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渐深,公主府内垂柳叶渐泛黄。

    李沅真静坐在倚水亭的围栏上,靠着亭柱出神看湖上飞虫点起的涟漪。

    自那日九姑要她前去河东之后,她未有行动,九姑也未有催促之意。到底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她疑心太重呢?

    连日来难民不降反增,边地战马一匹匹疾入京来,战事不容乐观。

    北狄奴此次是铁心要搅大戚不宁。

    入夜之时,她总睡不安稳,眼皮一沉,脑海中即上演金戈铁马。

    瞎眼的、瘸腿的、断臂的、被马蹄踏进泥里的……尸山血海间,尽是赤红。

    那些人一时哭嚎,一时奋勇,最后都齐齐想她涌来。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鲜血滴进她的眼里,渗进她的骨肉中,伴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长着长长指甲的血手一点一点,温柔地划破她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们不争不抢,细嚼慢咽着她的身躯。

    等他们蚕食尽她的身躯,又有万箭齐发之箭雨坠落,无数次的梦里,总有一道强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她的喉骨之中,叫她痛苦万分。

    李沅真不觉恐惧,只觉深深无力。

    他们的暗夜的鬼魅,摄人心魄,食人骨髓,他们又是大戚的英魂,远走他乡,惨死边陲。

    她还会梦到一双惊恐的碧色瞳眸,那样清透的两汪泉眼,长在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庞之上,女孩用满是污秽的手牵着她的衣角,随她走在满是断壁残垣的街上。

    她整夜整夜做着同样的梦。

    九姑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不忍人之心是人的负累。

    一颗小石子落入湖心,咕咚一声,把体胖肥圆的锦鲤吓个激灵,摆着沉重的尾巴,拖着圆润的身躯,急急逃走。

    崔玚跳下树来,原本堪堪挂在树上的叶被他摇个彻底,簌簌掉落,伴着他轻巧的身姿,竟有些如梦似幻。

    李沅真淡淡瞥他一眼,又盯着湖面出神。

    湖面上新洒了柳叶,正随着风飘荡着,风向何处吹,它们便飘向何处。

    崔玚单手抱住亭柱,探出头来,将一包巨胜奴①递到她的面前,“我听涟青说你没怎么吃东西。”

    那巨胜奴香气阵阵,酥蜜的表皮色泽正当好,胡麻点点缀在其间,煞是诱人。

    李沅真接过略带了烫意的巨胜奴,神色恹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崔玚又将一漆盒呈到李沅真面前,他就像一只讨要奖赏的拂菻犬,而他头上勾起的那缕发丝,是摇摆着的尾。

    “什么?”

    “打开看看。”崔玚的声音雀跃着。

    这多半是崔英光逗她开心的小把戏,李沅真不急不忙将巨胜奴放在一侧,轻轻打开漆盒,她猜想,里面应该会蹦出个什么来,她等下敷衍着笑一下算了。

    只是这漆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长公主鱼符。

    李沅真深邃的眼神焕然一清,仔细核验着鱼符形制。

    所谓随身鱼符,乃是大戚有品轶之人用以明身份之物,其上刊刻姓名,左二右一,左符于内庭放置,右符随身携带,这一枚无论如何勘察辨别,都是真符无疑。若与左符相勘,势必相合。

    她将漆盒一盖,惊讶问道:“这鱼符你如何得来?”

    崔玚长眉一挑,面上难掩狷傲得意,“当然是我不念安危、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李沅真嘴角一耷,眼神里透出警告,崔玚当即止住自夸,“在燕王府后外城郭至洛阳官道上寻到的,这鱼符陷在泥里,被雨水冲刷了出来,看样子应不是故意丢弃,鱼符用处重大,燕王不可能一出长安即弃,他是慌乱中才丢了这鱼符。”

    他看一眼李沅真凝重神色,继续道:“自你叫我去查杜照希,我便明白你对长公主起了疑心,其实在我之视角,你与长公主是姑侄情深,比起名义上是皇子公主之母的皇后殿下,长公主更像是寻常的阿娘,她对你严苛,但不乏慈爱,我不知你为何生疑,你总不与我多言。”说到这,他心中不免酸涩,深吸口气,他忍下这股强烈的酸涩意,“但我知道,你不再信任长公主,定是下了一番决心,长川归来之后,我偶然遇上他暗中探察长公主,证实了心间猜测,于是与他一同调查,奈何毫无头绪,未找到任何线索,长川离京后,我想着,只要有心,总能有些发现,于是继续盘查,一草一木皆不放过,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叫我寻到了这鱼符。”说到这,崔玚心间的酸涩被自豪取代,他微微昂首,一派傲然。

    南衙诸卫将京畿一带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寻到一丝线索,竟叫崔英光摸到了这鱼符。

