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渊境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云层堆叠着遮挡日光,光线幽微,雾霭沉沉。

    大约是因为这个,目之所及人影稀少,大多是来凭吊回归古海的持明族亲友,不像旅游旺季那会儿走两步就能见到在外圈观光的游客——这么想来,根本原因兴许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给罗浮的旅游业造成了一定影响吧。

    我避开那些寥落的身影,来到僻静无人的海滩。

    踩在沙滩上,脚趾便陷入柔软湿润的细沙。从这个位置眺望远方,海面波涛起伏,雾气朦胧,掩映着远处的天际线与海岛。

    我来祭拜已故的含英小姐……好吧,我该给含英小姐道歉。实际上我的目的没有那么纯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和找个没人的地方散心占据的成分更多。

    在塔拉萨时间不等人的紧迫日子过久了,丹鼎司养伤时期还好,回到家里,镇日无所事事的平静生活让我十分不习惯。

    原本这也没什么,适应一段时日就好了。可最近发生的事却让我很难从安闲的生活里找到乐趣,反而难以自控地心生无端焦虑……

    望着鳞渊境深处的方向,海风拂过我手里用以祭奠的花束,柔软的花枝贴在我手上。

    许是腿伤还算不上完全好转,站久了左边小腿受过伤的地方隐约酸涩作痛。何况直愣愣地站在这儿思考人生看着多少有点傻……我卷起裙摆,找到附近搁浅在海岸线上的残垣断壁坐下来。

    碧蓝的海浪淹没我的脚踝,又缓缓退去,水波温柔地抚过肌肤,带走些许细小的沙粒。

    我低头看见涌动的海水,便想到那天应星如海潮起伏的目光……

    “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像这样的任命从前也有过,毕竟应星是随军的匠人,还是联盟最为优秀、有时出现在战场便足以奠定胜局的那个。论危险性,眼下的战局恐怕还不如在塔拉萨那时的遭遇战。既然如此……为什么唯独在这次出发前说了这样的话?

    我自认用心观察时对旁人的情绪变化还算敏锐,却很难从那时应星复杂而克制的神态中解读出他的言下之意。

    是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危险性吗?还是……他看穿了我切身面临过战争后的惶然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战争带来的阴影——我素未谋面的母亲在战场上去世,父亲作为云骑活到退伍,却也精神状态堪忧。无数次,我在玉界门前送别出征的亲友,也曾不止一次听说认识的人战死的消息。

    我以为我对此有所准备。

    但事实上,也许是好友们的强大给了我可以安心的错觉,也许只是我从前太过没心没肺。在塔拉萨的事发生之前,我似乎从未认真地想过,他们可能也会、会……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竟然如此之差,光是对某些可能性的预想就使我难以平静。最近经历的种种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快速晃过,塔拉萨的满目疮痍、战死的士兵们残破的肢体、含英小姐的死讯,还有为邻居哀恸悲泣的那位女性——我对她的关注未尝不是源于某种物伤其类的心情吧……

    越想心绪越杂乱,我不禁叹了口气,听着潮水涨落的声音微微出神。

    啪沙。

    打断思绪的是突然在我身后响起的脚步声,那听起来甚至有点像刻意的提醒——有人正踩着细软的沙滩朝这边走来。

    我难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去。原以为是哪位同样想寻个清静地方整理心情的过路人,谁料看见的却是熟悉的白衣青年——

    “丹、丹枫……?”

