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过午,李沅真才得了闲拜见永修长公主。

    靖安坊内金吾卫巡街异常频繁,挡了街道,李沅真自车舆中探出头,问道:“何事喧闹?”

    “禀公主,长公主新养的小狸奴丢了,正找着呢。”车夫在前应着。

    李沅真面上有一瞬几不可察的攒眉,“叫他们散开些。”

    玉蘅如今机灵太多,那么微小的表情都被她瞧进眼里,她心道:以公主心性,定是恼那些金吾卫妨碍街上民众。

    她看李沅真的眼神愈加炽烈,翦水双瞳里漾着景慕。

    李沅真落下帷子,就见玉蘅那般神色,她在玉蘅眼前一挥手,“做什么?怎地如此久了还不伶俐。”

    对于公主定冤枉,玉蘅毫不在意,只暗自激励自己:要做好公主左膀右臂!

    长公主自从搬至靖安坊后,一直闭门谢客,唯留偏门迎亲近之人到访,玉蘅拿上锦绸包裹的羊绒氅子,跟在李沅真身后。

    府里清净得很,洒扫的婢子埋头细细扫着庭院,只余扫把擦过地面的沙沙声,领路的婢子亦是沉默不言,玉蘅觉得压抑,忍不住抬头看。

    整个长公主府秩序井然,相较之下,她在公主府的日子,要舒畅太多。

    走到后园,李沅真的脚步顿了片刻,但还是提步跟上了那婢子。

    玉蘅就没见过这般多的狸奴,鸳鸯瓦上憩着,牡丹丛里蹿着,青石阶上伸腰,就连她脚边,也是一下就涌上来两只绕着,那些狸奴各样花色多不胜数,好些她都叫不出名字,长公主怀里抱着的,是番邦进贡的波斯猫,她在陈充仪那瞧见过。

    她怕踩着这些狸奴,不敢迈步。

    公主的步子也僵着。

    她觉着,公主是费了些气力才走到长公主面前的。

    李沅真到李静阳跟前,恭敬问候:“妾给姑姑请安。”她使个眼神给玉蘅,玉蘅忙递上那锦绸包裹,“妾往北去,给姑姑带了礼物回来,这是灵州产的羊绒氅子,妾可是连阿爷都未曾带礼物回来。”

    李静阳笑着拉住李沅真的手,她怀里的波斯猫似觉有了新的玩物,在李沅真袖上挠着,“九官有心了,算我这当姑姑的没白疼你。”

    她不松手,那只波斯猫愈加过分,爪子尖利,挠断了不少锦丝,李沅真温声道:“妾方才在街上听闻,姑姑新纳的小狸奴丢了,妾瞧着姑姑甚是焦急,金吾卫不去巡街竟全在找狸奴。”

    李静阳急急“嘘”一声,松开李沅真的手,捂在怀中的波斯猫耳上,“九官,莫要当着银丝的面说这些,银丝听了该不高兴了。”

    边说,李静阳边揉着那名叫银丝的波斯猫,满脸宠溺。

    “是,是。”李沅真无奈应着,顺便寻了座坐定。

    “九官啊,此去灵州可有什么新鲜事跟姑姑说说?”李静阳低着头,目光从始至终落在那狸奴身上。

    “妾在外,有何事都与姑姑商议,哪还有什么新鲜事能讲。”

    李静阳这才抬了头,面上是痛心神色,“你说何事都与我商议?当初不知会一声便去了灵州的是谁,你看你,生生吃了这些苦头。”

    “叫姑姑挂心了。”

    “姑侄之间挂心也是应该,我这无儿无女的,早把你当我亲生女儿对待了。”李静阳叹着气,“你这一路,我是担惊受怕,杜照希也不多派几个护卫在你身边,我也是怕你有什么闪失。”

    “妾知姑姑心细,定会为妾谋划。”

    李沅真这般回答,叫李静阳有力无处使,她看一眼边上的玉蘅。李沅真只道:“姑姑但说无妨。”

    李静阳的面上不再挂着笑意,那张艳异的脸冷着,“你伤后能安然到灵州,不会蠢到以为无人寻到你之踪迹,无人下手吧?”

    “妾知是姑姑暗中护佑。”李沅真仿若未见李静阳脸色的变化,依旧笑着回应。

    玉蘅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戏。

    一出她毫无头绪的戏。

    “我早同你说过,不可冒进,你如此铤而走险,得到的也不过尔尔。”许是感受到李静阳的怒意,她怀中的波斯猫一个猛蹿,跑到李沅真脚边。

    李沅真弯腰,欲将那只波斯猫抱起,可它挣扎得厉害,她便推一下它的后腿,叫它到牡丹花丛里去,“姑姑何必生这么大气,当日我若束手待毙,连如今尔尔也不可得。”

    “性命岂是儿戏,你总这么沉不住气怎么行?”李静阳的眉紧蹙着,那张岁月都不曾留下过痕迹的脸,被李沅真气到平添几道皱纹。

    “可太沉得住气,也一样。”玉蘅总觉公主话里有话,可不待她细想,李沅真已经开始向长公主耍起无赖,“妾知错了,姑姑就绕过妾这一回。”

    好像,没什么不妥。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长公主也慈爱地回应着。

    李沅真快声回道:“多谢姑姑。”

    玉蘅很是佩服长公主府的婢子们,能做到听而不闻面不改色,她默默将头低得更深,瞧不见她的脸面,她便也是城府深沉的婢子。

    耳边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她还是难改好奇本性,偷偷转着眼珠,可惜只看到一双金锦靴踏过她的眼前。

