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太平的年岁里我也没经历过这么平静且无聊的日子。

    多年幽居生活磨平了我的性子,十天半个月不出自己的小院也不觉得难捱 。关起门来过日子,芍药开的正好的时候,采了花朵制胭脂。

    墙上一壁花架,芍药开的热闹,枝枝蔓蔓,层层叠叠,今日采了,明日打起了花苞,后日又绽了新的花朵儿。

    我将一朵粉嫩的芍药斜插在世子头上的小纂儿上,取了胭脂抹在他的唇上,面上,这孩子皮肤本就白,添了装后更是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钺奴又将新做好的花冠朝他头上一套,瞧着真不错。

    若是再换套粉嫩的衣裙,活脱脱一个娇嫩的小女娃。

    一早上红日满窗,我瞧着是个好日头,适合晾晒,除了歇班不在值的,其他人一律唤来干活。

    花繁叶浓,鲜花盛开的时候,即便制胭脂,也用不了,余下来的人人簪花还有富余,一片花香氤氲中,大家干的热火朝天。

    世子尤为兴奋,跑前跑后要帮忙,芍药花枝多刺,掐花是个容易伤手的活计,他前后穿插着想要上手,人人怕花刺伤了他,遮挡不及。

    "世子您就别过来了,小心伤了手。”

    “世子,您看我再给您做个花环,您拿去给夫人戴,千莫要靠近花墙。”

    “您在旁边看着就成,要哪一朵奴才帮您采,哎,哎,千万别碰。”

    ......

    本就是打发时间的闲散活计,大家不急着赶工,有的是时间耐心挡住前去捣乱的小世子,世子左钻右突,好一阵子也没能靠近花架,他心情不美,就摆出了世子的威风,威胁他们再挡着他让人拉下去打板子。

    别人顾忌她的身份,钺奴可不买账“ 我的小祖宗,您就别捣乱了,再这么闹下去日头该赶不上了。我给您挪个地方,您一边儿呆着去。” 笑着将他抱起来 ,他哪里答应,在她身上大喊大叫挣扎着要下地,钺奴一把好气力,容不得他反抗。直把他抱的远离了花架到了廊下,才松手,没料他一挣扎,往下滑,脱了钺奴的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本就委屈着,这一摔,直接哇地一声哭起来。

    他一哭惹得大家都去看他。

    “大胆!”

    哎呦,这又谁在那儿乱叫,我皱了皱眉,转头瞧见一鹤发长髯的老头,刚刚大家注意力全集中在世子身上,谁也没留意:院中多了一个老头。

    这老头年纪不小了,一头白发,皱纹满面,少说也得有七十,此刻一脸严肃,板着脸朝我们这边看。

    “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小主子的?”  他含怒开口,声若洪钟,边说便朝着世子去了。没想到,他瞧着老迈,走起来却如脚底生风,手中的龙头拐被他拎在手上显得多余。

    他三步两步靠近世子,我随着他看过去,惊奇的发现,挨着世子的钺奴早已跪在地上,刚还在哭泣的世子已经止了哭声,胸口却还在起伏,小脸更是一抽一抽的想哭又强忍着,脸上分明是---害怕?

    白发老头目光如刀子一样扫了钺奴一眼,钺奴将脑袋往下又垂了垂,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走到世子面前,目光也柔和了,弯腰拉着世子上下瞧了瞧“世子可有受伤啊? ”

    世子抿着唇不敢看他,摇了摇头,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慌忙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拱手弯腰,带着哭音 “隆儿见过先生,回先生的话,隆儿无事。”

    一刹那,世子又变成了那个稳重人。

    我不禁咂舌,这老头不简单,很不简单!先生,莫非是世子的教习先生?

    我再仔细瞧他,果然就有几分不同,他虽发白肤皱,可是精神头真的好,目光明亮,腰板正,声气足。

    “老当益壮”四个字从我的脑中闪过。

    待她瞧见世子脸上的胭脂和头上的花环,眉皱地更凶了,又朝钺奴看了一眼,脸色不佳却也没说什么,只抬起手在世子脸上抹了两抹,做完这些,才拉了世子的手“无事就好,随我离开这儿吧。”

    刚还低眉顺眼的小世子闻言,手往后一缩挣脱开,又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越过老头,直看向我,“我不走。” 声音并不响亮,也不知这话是和老头说的,还是与我说的。

    老头显然没料到世子会挣开,惊讶!

