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街鼓隆隆而响，李沅真极迅速地坐起身，但许久未曾早朝，让她一时恍惚，刚刚坐起，又直直躺下，她痛思：享逸使人荒颓啊！
天还黑着，五月中的时节，天气已燥得很，就连这样的凌晨，也不见几分凉意。
等她走出寝殿时，耕云已经在候着了，她任由耕云为她穿好朝服。
“难为你朔望日要随我早起。”
耕云手上的动作不停，轻声道：“公主可不能这么说，奴比之公主不知要轻松多少。”
心累要比身劳更为难熬，耕云一直如此觉得。
李沅真望着铜镜中明显憔悴的面容，只是笑笑。她若不勤勉劳累，如何争得过那帮兄弟，越是务繁事忙，越会让她觉得安心，这是她的价值所在，她甘之如饴。
李沅真上朝是不带掌灯仆人的，往日里也总是自己到马厩牵了马，到大明宫去。
今日一踏进马厩，雀头就觉察到了，它朝着李沅真低声嘶鸣着，马蹄在地上欢腾踢踏。数月不见，雀头倒是长了不少膘，李沅真摸摸它的鬃毛，“雀头啊，近日我甚是繁忙，得闲再陪你遛圈。”
刚踏出横街，李沅真就撞上了自南而来的封悦洲，他骑着高头大马，马蹄疾奔，衣袂随动作飘然而动，朗朗风姿，颇有意气。
到底是新科探花郎，初入官场抱负和憧憬都是满溢的。
封悦洲居于马上，他放缓马蹄，向李沅真叉手而礼。
“封侍御史当真勤勉，不用早朝也起得如此早。”
“臣之职务使然，检查朝班百官仪态行履，总不能去的最晚。”封悦洲笑道，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再度开口，“臣居京郊，日日要在这路上费时费力，不起早可是不行。”
他这话听着就像是在诉苦，李沅真一笑，“封侍御史刚刚高中即被任职，算是运气极佳，长安房贵，住在城南甚至京郊的官员大有人在，你倒也不必太过伤怀，就说赵郡李氏家那李生，携千两金来长安，住在宣阳坊的大宅子里，平日里阔气得很，奈何难改纨绔本性，夜夜于平康坊挥金似土，到最后连所带家童都变卖了，依着上香布施的名义，赖住在大慈恩寺，不归家也不上进，你比之他，要好太多，以你之才，再过几年便可搬至城北近处了。”
这根本不像是宽慰。
封悦洲无奈应着：“公主所言极是，臣定愈发勤勉，届时还望公主提携才好。”
“本公主不是一直在提携你吗？”李沅真转头问他。
封悦洲也是胆大，开口竟是：“公主原是要提携臣为驸马都尉，不料中途生变，竟授臣殿中侍御史。”
“尚公主与断仕途一般无二，封侍御史还是要想清楚些。”
“臣自是想得清楚，多少士子才人穷尽一生，也做不得个五品官，尚公主直封驸马都尉，这可算是一步登天了，再说，滏阳公主可是和别的公主不同。”封悦洲的眼笑成一道缝，李沅真分明从那条缝里看到了有意为之。
“本公主可从不曾说过要将嫔①于你。”
李沅真觉得，封悦洲此人姿貌才学、德行品性皆属上乘，唯口无遮拦叫人不悦。他说这话定不是对她有情不得积郁在心，他不过是存心要说些话讨人嫌罢了。
“封郎若是瞧不上这从七品上的官职，本公主倒也可以帮你换个去处。”她刻意停顿一下，笑着道，“惠州好地方，不如封郎外调惠州如何？”
惠州地广人稀，瘴雾弥漫，哪得能算好地方？
封悦洲知道，再说下去，怕是要惹公主气恼了，他紧了紧手中缰绳，爽朗一笑，“是臣放肆，公主勿怪。”
李沅真未再应他，若非封悦洲确实有价值在，她倒真想叫他到惠州去历练一番，待个三年五载，定能规矩许多。
沉寂不过片刻，封悦洲又开始没话找话，“公主上朝为何不要仆人掌灯？臣来为公主掌灯。”
李沅真根本不想理会，马鞭一扬，疾奔了出去。
徒留封悦洲在她身后笑得恣意放肆。
宣政殿内与李沅真走前没什么两样，一群人吵来吵去，谁也不服谁。
只是在下朝时，李沅真被崔躬行叫住。
“公主，且慢。”
李沅真回头，虽要仰头看崔躬行，但气势丝毫不减，她淡淡开口：“不知崔公有何事？”
此时崔躬行找她，除要与她呛声争吵外，李沅真还真想不到别的。
“公主，臣有要事与公主相议，不知公主可否给臣半炷香时间。”崔躬行弯着腰，双手叠叉，甚是恭敬，他这般态度，李沅真少见。
半炷香时间而已，她不缺，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分走她的精力。
