比起想云寻的那种扎心戳肺还要被怄到气短的感觉,倒不如来想象一下不久后横滨的模样——这让他的期待撒了砂糖。

    坂口安吾在一家规格不大的隐蔽的酒吧,他从进来到现在只点了果汁,好几杯果汁,提防跟踪的这里面有形形色色的醉鬼,就只有他是清醒的,他的理智克制着自己,调酒师朝他投来奇怪的视线,果汁浓厚的甜味比起酒精的刺激太过逊色。坂口安吾无法忘掉云寻几天前对他说过的话。

    “坂口先生,你们之间,从前隔着立场,现在隔着过往。”这句话生于云寻软唇的启合间,坂口安吾从来都不会想到过这样长相温柔,双眼清朗剔透的女孩会讲出这么伤人的话,扒开他的心脏狠狠扎了一刀。

    他话题还没引入,云寻就极为尖锐地把他的伤疤狠狠地揭了开来。那时他就知道了姜丞柠为什么说云寻难以沟通了,并不是她不会理解,而是她从来不为了别人而善良。对于云寻来说,坂口安吾就是“别人”中的一员,和擦肩而过的行人没有任何差别。

    正好清晨阳光爽朗地推开云朵变成的坐骑,飞机落地,云寻去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前去看望了月见山一族的老宅。

    “你总算来横滨了见我了。”月见山一云手边放着一张报纸,封面报道者侦探社的丰功伟绩,云寻只是瞥了一眼,冷着眼神看着假笑黏在嘴角的月见山一云。

    “你在奥伊米亚康你和我说过,爷爷希望我能回横滨。”作为异能实验品,当时月见山一族的掌权者还是她的爷爷,那个慈祥而善良又刚正的男人,他把云寻定为内定族长,可是老了,身边盯着他位置的人太多了,保护异能实验品的这个不怎么理智的举动无疑让大多数人气恼。

    月见山一云摇了摇头,淡淡飘出一句话,恍然失落着说出一句沮丧不已的话,“骨灰已经扬了。”

    他恨自己的父亲,耿耿于怀自己的童年酸涩,他呼吸一顿,而后他向面前的女孩投去质疑的目光,言语间存在防备,拧紧的眉心把褶皱硬生生挤出狠辣的起伏:“你……记起来了?”

    “我还记得你对月见山风遥做过的事。”这种事情回忆起来,让云寻对这位伯父的厌恶有增无减,本来该走的,可月见山一云叫住了她,说有好戏看。在等着戏份主人公到来前,月见山一云问了月见山知枫到底去了哪里,然找不到。

    废话么,月见山知枫的背后可是塞维圌尼夫人,她正在法国养【人偶】折腾出来的病。

    留下来看所谓好戏的云寻遇见了一个短发少女,一场不堪入目的“表演”被中途打断了,大半夜安顿完风遥她就去找陀思妥耶夫斯基,飞廉一直藏在风中为夜盲的孩子引路,被锁链限制的男人弓着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向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列昂尼德没有死。”一个该死的人的名字,是一个曾经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云寻起了些异样视线的名字,当时虚惊一场,现在毋庸置疑。

    哪怕云寻话中自带两分天然的慢悠悠的清朗笑意,也难以掩盖她的迫切和焦虑,陀思妥耶夫斯基盯着女孩澄澈的瞳仁,停留在唇角的惊讶化为悠悠一笑,并不直接告诉她事实,“哈哈,当时你还小,有这些失误并不重要。”

    确确实实,列昂尼德还活着。这听着是句再明显不过的肯定句了,可陀思妥耶夫斯基接下来的话让云寻浑身发凉,“人是死了,我负责把尸体提回去,有奥多耶夫斯基在,你肯定知道的,那个传说中死后和异能结为一体的音乐家,他的异能【活死人】,列昂尼德只能算活着,并不能算活着的人。”

    指尖的冰凉窜上眼眸,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女孩张口却失声,声音戛然而止滞留在喉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斜睇了云寻一眼,有几分宽慰的哂笑。灯光昏暗,闪烁着虚无的通透感,爬在墙壁上的光板粘满了灰尘,还有破旧蜘蛛网上干瘪的昆虫尸体,唯一干净的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苍白阴冷又危险的男人。

    能让月见山一云和云无蔽将她放到平等的位置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承认云寻的实力。可毕竟小朋友心智足了,阅历不够,基因再怎么优秀也不能迅速推演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一旦有了死角就被人占去可趁之机。很快,云寻就想起一件事,“那你在高加索地区经常出去,不仅仅是安排死屋,还是为了列昂尼德。噢!Saga捅你的那一刀是你故意的。”

    因为塞维圌尼夫人想要保住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提供了他与云无蔽能够交谈的机会。