    “世子刚说什么。”  不自觉音调拔高,他说话本就响亮,抬高音调后更是像在训斥,而不是疑问。

    隆儿竟被他吓到一颤,只眼巴巴看我。

    “世子说他不想走,想留在这儿。”

    我只能上前帮世子解围,先生不先生的,孩子又不是拿来给你吓的,看这样子以前怕没少吓他。

    我走过去,冲着他一福身 “ 先生是吧,世子说他不想去 。”  我虽瞧着他不甚顺眼,可世子刚才都冲着他行礼了,我就算做个样子也要弯一弯腰。

    行完礼直起身,唇边含笑“ 先生这是想带世子去哪儿啊? ”

    “你是何人?”

    他脸色不善,目光炯炯,将我上下打量了两眼 ,眼里满是轻蔑像是看什么下贱东西。

    我低头瞧了自己今儿一身穿着,因要干活,便让钺奴帮我找了一身婢女的旧衣穿在身上,这会儿子确实看不出来我究竟是哪个。

    不禁嗤笑一声,还真是只认衣衫不认人啊。

    我忍着怒气,抬头想跟他解释,猛然瞄到一缕黑影朝我而来“贱婢无礼。”

    我一惊,忙弯腰错步想要躲开,话还没说两句,竟然拿起拐子打人,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

    “先生息怒。” 跪在地上的钺奴已挺身而出,飞扑过来,挡在我身前,我是躲开了,他那一拐子重重打在钺奴身上。

    我脑子翁的一声,一把拉住钺奴往后退,脚下踉跄,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站定了。

    钺奴抱着胳膊直抽气,这一拐子肯定打的不轻,我的火气一下上来了,死老头蹬鼻子上脸了 ,给他个好脸色,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啊!

    那就崩怪我不客气了,我黑着脸,冷笑道,”先生来我院中,却问我是谁?”

    我才说一句,钺奴吓的,急拉我的衣襟,小声道“夫人慎言,那可是先生啊。”

    教书先生嘛,即便你是世子的老师,我又不是你学生,一个外男跑到后院我的地盘,话不好好说,还打了我的人,我管你先生后生啊。

    我不管钺奴的拉扯,学着老头刚才的样子,上下将他打量了,更加重了语气  “且好生无理,进我院子之前,竟连个通报都没有,我这院子里都是女眷,你也敢只身往里面闯?看你一把年纪了,男女大妨不懂么?上下尊卑不懂吗,世子是主,你是仆,你竟敢强拉他,世子都说了不走,你听不见吗?耳朵莫不是有问题?”

    “还是个读圣贤书的,我看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无缘无故跑这儿撒泼伤人,真觉得你教世子读了几天书,我不敢把你怎么样?识相点的,自己滚出去,别人我喊人打你?”  我不自觉就两手叉腰,俨然一派干仗的架势。

    老头从我说第一句话就瞪圆了眼,气的浑身发颤,抬起手指我 “你,你,你.....”

    我上前一步“ 你,你,你什么,原来说不出人话啊,怪不得张嘴就咬人。”

    他气急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似乎也知道我是谁了,咬着牙,终于将句圂囵话说出来了 “你,你就是虞姬? ”

    我将头一昂,挺直了腰板儿 ,神气回他“ 没错,就是本夫人 。”

    我挑衅一般瞪他,怎么着,怕了吧?

    有个身份就是好,甭管真的假的,我现在这个名头震慑一下眼前的老头总没问题。

    老头子气的骂了声泼妇后,不想再理会我,侧身看向世子,朝着他招手“世子过来,咱们走。”

    世子见他招手,飞快的向我跑来,钻到我身后,只伸出个脑袋瞅他。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他不想跟这老头走。

    “世子!”他的声音极响亮,我只觉得身后的小人儿身体一颤,随即脑袋也缩进去了。

    老头子不能上前硬抢,只能一声一个岂有此理,泼妇,和我又对骂了几句后,终于气冲冲地走了。

    他一走,钺奴就瘫倒在地“ 完了。”

    我将她扶起来,不过一个教书先生,吓成这样不至于,定是怕告她的状:她刚才摔了世子。

    他会告状我们就不会吗?