“崔公欲说何事？本公主亦有要事需亲自处理。”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她关切之事，张口都不必了。
“事关犬子，不知公主兴趣如何？”
“自是有兴趣得紧。”
茶肆里还未上客，只零零散散几人饮着茶闲话家常，或是过路行人投钱取饮，李沅真与崔躬行在二楼坐定，茶博士在一旁烹水煎茶。待茶二沸，茶博士分茶至茶盏中，沫饽均浮于茶汤之上，茶香弥溢，沁人心脾。
李沅真不免客套两句：“这茶肆之茶自然比不得崔公家藏，但解口舌之燥还是可以的，还望崔公莫要嫌鄙。”
“臣自是不敢嫌鄙，这茶能入公主之眼，定非凡俗。”
客套话讲完，李沅真直接问道，“崔公要与我谈论何事？我已许久未见过崔英光，不知崔公以为，与我有何可谈？”
崔躬行想到崔玚行径，气便不打一处来，又听李沅真如此说，更是恼火，“公主何须隐瞒，那不孝子任性妄为，是陷崔氏一脉于险地，公主深明大义，要比犬子明晓事理，再者，普天之下，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公主寻不到，犬子资质平平，配不得公主，臣恳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犬子。”
他这一番先恭维再自降身份倒颇有意思，清河崔氏向来自诩门阀世家，自视甚高，当初回绝柔嘉公主的托词，也同这番话无所差别，李沅真只是漫不经心朝街上看去，“崔公所言极是，这天下还无人可配得上本公主。”
她转过头，瞧着崔躬行昏黄的眼中隐隐流出的一丝期盼，继续道：“不过嘛，本公主甚为心悦令郎，他配不得本公主又如何？本公主乐意，崔公莫要妄自菲薄。”
崔躬行的脸登时黑作一团。
他不再绕弯子，“臣已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卢相幼女知书达理，与崔氏门当户对，待崔玚回京，即刻纳采。”
卢盈啊。
李沅真点头，卢盈确实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崔躬行眼光倒是比崔英光好。
“崔公可曾问过崔英光？”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无需多问。”崔躬行拂袖一甩，做足了气势。
“崔公空口白牙便叫我放弃崔英光，不甚妥当吧。”
听出她言语间的意思，崔躬行嘲讽道：“事到如今，公主对犬子还是只有权衡利弊。”
“难不成崔公是想我对崔英光情深似海，那样的话，我如何能舍得下崔英光，而崔公又如何能保全崔氏呢？”李沅真故意道。
“哼。”崔躬行怒哼一声，“既如此，那臣便直言，若公主答应从此以后，不再与犬子纠缠，臣便不再阻挠公主之事。”
这是极具诱惑的一句话。
也是李沅真一直以来，希望得到的一句话。
李沅真的眉轻轻一挑，“崔公不是讲，要保全崔氏吗？你若不与我敌对，岂不是将崔氏推入深渊？”崔瑶尚柔嘉公主已是定局，他如今这般态度，更是使崔氏风雨飘摇。
“臣只是不加阻挠，并非要拱卫公主。”
崔躬行算是为崔玚操碎了心。
李沅真拿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绵密的清香叫她心生欢喜，“可惜，我要拒却崔公好意。”
“你——”崔躬行近乎气结。
李沅真本也不是来同崔躬行争吵，她的态度放柔和些，“在邠州时，我险些丧命，他背着我一路奔一路逃，虽然我很不愿承认，但我知道，我极有可能死在那，不言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纠葛，单这救命之恩，我也很是感激。我中伤昏迷，他衣不解带照料，更是在我醒来后，一个人躲在后院落泪，我没有一滴泪，他却哭了，他要比我更爱我。”她边说边笑，出口之言却教崔躬行倍感重压，“我不知日后如何，但我活着，就是要去争要去抢，天下我要，崔英光我也要，凡我所欲，皆必得之。”
那日偷瞧见崔玚落泪，是她此生都不会同崔玚讲的秘密。
李沅真说完，是两人长久的无言。
“我不会拿他做交易。”李沅真站起身，“靖善坊的地契我会命涟青送至府上，寄寓在他人屋檐下，总归不能尽顺心意。这本就是你崔家的旧宅，崔公倒是不必感怀。”
