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儿手里握着的,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实证。”李沅真站起身来,走至延英殿正中,长身而跪,空阔的大殿显得她分外孑然,她正色道,“阿爷若不信儿这场梦,儿还有人证,儿撞破王贤妃迫使胡孺人毒害阿兄,招致杀身之祸,皇后殿下就曾目睹了王贤妃手下婢子将儿淹于湖中,阿爷可召皇后殿下前来问询。”

    李鸿沉着面,抬手一招,其一内侍便躬身出了延英殿。

    李沅真又自袖间掏出锦囊,将之恭敬呈上,“阿爷,这是阿兄留给儿的,里面是前太医署令杜洌在阿兄病故前开的方剂,儿已问过太医署医正,他说,此剂可致人神溃体衰,长久服之,必将殒命。”

    内侍低首快步上前,接过那锦囊,转交至李鸿手中。

    看着李鸿的目色越来越凝重,李沅真再呈上长川带回的血契,“这是王贤妃与杜洌订立的血契。杜洌在太医署名望颇高,又受赏识,他与阿兄无冤无仇,若非受人指使,断没有要取阿兄性命的道理。长川为寻阿兄真正死因,遍历大戚山川湖海,终不负苦心,寻到了这血契,他此刻已在殿外候着,随时可传唤入内。”

    李鸿细看着手中的血契,捏在纸角的手略微生颤,而后他抬眼扫过李沅真。李沅真不卑不亢,正视着他的瞳眸。

    上位者的长久以来的冷静似有了一丝裂痕,李沅真从这裂痕中,窥见了一颗陡然颤起的心。

    她需要即刻锤一声定音,“阿兄亡故,并非病逝,乃是人为。而这人,是王贤妃。”

    于李鸿内心而言,他绝不信九官会诬谮后妃,哪怕是为除政敌,九官也不会使这般肮脏手段。

    但他恐九官遭人蒙骗。

    尤其事关皇后,她与九官相对立,已不是秘事。九官聪慧,但到底年岁不足,涉世未深,若陷于皇后圈套之内,他恐皇后借机挑拨他们父女之情。

    当年之事,他定要彻查。

    “传他进来吧。”李鸿盛怒在胸,却发作不出,王孟蔼险恶,可他却也未尽好人父之责。

    珠帘拨开,长川一入内即看到公主跪在殿内,他稍退了些距离,跪地叩首,“微臣参见陛下。”

    李鸿将那血契拍在案几之上,冷声问道:“这是你带回的物证?”

    “禀陛下,正是。”长川再俯身,“此血契乃是臣自丹罗族长手中取得,绝无有差。”

    “你可知欺君的下场?”凡事不可轻信,亦不可妄疑,李鸿的目光在李沅真与长川身上巡视两圈。

    长川道:“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此血契为真。”

    话落,珠帘再读翻动,发出珠玉碰撞的声响。

    “禀圣人,皇后殿下到。”内侍禀告一声,自觉退出延英殿。

    宗湘向李鸿行礼后,垂眸望向李沅真,微微勾起唇角,面上似笑非笑。

    李沅真还之以同样神色,只她的眼神里全然浸满了警告。通敌之信,既是投诚书,也是催命符。宗湘若敢耍花招,她定不教李惟安然。

    “陛下,妾来迟了。”

    “你且与朕说说,当年九官坠湖,当着是王贤妃所为?”面对宗湘,李鸿的气势显然更盛,那是一种面对玩物的盛气凌人。

    李沅真敏锐地注意到,宗湘的眼眶染上了赤色,尽管她竭力遏制着情绪,企图用满不在乎麻痹自己,但不经意的反应骗不得人。

    宗湘这般,也并非全然看得通透,年少时即不得真心,岁月荏苒,朝辞暮至之际,竟还心存妄想。

    宗湘伏跪下去,“妾当日确实看见了,求陛下饶恕,妾当时有孕在身,又要护好斑子,实在逼不得已,才未敢告发。”她抬起头来,泪如断线玉珠,一颗一颗滚过面颊,惹人生怜。

    李沅真忽觉得敬佩,真情难控,但能因势利导,宗湘确实聪明,也足够理智。

    可是眼泪是这世间最软弱的武器,它只可用于心软之人,之于长居人上的帝王,眼泪毫无用处,甚至适得其反。

    啪——

    众人来不及反应,宗湘的脸已经偏至一旁,清脆的响声居然有着回音,荡在李沅真的心间。

    当然,宗湘心间的回响当是更大更悠长。

    “阿爷。”李沅真立刻出声,“当年四兄及时将儿救下,是皇后殿下刻意为之,皇后殿下并未袖手旁观。”她与宗湘之间,恩与怨要细算。

    宗湘跪倒在地,身躯偏向一侧,双手撑地,头深埋着,任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侵蚀着,李沅真看不清宗湘的表情,但宗湘塌着的肩头告诉她,那是宗湘一遍遍心死的证明。

    “阿爷,还是即刻命人请王贤妃到此,对峙当年之事为妙。”

    李鸿拂袖,语气间的怒意未消,“传王贤妃。”

