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天演武就此落幕,有镜流夺得剑首这样的喜事在前,当然少不了和朋友们小聚一场。

    另外三人离场时被旁的事绊住脚步,要晚些时候才能脱身,我和镜流还有景元便先走一步。他们两人这几日因为星天演武备受关注,此时为避免多余的注目换了常服。镜流一袭飘逸白衣,轻纱覆面,清冷出尘如谪仙人;景元则身着水墨晕染的袍衫,手执折扇,乍看不像武将,倒像是哪来的翩翩世家子。

    我欲言又止。

    你们是真觉得这样的打扮不惹眼吗……好吧,衣服确实不算繁复。可我走在你们中间,总感觉路上看过来的目光反而更多了啊?

    看景元的模样,就知道他全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前日已在至味盛苑订好宴席,咱们直接过去就是。待吃过饭,再去绥园听听新上的戏?”

    他兴致勃勃地规划行程,用玉兆在群里征求意见,商量饭后该进行什么活动——主要是白珩在和他你来我往,另外两人保持可贵的沉默,不知是没空还是跟不上他们的聊天节奏。我倒想加入,但景元低头发消息前把袖子往我手里一塞,示意我拉着他走,鉴于这是在大街上,我还要保证我们的行路安全,于是只有作罢。

    镜流从不在路上看玉兆。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在街边的某处稍作停留,循着看过去,是在小吃摊后叫卖的小贩。

    “不记得了么?”

    镜流察觉我的目光,回过头来轻轻看我一眼,眸光如清波,朦胧的白纱之后,唇边似有浅淡笑意。

    她略有怀念,也带着些难得的调侃:“你小的时候,还曾问我为何云骑军里最厉害的人要叫剑首,而非刀首枪首?又说,假如未来我成了剑首,你就是剑首的亲传大弟子,日后自云骑军退役找不着工作养老,还能打着旗号摆摊卖些需要刀功的吃食……”

    是、是吗……我小时候竟然考虑得这么长远?

    经她这样一提,过去便在脑海里复苏,依稀仿佛是有那么一段……当时我还小,自然没料到世事并非一成不变,真到这天时,有些话已经做不得数了。更没料到的是镜流竟将这种小事记得那么清楚,听她提起那些稚言稚语,脸颊难免发热。

    “小心些,阿婵姐姐。”

    正不好意思,景元蓦然伸手拉了我一把,让我得以避开前面蹦蹦哒哒经过的谛听。他笑道:“怎么让你帮忙看路,反倒比我还不留神?”

    镜流也说:“仔细脚下。”

    她仿佛是不放心,更靠近我身边来方便我挽着她的手。我被这师徒俩夹在中间,感觉就像被大人带出门的小孩子……这,倒也用不着这样严防死守吧?我颇有些难为情,却又不愿拂他们的好意。

    ——马上我就后悔了。

    在这难得的温情时刻,我冷不防看见某个混在路边排队买小吃的鳄鱼脑袋。他的个头比寻常人高一截,让那副异族样貌显得更为醒目,此时正用尖爪子提着吃食,长长的吻部呆滞地张开,黑豆般的眼睛震惊地看着这边,眼神在我们三人间转了转,转了又转……

    我:“……”

    十几年过去,这条鳄鱼怎么还没回可可达尔星去——我不记得他们的种族是长生种啊?他是在罗浮办了终生绿卡要在此安度晚年吗?我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你们……”

    我因一时头皮发麻停住片刻,镜流和景元都是敏锐的武者,怎么会察觉不到?他们同样看见人群里的鳄鱼店长。而后者小小的眼睛在短时间里风云变幻,经历过仿佛遭受背叛的不敢置信、若有所思的恍然,最终定格为坚毅动容,声音洪亮地喊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祝福你们!”

    镜流:“?”

    景元:“嗯?啊……哈哈。”

    我……我怀疑在上辈子我可能是那种专门饲养鳄鱼然后手起刀落杀了剥皮的冷酷无情养殖厂老板——否则怎么总是受到他们的报应?

    过路人纷纷因为刚刚那一嗓门的动静侧目,我眼前发黑,恨不能原地去世投胎重新来过。在一番困难的解释后——当然是景元在负责解释,鳄鱼店长终于相信了我和谁都没有超过友情以上的关系,我们之间把代表爱意的礼物送来送去还都选择在大庭广众表白心意,只是因为对朋友的感情真诚而热烈……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算了,随便吧。

    他离开时的表情仿佛有些失望。

    景元也不禁无奈:“没料到这位店长的记性如此之好,这点小事能记到现在……怪我当日没解释清楚。”

    这事当然不能怪景元,他充当粉丝在大街上对我真情表白不过是为了解开我的心结,真要怪也只能怪我当初怎么就上了那条鳄鱼的当……但这些都可以稍后再提,或者永远不提,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留下了我新的痛苦回忆的是非之地。