    “怕什么,他私闯内宅,连通报都没有一声,我不过说他几句,说出去他也没理,甭管他了。让我看看有没有打坏?” 边说边要去挽袖子查看伤势。

    “夫人将人都叫到院子里来了,就算想找人通报门口也没人啊。”

    我身后正跟着的一个管事,听了我的话,上前两步提醒我。

    我朝四周看了看,是了,人都被我唤进来了,院门本有两个小厮守的,今日也被指使着去园子里采旁的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我一甩头,那也不怕,即便没人通报,私入后宅也是大罪。

    钺奴膀子上一片乌青,我心疼有愧疚,一面骂坏心肠老头,一面吩咐人去取了药,取来后又亲自帮她涂抹了,心里才好受点儿。

    我将世子抱起来,世子刚才受了委屈,我和老头吵了一会儿,倒将他的委屈吵没了,笑嘻嘻将头上的花环扯下来放在我的头上。

    “夫人,您知道他是谁不?”

    我伸手扶了扶了花冠,不以为意,笑着安慰她“管他是谁呢。” 总不能是项羽他爹? 项羽他爹早死了嘛。

    “夫人啊,将军尚且唤他一声亚父,您怎么敢?” 钺奴哀怨道。

    我闻言呆住,亚父?

    范增?啊!

    亚父,亚父,还真是项羽另一个爹!

    我到吸一口凉气,笑到一半,脸僵住了,看向钺奴,那你刚才不拦着我?踢到铁板上了!

    钺奴:我拦了啊。

    --------

    大半日里,我满脑子全是范增,其余人虽从没见过范增,也察觉了我和钺奴的情绪起落,花也不采了,大家散了。

    我守着世子等着项羽兴师问罪,日头西斜,罪没问下来,却等到了阿嫂的请柬。

    “还好将军不在府中,可总要回来,夫人咱们去还是不去。” 经过一番打听,我们才知:项羽出城好几日了。

    钺奴捏着请柬犯愁,犯了事儿不知反省,还往外跑,会不会罪加一等?

    我好久没出门了,从钺奴手中将请柬要过来,看了看。

    “去,怎么不去,既然将军不在府中,说不定过几天等他回来了,亚父气也消了,将告状的事儿早忘了呢,看把你吓得,没影儿的事儿,自己吓自己。"

    大不了教唆世子说几句老头坏话,反咬一口,他有一张口,我们还有十几张口呢,总不能他说什么就什么,世子又没摔出个好歹来。

    小孩子难免摔摔打打,又是多大的事儿。项羽虽疼儿子,上次世子从他身上摔下来,也没见他安慰,反而让他又自己爬上去。

    算起来我的罪比钺奴大多了。

    治我个死罪?我以前闯的祸比这个大了去的,也没,打几板子?向上一次钺奴那样在床上躺几天?

    哎,打就打吧。

    挨完打就更出不去了,这么一想,自然要去。

    第二日一早,我带着世子钺奴坐上马车,在护卫簇拥下前往钟府。

    阿嫂让我去其实也没旁的事儿,定是她又试成了新的菜式,让我前去品尝,项羽不在,我也大着胆子将世子捎上了,小孩儿家整日关在府中也该出去逛逛。

    马车中只有我们三人,没有姆妈管着,世子大着胆子将帘子揭开,好奇地瞧着车外的景象,他似乎对什么都好奇,也喜欢指给我们看,一边儿看一边问,好些东西他从没见过,话多的不得了。我和钺奴笑着一一帮他解答,正说着马车晃荡了两下突然停了,我顺着车窗望出去,一队兵士与我们错身而过,为了给他们让路,我们只能先停一停。

    士兵身后,车轮滚滚,一辆槛车进入视线,黝黑的槛车,当中坐着一个老头子,很快又一辆槛车赶上来,两个女子在车内,一长一幼,一跪一坐,年幼的女子紧紧依偎着年长女子,年长女子低眉垂目,将十来岁的女孩儿抱在怀中,小女孩儿眼中满是惊恐与警觉。

    世子转身拉了我袖子“虞姬夫人,那个姐姐怎么没穿鞋子?”

    这时候槛车已经走出去一些了,我们的马车也正缓缓启动,我探头一看,此刻车中妇人微微抬头,等我看清那女子的眉眼,不觉大惊失色,不但没将脑袋收回去,反而爬起来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冲着前面赶车的车夫大喊一声“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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