    多年沉疴翻出,李鸿心间除了愤怒,还多了一层愧惧。

    愧在:他所钟爱的二子,皆在他的养护下,遭妒受害。他太过自以为是,总觉他的眼下,无人敢心生毒计,无人敢暗下狠手。

    惧在:若非九官造化,他不仅要失长子,也要丧爱女。

    披头散发是宫妃的禁忌,在这只可依着陛下生存的深宫之中,近乎每个女人,都费尽心思想要博得陛下青睐,而最庸俗的美色,是最有效的法子。

    是以大明宫内,上至皇后妃嫔,下至女官婢子,皆是争奇斗艳,一丝一毫不敢松懈。

    王贤妃深居简出,每日亦是梳妆整丽,可今夜之匆忙,教她毫无招架。

    来的路上,她就猜到了。

    毕竟她做过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只是不知,是哪一桩被揭发了。

    今夜那串珠帘最为繁忙。

    王孟蔼形容虽略显狼狈,倒并不多么惊惧,她举止得体,跪拜完李鸿,也不忘拜见伏跪在地的宗湘。

    宗湘直起身,理好发鬓,又是那副孤傲的皇后殿下模样。

    “王孟蔼,你可知罪?”见王孟蔼来,李鸿怒不可遏,声量拔得极高。

    “妾不知何罪之有。”左不过空口无凭,他们不可能拿得到证据,该死的都死了。

    李鸿气极,将方剂与血契一并掷在王孟蔼面上,尽管李鸿用了十成的力道,那经年陈旧的纸张仍是毫无威力,轻飘飘拍在王孟蔼面上,又顺着她的脸落在她的裙角。

    王孟蔼不甚在意地低头,下一瞬便慌了心神。

    不可能!

    绝无可能!

    她猛地转头看向李沅真,她的双目圆睁,不可遏制地抽着气。

    李沅真沉目与她对视,那场梦魇里阴狠可怖的瞳眸与眼前的瞳眸渐渐重合,可她早不是五岁孩童。

    她的眼里再也不是惊恐,而是胜券在握的平静。

    平静。

    何种眼神都要好过平静,王孟蔼知道,她今夜,必是死局。

    一个人面对仇人,可以是愤恨,可以是不甘,甚至可以是无奈,但不可以是平静。这便意味着,她已不把眼前之人当做活物。

    她唯一可做的,是断尾求生。断她这尾,求李忺之生。她此刻悔不当初,就不该留下李沅真性命。

    “陛下,妾十四岁,便到了颖王府,那时陛下还未娶妻,妾想着,生个一儿半女,守好自己的孩子便好,可是妾第一子,半岁即夭,一年后,妾又生一女,未啼而亡,后来陛下娶先皇后,生子李忆,和和乐乐。我儿汉云,只比李忆小三月,可陛下对他不闻不问。”王孟蔼觉得自己该哭一场,可她的眼底干涸,流不出半滴泪来。

    “汉云少时惯爱生病,每当他病中问及阿爷在何处,妾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明明都是陛下的骨肉,晨风和九官,总能有阿爷相伴,任性妄为也不会遭斥责打骂,可汉云呢,汉云想要见一面阿爷都格外艰难。”

    李鸿似有一瞬的动容,但残害皇嗣,罪不可赦,他冷哼,“你以为晨风九官就当真不羡慕,别的兄妹有阿娘吗?”

    “陛下,这些年来的偏心难道就只因他们没了阿娘吗?”

    李鸿冷着脸,毫不在意王孟蔼的控诉,“人皆爱长子,朕对晨风偏爱些又如何。”

    “我的孩子,本该是长子!”王孟蔼虽无泪,却满腔是怨,“许宝钧除了家世,哪点比得过我,凭什么她得到一切就毫不费力!她的儿子一生下来便是郡王,我的儿子连阿爷一个笑脸都见不到,凭什么!李忆他就该死!

    她越说越收不住,将手一横,直指李沅真,“她也该死!一介小娘子,争得什么天下?能做公主就该叩谢苍天了,她若生于贫苦户,连字都识不得,十几岁早早便嫁作人妇定此一生了。她如今这般教陛下为难,倒不如当年死在湖底得好。”

    “王孟蔼!”李鸿抄起手边的镇纸就往王孟蔼头上砸去,那透玉的材质可比几张黄页厉害,王孟蔼额上登时豁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留得她满面,教她险些睁不开眼。

    “妒妇!毒妇!”

    这一下,打醒了王孟蔼。

    她忙跪着向前,想要抱住李鸿的大腿,被李鸿一脚踹开,她不死心,继续上前,她也终于有了泪,“陛下,妾失言,妾失言,妾所作所为,与汉云无关,陛下切勿迁怒于他,他也是陛下骨肉啊。”

    李鸿毫不留情再度踹开她,她口角往外渗着鲜血,费力撑起身子,手脚并用爬着,“陛下,汉云什么都不知道。”

    “拖下去,赐鸩酒。”

    这算是给她的体面。

    王孟蔼被拖着依旧挣扎,她呼喊着:“汉云什么都不知道,汉云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也许是延英殿太过安静,王孟蔼被拖出殿外,仍清晰可闻。

    李沅真盯着地上沾了些新鲜血液的血契,她以为,王孟蔼会抵死不认,她甚至想好了,倘若阿爷不能处死王孟蔼,她便用长川所言之法,毁掉血契,直接杀了她。

    可王孟蔼连辩驳都没有。

    一个女人,一旦成为了母亲,就有了软肋。

    胡月仪也是如此吧。

    她好像有些懂得胡月仪。

    可阿兄的生死横亘在她们之间,她永远不可能会原谅胡月仪。

    她知道,王孟蔼也是为了保住李忺才做如此牺牲,只可惜心中怨念太深,一时口无遮拦。她若一直拿旧事旧情做挡箭牌,阿爷未必会如此不加思虑便处死了她。

    她千不该万不该,说“该死”二字。

章节目录

戚人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默默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默默水并收藏戚人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