    “嗯。”

    丹枫应了我一声。潮湿的海风微微吹乱他乌黑的发丝,青绿的眼眸定定望着我。很显然,不用特意说也知道,他是来找我的。

    我还有些愣愣地没转过弯来:“你不是……那个,天风君……”

    早在我进入鳞渊境的时候,丹鼎司渡口那值守的持明族就异常热心地告诉我“龙尊大人受天风君之邀前往曜青仙舟了,不日便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默认我需要清楚饮月龙尊的行踪。就像我在持明族的风评,都是我觉得如果不想徒增尴尬,最好别去深入思考的问题。

    丹枫说:“正事已然谈完,提前几日回来也无妨。”

    是、是吗……真奇怪,我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容易自作多情的人。可听丹枫这么说,又和他凝注的目光相触,我就觉得他似乎是为我的行踪赶回来的。

    我有些窘迫地掸了掸裙摆上的尘土和沙砾,终于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想要站起来再和他说话——在丹枫面前我多少还是会在意一些形象问题的,否则总有种饮月龙尊的垂青竟如此错付的复杂心情……

    但在那之前,丹枫先走到我身边坐下了。

    啊,这……

    我有一瞬的惊讶。

    作为持明族的尊长,想必常常要注意言行带来的影响。丹枫一看就受过严苛的礼仪教育,哪怕平日里好友聚餐,喝醉了也不见他会如何行止失度,照样仪态端方——我想这恐怕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从小培养形成潜意识的习惯。因此虽然很清楚他并非普通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但像这样不拘小节的举动,我还真没设想过……

    “要去看看她吗?”

    什么?哦……我从讶异里反应过来。丹枫说的或许是像上回那样潜入波月古海的深处,接触正在进行蜕生的持明卵。

    在瑰丽神秘的海底,触碰到某人生前的深刻回忆,这样如梦似幻的奇特体验实在很难忘怀。可一旦意识到每颗晶莹剔透的持明卵,都可能是某位熟识的人正在以死后的残骸孕育新生命,再回想起那场景,心情就截然不同了……并非感到恐惧或是抗拒,但也很难再以轻松的心态对待。

    何况我对此始终抱有疑问,在这时忍不住向他寻求解答:“持明蜕生后……真的还能算从前的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向来不乏有人探讨,毕竟无论是文艺作品还是现实,都因这种特殊的前世今生出现过许多难解的局面。但我说到底只是外族人,并不能真正理解蜕生的本质……丹枫又是怎么想的呢?对于持明族来说,这究竟是漫长的休息,还是真实的死亡?

    丹枫微微沉默。

    “即便是持明,不同的人对此也有不同的答案——若你问我,那我的回答是‘否’。”

    他没有给我留下侥幸的余地,陈述想法时有种理所当然到冷静的傲气:“我是丹枫,亦是饮月君,却绝不是谁的‘转世’。相似的容貌,翻阅典籍般得来的前世记忆,便能说明一个人的本质吗?”

    我不得不认同他的话。

    龙尊都是如此,而普通的持明族甚至不会残留前世记忆。所以,哪怕能够蜕生,死了也就是死了啊……

    兴许是我低落的情绪太明显,丹枫冷不防问:“你在为什么而愧疚,阿婵?”

    我……我有吗?

    被他问得有些愕然,但回头迎上那映光的青玉般透亮,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我下意识否认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

    愧疚……是的,可能就如丹枫所说,我是在感到愧疚。因此才主动寻求危险和痛苦,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辗转不安。

    我也很清楚这份愧疚源自何处。

    当我的好友,还有无数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在前线浴血奋战,拼上性命作战时,我正在家里悠闲度日,为无足轻重的生活琐事烦恼——但原本我也应当是他们中的一员啊。只是……我在几百年前逃走了。

    因当时的选择积累下来的愧意,连向人倾诉都显得没必要——难道说完我还能立刻改行吗?不……我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从没打算放弃现在的生活。这使得这份愧疚都显得如此无用而虚伪。

    因而面对点破这件事的丹枫,我唯有沉默——谈心这种事果然不是我擅长的范围,无论是开导别人还是被别人开导都太困难了……

    于是我犹豫过后,只是说:“没什么……过两天就会好的。”

    丹枫没说信还是不信,他对我拒绝沟通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凝视我片刻后,像是放弃了,转而提起别的事:“还记得我们先前在塔拉萨的约定吗?”

    哎?记得是记得……呃,难、难道现在就要出发吗?