李沅真的身影早瞧不见了，崔躬行才把目光收回，他看一眼已放黄的茶汤，久久叹息着。
到底是孽缘难断。
天还黑着，五月中的时节，天气已燥得很，就连这样的凌晨，也不见几分凉意。
等她走出寝殿时，耕云已经在候着了，她任由耕云为她穿好朝服。
“难为你朔望日要随我早起。”
耕云手上的动作不停，轻声道：“公主可不能这么说，奴比之公主不知要轻松多少。”
心累要比身劳更为难熬，耕云一直如此觉得。
李沅真望着铜镜中明显憔悴的面容，只是笑笑。她若不勤勉劳累，如何争得过那帮兄弟，越是务繁事忙，越会让她觉得安心，这是她的价值所在，她甘之如饴。
李沅真上朝是不带掌灯仆人的，往日里也总是自己到马厩牵了马，到大明宫去。
今日一踏进马厩，雀头就觉察到了，它朝着李沅真低声嘶鸣着，马蹄在地上欢腾踢踏。数月不见，雀头倒是长了不少膘，李沅真摸摸它的鬃毛，“雀头啊，近日我甚是繁忙，得闲再陪你遛圈。”
刚踏出横街，李沅真就撞上了自南而来的封悦洲，他骑着高头大马，马蹄疾奔，衣袂随动作飘然而动，朗朗风姿，颇有意气。
到底是新科探花郎，初入官场抱负和憧憬都是满溢的。
封悦洲居于马上，他放缓马蹄，向李沅真叉手而礼。
“封侍御史当真勤勉，不用早朝也起得如此早。”
“臣之职务使然，检查朝班百官仪态行履，总不能去的最晚。”封悦洲笑道，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再度开口，“臣居京郊，日日要在这路上费时费力，不起早可是不行。”
他这话听着就像是在诉苦，李沅真一笑，“封侍御史刚刚高中即被任职，算是运气极佳，长安房贵，住在城南甚至京郊的官员大有人在，你倒也不必太过伤怀，就说赵郡李氏家那李生，携千两金来长安，住在宣阳坊的大宅子里，平日里阔气得很，奈何难改纨绔本性，夜夜于平康坊挥金似土，到最后连所带家童都变卖了，依着上香布施的名义，赖住在大慈恩寺，不归家也不上进，你比之他，要好太多，以你之才，再过几年便可搬至城北近处了。”
这根本不像是宽慰。
封悦洲无奈应着：“公主所言极是，臣定愈发勤勉，届时还望公主提携才好。”
“本公主不是一直在提携你吗？”李沅真转头问他。
封悦洲也是胆大，开口竟是：“公主原是要提携臣为驸马都尉，不料中途生变，竟授臣殿中侍御史。”
“尚公主与断仕途一般无二，封侍御史还是要想清楚些。”
“臣自是想得清楚，多少士子才人穷尽一生，也做不得个五品官，尚公主直封驸马都尉，这可算是一步登天了，再说，滏阳公主可是和别的公主不同。”封悦洲的眼笑成一道缝，李沅真分明从那条缝里看到了有意为之。
“本公主可从不曾说过要将嫔①于你。”
李沅真觉得，封悦洲此人姿貌才学、德行品性皆属上乘，唯口无遮拦叫人不悦。他说这话定不是对她有情不得积郁在心，他不过是存心要说些话讨人嫌罢了。
“封郎若是瞧不上这从七品上的官职，本公主倒也可以帮你换个去处。”她刻意停顿一下，笑着道，“惠州好地方，不如封郎外调惠州如何？”
惠州地广人稀，瘴雾弥漫，哪得能算好地方？
封悦洲知道，再说下去，怕是要惹公主气恼了，他紧了紧手中缰绳，爽朗一笑，“是臣放肆，公主勿怪。”
李沅真未再应他，若非封悦洲确实有价值在，她倒真想叫他到惠州去历练一番，待个三年五载，定能规矩许多。
沉寂不过片刻，封悦洲又开始没话找话，“公主上朝为何不要仆人掌灯？臣来为公主掌灯。”
李沅真根本不想理会，马鞭一扬，疾奔了出去。
徒留封悦洲在她身后笑得恣意放肆。
宣政殿内与李沅真走前没什么两样，一群人吵来吵去，谁也不服谁。
只是在下朝时，李沅真被崔躬行叫住。
“公主，且慢。”
李沅真回头，虽要仰头看崔躬行，但气势丝毫不减，她淡淡开口：“不知崔公有何事？”
此时崔躬行找她，除要与她呛声争吵外，李沅真还真想不到别的。
“公主，臣有要事与公主相议，不知公主可否给臣半炷香时间。”崔躬行弯着腰，双手叠叉，甚是恭敬，他这般态度，李沅真少见。
半炷香时间而已，她不缺，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分走她的精力。
“崔公欲说何事？本公主亦有要事需亲自处理。”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她关切之事，张口都不必了。
“事关犬子，不知公主兴趣如何？”