    镜流从头到尾都很沉默。

    我难免因为她的一言不发感到窘迫,只觉挽着她的手都从指尖开始发麻僵硬……但这时收回来又显得太过刻意,只好硬着头皮保持现状。

    幸亏还有景元。

    无论如何尴尬的情况,在他这里似乎都能用三言两语解决。等到至味盛苑,在他的插科打诨下,我已经能暂时忘记刚刚那一出——只要不看到镜流似有出神的脸。何况其他人来的还算快。人一多场面便不受控制地热闹起来,话题的选择也变多了,白珩和景元你一言我一语地,轻易便将气氛炒热,后者时不时还要拉应星下水,镜流和丹枫在旁看着他们嬉闹,偶尔插两句话。

    酒酣耳热之际,白珩感慨:“真希望那些丰饶民能永远这样安分。若非战事不休,我早些年就该和阿婵出去旅行了——还要算上镜流。你那攒着的年假索性就都在这里用掉吧!”

    镜流自然应好。

    坐在她旁边的景元凑热闹道:“只有师父吗?待战事平定,不如我们几个一块儿去了。哪怕是持明族,也不至于如嗷嗷待哺的婴孩,一刻也离不得龙尊大人的照看吧?”

    丹枫无言地瞥他,显然对他的比喻颇有异议,却到底没忍住,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那假期未免太难凑了。”白珩吐槽两句,“饮月确实该多出门转转,你嘛,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要待不住跑去做你的巡海游侠了。”

    景元反问:“难道你喜欢几十上百年如一日地待在曜青?”

    于是话题顺畅地由去哪玩转变成战后要做什么事。白珩自然有她的茫茫星图要开拓,景元也有属于巡海游侠快意恩仇的愿景。

    镜流道:“于剑道一途,我还远远未能抵达终点。若有机会,或许会往域外寻找更多的对手,磨练己身。”

    而应星看我一眼,举杯时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我在做的,从来都是心中所想。”

    大家都发过言,唯有丹枫似乎是在赞同应星,却又没说话。我忍不住看过去,白衣青年端坐席间,望着朋友们的目光蕴含淡淡柔和,平静的神色瞧不出是否有心事沉淀。

    倒是我的视线很快被他捕捉,他微微侧过脸与我对视,像是无声的询问。青绿的眼瞳如同辉光流动的琉璃碧玺,让我想起那天波月古海深处梦幻般的光影……于是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回避了他的注视。

    清凉的夜风携着若有似无的丹桂花香涌入,隔窗向外望,雅间外边的庭院花木葱茏,流水潺潺,无云的夜晚,溶溶月色不偏不倚地浸入酒中。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景元执起酒杯,悠然道,“酒斟时、须满十分。哦,阿婵姐姐喝的是果饮,也无妨,为此好风光,理当共饮一杯。”

    白珩捧场:“说的对!”

    他们俩率先举杯,其余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清甜的果饮柔柔滑入咽喉,我看着眼前其乐融融、好友们彼此意气相投的场景,仿佛隐约中摸到故事的脉络。

    宴饮结束后,我们又去了绥园游逛听戏,散场时已经是半夜。镜流送我回家。

    这倒是久违的待遇了。以前遇到这样的场合,都是镜流送我,但自从景元横空出世,每回我和镜流见面都有他在场,这活当然被贴心的小徒弟接手……这么想想,这十几年来我和镜流虽然常常碰面,却好像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月光从背后照过来,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想起许久以前我俩走在这条街上,我抱着剑,像条小尾巴那样跟在她后面“师父”、“师父”地喊……

    “——阿婵。”

    嗯?

    我俩这一路上都没怎么交谈,镜流向来是这样寡言的性子,我倒没什么不习惯的。但在跨进院门前,她却忽然喊住了我。

    “当年在可可达尔,”镜流开口就让我浑身一激灵,我僵硬地回头,见她踌躇道,“你,原来……”

    什、什么?

    而且为什么突然又旧事重提?就因为那条不合时宜的鳄鱼吗……如果说我先前因为好友和乐的气氛没喝酒也有几分微醺,那此时完全清醒了。

    “都、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用再三提起了吧!我试图用眼神向她求饶,毕竟镜流是真的吃这套。

    “……嗯。”

    她微微一怔,果然便放弃深究这事,恢复平常的淡然:“进去吧。”

    我不禁松了口气,往院子里走出几步,又回头。镜流在门前静静地目送我,或许是因为她今日的衣着风格与往日大相径庭,雪白的衣袂在夜风里轻轻飘扬,比起遥不可及的清冷月色,更像是悄然绽放又凋落的琼花。

    她刚刚……是想说什么呢?我后知后觉地,为没能听完的那句话,感到如花瓣飘零水中的淡淡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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