    “我改变主意了。”

    但和我想的不同,丹枫说:“你为镜流,白珩和应星都单独拍摄过以他们为原型的幻戏——不知我是否有幸成为下一个?”

    “……”

    可是饮月龙尊的故事……就算拍出来了,真的能顺利上映吗?

    比起思考丹枫突然更换约定的缘由,对持明族内部风气的某些刻板印象率先占据了我的大脑。

    丹枫却说:“并非龙尊,只是丹枫的故事。也不必大张旗鼓,只我们二人知晓亦无妨。”

    那不就是私下编故事玩嘛……我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又有些摸不着脉络的茫然。但话说到这个份上,甚至拿出在塔拉萨的约定做交换,我也唯有配合他了。

    “只是丹枫”……

    我为突如其来的命题作文陷入沉吟。而他本人先起头道:“持明自古海中蜕生,大约是五六岁的模样,会由族内分配导师照顾和教养。”

    唔,这方面我先前在持明族地小住时了解过。不过五六岁模样的丹枫吗……还真是难以想象。

    并非作为饮月龙尊长大,他会不会是那种谦逊有礼的乖小孩呢……虽然似乎是心血来潮之举,但我也不想敷衍朋友,拿出速记本,根据他如今的模样简单勾勒出想象中的孩童形象。

    丹枫评价说:“很像。”

    别、别哄我啊……怎么想你小时候都不可能是这种样子吧!

    当然,比起容貌和性格问题,作为主角没有明确的目标才更棘手。况且我也有些隐秘的好奇——如果不当龙尊,丹枫会想做什么?

    像现在这样加入云骑军卫蔽仙舟吗?还是和许多持明族那样,在丹鼎司治病救人?反正无论是武学还是医道,他都具有相当的天赋就是了。

    “都不是。”丹枫却否认了,他用那张俊秀清冷的脸思索过后道,“我或许会去做鹤云速递的物流专员吧。”

    “……”

    嗯?嗯……?

    相比我的震惊不解,丹枫神色尤为泰然:“不行吗?既然我不再是龙尊,岂非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虽然也不是不行……我当然不会说“丹枫”必须违背自身的想法去做别的什么,但你真心想做鹤运物流专员吗?其实只是随口说的吧?我不禁无言,又有些触动——为他这种拐弯抹角的宽慰。

    好吧,无论做什么都天赋过人,却立志成为鹤运物流专员的持明族少年……不得不说,这个出乎意料的职业选择本身就充满故事性,我的脑中在瞬间弹出许多有趣的展开。

    以主角做串联,通过物流工作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示世间百态温馨日常故事;或是从某个无人领取的快递箱开始的悬疑喜剧……

    但丹枫阻止了我在故事情节上无限延展出去的想象:“在此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嗯?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说:“十三岁那年,我独自前往金人巷,在那认识了一位朋友。”

    “……”

    我默默和他对视,略有好奇的心情在这句话里寸寸冻结。

    这、这说不定也是虚构情节……好吧,我不得不承认,当初泽兰都暗示到那份上,如果说我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肯定是假话。

    但小时候认识的漂亮小姐姐,实则是持明龙尊男扮女装——这么可怕的猜想谁愿意去确认啊……!

    我宁愿当做没这回事。

    远处的海面上,有雪白的海鸟振翅掠过,发出悠远的鸣叫。

    在丹枫默不作声,但不容逃避的目光里,我轻轻“呃”一声,手上不自觉使劲,随即便嗅到花枝折断时溢出汁液的清新气息。

    我连忙低头查看花束,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实摆在面前,不允许我继续装傻,我,我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可莫名的紧张使我的语言组织能力雪上加霜,只会干巴巴地重复他的话:“这、这很重要吗……”

    “……至少于我而言。”

    浪花卷起白沫拍打岸边,在潮起潮落里,海风如此柔和。丹枫以平静而凝实的声线诉说他的认真:“我从未后悔过与她结识——即使重新来过,也盼望能再次相遇。”

    “素光老师,”他轻声问我,“你会同意我的请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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