    “臣拜见长公主,拜见公主。”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玉蘅想不起到底是何处听过。

    她悄悄抬起头,终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那日在公主府欺凌她的千牛卫中郎将。

    她当日可真是胆小懦弱,有什么可怕的?越是怯懦,越会遭人欺侮。

    “中郎将怎得闲来长公主府?”李沅真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是最叫人憋闷的,听得懂言外之意,却发作不得。

    杜照希只能咽下心间不快,“臣来禀告长公主,小狸奴寻到了。”

    “寻到了?”李静阳面上一喜,“速带来叫我瞧瞧,这都跑出去两日了,也不知有没有人喂它吃食。”

    杜照希面露难色,“恐是不能,那小狸奴教车马碾死了。”

    李静阳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而后慢慢伤痛欲绝才爬上脸庞,她的泪来得太容易,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可心疼坏了杜照希。

    他顾不得李沅真在侧,急切上前,轻轻擦着李静阳面上的泪,泪不止,他的动作不停。

    李沅真只在一旁看戏,丝毫没有出声劝慰的打算。

    “好好葬了那狸奴。”李静阳终是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嘱咐杜照希好好安葬。

    杜照希行事就是周全,当即便说:“臣已命人好好安葬。”

    人已拜见,礼数也算尽到,李沅真可不愿做不界风情之人,她起身,道:“姑姑,妾今日还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李静阳还伤着心,朝她摆摆手,“走吧,走吧。”

    出了长公主府,玉蘅才发觉公主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奇怪,公主是何时紧绷起来的呢?

    车舆缓慢驶在朱雀大街上,玉蘅大着胆子问道:“公主,奴怎瞧着你与长公主之间,很是奇怪?”

    李沅真轻扶她的发梢,“我与长公主姑侄情深,哪里奇怪?”

    “就是感觉。”玉蘅撑着下巴,“公主方才很是紧张。”

    “你怕是灵巧过了头,竟还瞧出了我紧张。”李沅真笑着扯玉蘅的头发,引得玉蘅不满轻呼。

    “分明就是,奴觉着公主同长公主说话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恭顺。”玉蘅救出自己的头发,依旧坚信自己的感觉。

    “我这姑姑,自小可就是公主,被我阿翁千般疼万般宠,性子自然是娇纵,我还是做了十几年县主,才因着阿爷尝了这做公主的滋味。”李沅真笑着,“无论如何我都是小辈,自然是要尊着敬着,我怎敢不恭顺?”

    玉蘅听得出,公主定是未说实话。

    她忿忿想:她明明就感觉到了公主的紧张与冲撞,公主还不承认,回去定要问涟青阿姊!

    涟青给她的答案是:公主怕狸奴。

    这不可能!

    公主怎么可能会怕那小小的狸奴!

    玉蘅打死也不愿相信。

    她拉着涟青,仔仔细细确认着,“公主根本不怕,她与长公主谈话时,还要抱那只波斯猫呢!只不过那波斯猫挣脱了。”

    涟青只好耐心解释:“那公主定是装作抱那一下,就算那波斯猫不挣脱,公主也不会抱起它来。”

    “公主为何如此伪装?”玉蘅不死心,继续问。

    “公主觉得,怕狸奴很是丢脸。”涟青回答地过于随意,教玉蘅很难信服。

    但这个解释,又好像很合理。

    向来所向披靡的公主,怕狸奴确实是有些不妥,若叫人知晓,恐引来嘲笑,公主定是不愿旁人窥见她这短处。

    越想,玉蘅越觉得是这个理。

    只是玉蘅仍有不解,“狸奴如此可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乡野百姓,都甚是喜爱,公主怕什么呢?”

    “你不妨亲自去问问公主。”涟青故意逗着玉蘅。据她所知,公主怕狸奴是因小时偷跑出去玩,天黑晚归,公主夜盲又无灯烛,路遇一群狸奴,绿黄荧光慢慢逼近她,吓得公主回去后生了场病,自那便对狸奴多有抵触。

    算起来,公主怕狸奴,她要担这责任。若不是她夜半还拉着公主讲怪力乱神之事,公主心间也不会有如此阴影。

    玉蘅发一甩,直视涟青,语气娇嗔:“阿姊你莫要坑害于我,我才不去问呢。”

    涟青笑着回她:“现如今是真骗不了你了。”

    这是自然,玉蘅对此无比自得,下一瞬,玉蘅的面色一变,语气忿忿:“涟青阿姊,公主这等私密之事,你怎如此轻易就告知于我!

    涟青:怪我。

    “还好是说与我听,我定是会替公主好好隐瞒。”说罢,玉蘅一路小跑着到房外去了,看是否隔墙有耳。

    晚间涟青为李沅真研墨时,提及这事,引得李沅真一通笑。

    “玉蘅是越来越聪慧了。”涟青夸赞着她。

    “是啊,几月前,还木木呆呆的,现在都快要管不住她了。”李沅真揉揉眼,同她一起赞叹。

    涟青去剪了烛芯,叫火光亮一点。

    她面色略有些凝重,问道:“公主,有些事可以叫玉蘅慢慢知道了,奴总有不在公主身侧的时候,到时公主也好交代她去办。”

    “再等等吧,她还不能藏得住事。”

    就今日过午,她那副表情,若不是低垂着头,都快将那一脸窥察好奇的表情摆在明面上了。

    “奴今日告诉了她,公主怕狸奴。”涟青收了剪刀,又添了盏灯。

    “这个无妨,我本来就怕。”

    怕狸奴并不是件多么要紧的事。

    她只是不愿旁人提及她时,添一嘴滏阳公主惧怕狸奴罢了,这还不如咬牙切齿骂她几句。

    “奴今日去送房契,被崔公回绝了。”涟青将房契放在李沅真面前,“他叫我给公主带句话。”

    涟青轻抬了眼,与李沅真对视上,“人不与天斗。”

    李沅真听罢忍不住地笑。

    天又不能言语,可没说不让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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