“自是有兴趣得紧。”
茶肆里还未上客，只零零散散几人饮着茶闲话家常，或是过路行人投钱取饮，李沅真与崔躬行在二楼坐定，茶博士在一旁烹水煎茶。待茶二沸，茶博士分茶至茶盏中，沫饽均浮于茶汤之上，茶香弥溢，沁人心脾。
李沅真不免客套两句：“这茶肆之茶自然比不得崔公家藏，但解口舌之燥还是可以的，还望崔公莫要嫌鄙。”
“臣自是不敢嫌鄙，这茶能入公主之眼，定非凡俗。”
客套话讲完，李沅真直接问道，“崔公要与我谈论何事？我已许久未见过崔英光，不知崔公以为，与我有何可谈？”
崔躬行想到崔玚行径，气便不打一处来，又听李沅真如此说，更是恼火，“公主何须隐瞒，那不孝子任性妄为，是陷崔氏一脉于险地，公主深明大义，要比犬子明晓事理，再者，普天之下，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公主寻不到，犬子资质平平，配不得公主，臣恳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犬子。”
他这一番先恭维再自降身份倒颇有意思，清河崔氏向来自诩门阀世家，自视甚高，当初回绝柔嘉公主的托词，也同这番话无所差别，李沅真只是漫不经心朝街上看去，“崔公所言极是，这天下还无人可配得上本公主。”
她转过头，瞧着崔躬行昏黄的眼中隐隐流出的一丝期盼，继续道：“不过嘛，本公主甚为心悦令郎，他配不得本公主又如何？本公主乐意，崔公莫要妄自菲薄。”
崔躬行的脸登时黑作一团。
他不再绕弯子，“臣已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卢相幼女知书达理，与崔氏门当户对，待崔玚回京，即刻纳采。”
卢盈啊。
李沅真点头，卢盈确实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崔躬行眼光倒是比崔英光好。
“崔公可曾问过崔英光？”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无需多问。”崔躬行拂袖一甩，做足了气势。
“崔公空口白牙便叫我放弃崔英光，不甚妥当吧。”
听出她言语间的意思，崔躬行嘲讽道：“事到如今，公主对犬子还是只有权衡利弊。”
“难不成崔公是想我对崔英光情深似海，那样的话，我如何能舍得下崔英光，而崔公又如何能保全崔氏呢？”李沅真故意道。
“哼。”崔躬行怒哼一声，“既如此，那臣便直言，若公主答应从此以后，不再与犬子纠缠，臣便不再阻挠公主之事。”
这是极具诱惑的一句话。
也是李沅真一直以来，希望得到的一句话。
李沅真的眉轻轻一挑，“崔公不是讲，要保全崔氏吗？你若不与我敌对，岂不是将崔氏推入深渊？”崔瑶尚柔嘉公主已是定局，他如今这般态度，更是使崔氏风雨飘摇。
“臣只是不加阻挠，并非要拱卫公主。”
崔躬行算是为崔玚操碎了心。
李沅真拿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绵密的清香叫她心生欢喜，“可惜，我要拒却崔公好意。”
“你——”崔躬行近乎气结。
李沅真本也不是来同崔躬行争吵，她的态度放柔和些，“在邠州时，我险些丧命，他背着我一路奔一路逃，虽然我很不愿承认，但我知道，我极有可能死在那，不言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纠葛，单这救命之恩，我也很是感激。我中伤昏迷，他衣不解带照料，更是在我醒来后，一个人躲在后院落泪，我没有一滴泪，他却哭了，他要比我更爱我。”她边说边笑，出口之言却教崔躬行倍感重压，“我不知日后如何，但我活着，就是要去争要去抢，天下我要，崔英光我也要，凡我所欲，皆必得之。”
那日偷瞧见崔玚落泪，是她此生都不会同崔玚讲的秘密。
李沅真说完，是两人长久的无言。
“我不会拿他做交易。”李沅真站起身，“靖善坊的地契我会命涟青送至府上，寄寓在他人屋檐下，总归不能尽顺心意。这本就是你崔家的旧宅，崔公倒是不必感怀。”
李沅真的身影早瞧不见了，崔躬行才把目光收回，他看一眼已放黄的茶汤，久久叹息着。
到底是孽缘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