    嗯,这就是事实,既然被拆穿了,再做多的掩饰也都是浪费时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夷愉一笑,虚伪的赞赏与真心的嘲谑交杂,“本来以为你会知道得晚一点。真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活着。”

    柔和的冷笑后掩饰不了的杀意隐约在瞳孔深处,随着心跳扩散至指尖,他甚至现在就想动手撕开女孩娇嫩白皙的肌肤。

    “我还要留着命揍你呢。”云寻站累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注视下走向他,白净的手指戳了戳男人削薄的肩膀,有些嫌弃地皱着眉,“你挪过去一点。”

    在这个位置坐了好几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太乐意,他知道云寻想找个干净的地方坐,开口拒绝得有几分为难,“我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很久了,我习惯了。”

    “我知道,所以灰尘都干净了。”云寻指了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左右,两手一摊,“旁边不太干净。”

    早就知道云寻意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懒懒地往后依靠,他就是不让,那种“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嚣张气息隐隐浮现在那张微阖轻启的眼眸里,在这样的昏暗中,这样藏着诡计与阴谋的眼睛不能给予任何的安全感。

    替月见山风遥分担了伤害,承受了额外体力消耗,她现在身体状况算不上太好,重心从左转挪到右又从右换到左的云寻看着舒适地坐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出口一句不具备任何威胁效果的威胁:“你信不信我坐你腿上?”

    哪怕是咬牙切齿还带着一脸看似温柔开朗实则满嘴獠牙的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听起来也就是小学生说着“你放学别走”这样的话,面如纸色的男人的唇角撩起一丝疏冷的笑,“你以前也坐过。一次是D县,一次是Saga吻你的那个晚上。”

    一次为了逃,一次为了抓紧他,回忆闪过两点火光,被旧事重提的女孩不羞不恼,转身背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即就侧身坐在他腿上。虽然云寻不重,连七十斤都没有,可大腿上压下一个活的重物的感觉并不舒服,她把全身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放置在了男人的腿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墙上看着云寻的睫毛稍乱、鼻梁直挺的侧脸,她一点都不为塞维圌尼夫人的事情焦灼,确认过真相的她并不在沉思对策。

    这种浪费时间的放空很舒服,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能感同身受。要么,她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静默慢慢沉淀,懒散即将大肆淹没两人时,清冷的嗓音打破了脆弱的安静:“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这是你的承诺。”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法国逃离那个误会的时候,云寻亲口说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带着她离开阿法那西耶维奇去阿基坦的时候,中途遇事,云寻用狙击枪的熟练程度与平静的心跳的痕迹还保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被她拿来垫高度的手臂上。

    云寻简单地哦了一声,敷衍着表示她在听。既然给出了承诺,就算别人让自己做事还不给工资,这件事情也只能算是自己吃亏,可谁知道做事的途中不会遇上点什么好运气的事情呢。

    “死屋有人会找你。”靠着腰力从靠墙的慵懒姿态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凑到云寻的耳边和她说了详细的时间和地点。女孩的皮肤白皙光滑,在昏沉灯光下蒙上一层薄薄的油膜,发丝掖藏着颈间温度,他的下巴故意划过云寻肩颈交界的皮肤偷取了一些软绵的体温,她的耳垂比白雪果的颜色更透。

    云寻一个转头,耳垂擦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来不及收回的唇,唇珠像是碰到了一瓣欧洲荚蒾,故意的这一个失误的亲密接触,她眼里的得意和欢悦拨动着蓄意的火苗,陀思妥耶夫斯基过长的发丝掩盖了那一瞬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该反思一下。”一听死屋就头大的云寻有些不乐意管这些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拉人入伙的奸计,她不想上这艘贼船,“好歹盗贼地下团伙‘死屋之鼠’在你的领导下在暗方也是有名的,怎么你一去默尔索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做了?你这管理学不及格。”

    看云寻一脸嫌弃的揶揄,陀思妥耶夫斯基扯出了一个礼貌而温和的笑,手腕的锁链晃动着一分一秒被击碎的声响:“那么你在夸我领导学深得精髓?”

    果然,要换个地方坐监狱的人心情激动得已经膨胀了,云寻直勾勾地盯着他,过长的头发盖过后颈,前额的碎发凌乱地长过双眼,不管在哪里,他这一副冷漠从容的样子不会改变,一半雪夜的迷离氤氲,一半狼的神秘与狡猾。

    “我走啦。”云寻重新背了一遍时间和地点,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保证她不会忘,风从脚下拂动灰尘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歪着头喊了云寻:“诺拉。”

    “有一个建议很好,我想教给你。”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小朋友不会听取,可他偏要说出来堵她耳朵,“你只要学会两个字,‘听话’。那么一切都不会那么复杂。”

    一声无动于衷的假笑回应了他,琥珀色眼眸温热了冰冷的空气,“建议你自己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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