    不过,南衙满布九姑亲信,燕王踪迹到底有没有细细盘查,这可不得而知。

    李沅真忽然想到了崔公托涟青带给她的那句话——人不与天斗。

    天都在助她,她只是在顺天而为罢了。

    她紧抿唇,辨不清情绪,心中有疑是一回事,怀疑被证又是另一回事,她说不出此时心间到底是喜是悲,她一生风风光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亲情之上,却不得圆满。

    阿娘如此,阿兄如此,胡月仪如此,九姑亦是如此。

    好在她早已从胡月仪身上学到了如何应对背叛。

    道既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天下逐鹿,且看何人笑到最后。

    “阿沅。”崔玚目色透亮,一脸期待地戳下李沅真的手臂。

    李沅真心领神会,不吝夸赞,“崔英光,你真是我之得力干将。”

    崔玚摇头。

    李沅真故意憋他,“赏你金银绢帛,从重嘉奖。”

    崔玚垮下脸去,“我又不是为奖赏才帮你做事,我是为你,为你!你明白吗?”

    李沅真自己先憋不住,抚着雕花的漆柱放肆笑出声。

    崔玚这才知晓自己被戏耍,他气鼓鼓瞪着李沅真,“李沅真!”

    他生气起来毫无气势,李沅真在他面上轻吻一下,他本就没有几分的气势一下荡然无存。

    崔玚故意偏过头去,不看李沅真,可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我有事,巨胜奴你吃完,不可浪费!”亲完这一口,李沅真翻身跃下倚水亭的围栏,快步向前厅走去。

    望着李沅真远走的身影,崔玚微微叹口气,抬步跟上。她总不与他多说什么,那只好是他去靠近,多去了解。

    李沅真唤了涟青来,随她一道去长公主府,崔玚欲要一同前往,被李沅真干脆拒绝。

    厌翟车是极好的屏障,能叫主仆二人窃窃私语一番。

    李沅真靠在涟青肩头,闭目养神,“大戚今日之形式,我决不能再安然稳坐京都,国之君者,以天下为己任,我既觊觎这天下,便要但起此任。”

    “奴会在公主身侧。”

    李沅真屈起手臂摸着涟青的头,“我这两日总梦着第一次见你时的场景,你那时候小小一个,站起身来才堪堪到我肩头。”

    时光荏苒,眨眼间,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长公主府内依旧是满布狸奴,李沅真面上不显,脚步却加快了许多,幸得房中未有狸奴,她才松下心间悬着的这口气。

    李沅真等了许久才见李静阳姗姗来迟。

    她迎上李静阳,握上那双微凉的手,“姑姑,儿来辞行。”

    李静阳反手与她的手握到一处,牵她坐下,“看来姑姑前些日子说得话,你是听进去了,姑姑年纪大了,不想再卷在权势的争夺里,与北狄这一战,你切要把异己之势彻底铲除。”

    李静阳在暗示她,借机除掉李惟。

    只是不知九姑为她安排的死道,是如何的呢?

    她不动声色,含笑应着,“姑姑放心,儿定片甲不留。”

    暗流涌动。

    两人各怀心思。

    “此次征战北狄,姑姑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护你,一切万要小心。”李静阳目光温柔,一脸难舍。

    “姑姑,你在京中,亦要保重。”李沅真顺势道,“儿这些时日总觉胸闷气短,有时甚至心间刺痛难耐,应该是操劳过度所致,姑姑可要放宽心思,免得患上心疾。”

    她直视着李静阳的瞳眸。

    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未染上分毫岁月馈赠的昏黄,也未展现出一丝的心虚慌措。

    李静阳低垂下眼,这双溢满关怀的眸子被眼皮一盖,彻底看不清了。

    “九官啊,你在外,姑姑自然是要挂心。”

    “姑姑,儿定安然归来。”李沅真说这话,更像是在挑衅。

    出了公主府,李沅真又遣涟青与徐昙互通消息,部署一圈后,才进宫请命。

    李鸿并不想李沅真亲蹈战火。

    他前脚知晓了当年秘辛,尚在痛失长子的深痛之中,后脚就遭二子反叛。

    李惟已赴边陲,若李沅真再去,于私而言,他实在于心不忍。

    可作为天子,家与国本就密不可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他不舍,也知战事拖沓不得。

    李沅真去意已决,李氏子孙,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李鸿忍痛,准许李沅真亲征北狄之请。

    李沅真临出延英殿前,向李鸿提议道:“阿爷,突厥既臣大戚,就该有附属番国之态度。”她慢慢道来,“大戚、突厥、北狄三地接壤而存,戚与狄有战,突厥可相助之。况大戚刚赐突厥马十万匹,突厥正有力可助。”

    李鸿沉眸,不得不赞叹,他之膝下小九官,如今是手腕与谋略皆相当的大人了。

    他欣慰颔首,叫李沅真放心:“九官,你只管指挥作战,后备之事,阿爷定不叫你忧心,我即刻便遣使臣前去突厥,与突厥谋议征战北狄。”

    “阿爷,儿定凯旋。”

    凯旋二字,只说来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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