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为这个,我也会保护红叶的呀。”

    很久很久,久到数百年后,说出这句话的人本身都将当初的事忘干干净净,丹枫却还是会于不经意间想起那时长乐天的夜景。

    灯火阑珊,暖融融的光映照远处建木的虚影,也照亮女孩漂亮稚气的脸庞,连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更不必说那醒目的笑容。

    年幼的她认真地承诺道:“虽然不喜欢习武,但如果是需要武力来保护你,我愿意努力的。”

    当时,他不置可否。

    *

    丹枫并不缺人保护。

    他自破卵蜕生,不,在尚且沉睡于波月古海深处时,已然预定了饮月龙尊的尊位。

    他还是持明卵时,护珠人对一切接近他的威胁严防死守;蜕生后住在潜邸,更不会缺少护卫随行。精心挑选出来侍女们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还有数位龙师专门辅佐他的学业——如有必要,这些人也能在危急时刻拿起武器,以他的安危为先。

    他注定要接受同族的朝拱,他们殷殷冀望,等待着他成长为合格的龙尊,镇守玄根,照拂同族。

    而丹枫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的天赋如从前每一任传承了龙祖之力的龙尊那般出色。他天生会行云御水,旁人需要苦学的云吟术于他而言呼吸般简单;聪慧至极,晦涩难懂的典籍一点自通;流淌着龙血的躯体更是强韧无匹,龙心搏动间,能酝酿出摧毁一切的风暴,甚至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治愈伟力……

    在实战里,龙师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教导失去意义——就实力,他还是处于成长期的幼龙,但刻在传承里的战斗本能已然胜过所有人。于是他们转而教授他更多的理论知识,以及引导他如何负起持明龙尊的责任。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后者于丹枫而言不过是些泛泛而谈的空话,带给他的触动尚没有借由重渊珠经历的前世梦境更多。

    虽然也正是那些过于真实沉浸的梦境与虚影,使他产生了诸多难以理清的困惑混乱。

    ——我是谁?是“丹枫”,还是“饮月君”?拥有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力量,同样的身份,我和梦里那些面目模糊的“龙尊”有何不同?

    有时他站在台阶上,俯视以手加额,向他行问候礼的龙师,恍惚间与另一人的思想重合,目光不再像是学生看老师,而是君主看臣子。

    也有时,他感受胸腔内的龙心缓缓跳动,仿佛正以冰冷的瞳孔自云巅审视世界,所有人都渺小如蝼蚁,生死轮回、兴衰更替,滚滚红尘的挣扎都不过广袤寰宇的一部分,不值得在意——同族亦不例外。

    但更多时候,他闭起眼,风和流动在空气中的水份为他带来无数微小而斑驳的讯息,描摹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鲜活世界。幽远的宁静中,他想起在潜渊阁翻阅典籍时散逸的书墨气息,想起练武场上的日光和凉爽的风,想起波月古海温柔的波涛,以及更为年幼的时候,侍女夜里哄他入睡轻轻拍打在身上的柔软的手……

    ——他此刻有多放松平静,就有多么抵触那些被不属于自己的思维控制感官的瞬间。

    不过,随着他一日胜过一日的成长,丹枫确实不再像最初那样依赖龙师的教导,他习惯于观察和总结后自己得出答案,对某些不够用心、或是另有所图的人也失去了应付的耐心。

    又一次不客气地驳斥某位龙师的观点后,自小照顾他的侍女委婉规劝道:“那毕竟是您的老师……”

    “都说我是受选之人,持明族最为尊贵的龙裔血脉。”

    丹枫不解地问她:“可那样不见多少真才实学,只知搬弄是非,唆使我背弃盟约的人,也有资格做我的老师吗?”

    其实这番话并非质问,只是单纯的疑惑——莫非这也属于“照拂族人”的一部分?

    然而侍女没有回答他。她眼里浮现措手不及的惊讶,如同蓦然发觉日日喂养的小猫已经在没留神时成长为随时欲择人而噬的猛兽,怔愣过后深深地低下头去,服从道:“……是我多言了,丹枫大人。”

    “……”

    这不是丹枫想看到的反应。他感到轻微的、难以言说的烦闷,却不愿将此怪罪到谁身上,只因心生索然而沉默。

    当天夜里,他追溯着不知哪一世的记忆,再次沉入梦境。

    持明族地正举办盛大的庆典,额角峥嵘的华服尊者端坐高台,他身边是如众星拱月的护卫队,下方是不知为何事欢呼庆祝的族民。

    夜幕低垂,云雾翻腾,琉璃彩灯盏盏亮起,将庆典现场衬托得犹如云宫仙境。族人们以崇拜、敬仰的目光仰望他,将他簇拥,热烈的气氛几乎要连海水一道点燃。

    如梦似幻的光影里,他身处人群毫无疑问的中心,举杯饮酒,冰凉酒液滑入咽喉的瞬间,却只品尝到深切刻骨的……孤独。

    醒来后,梦中的感觉仍旧残留着久久不散——又或许,这本就是他每日都在体验的滋味。

    *

    潜邸的生活始终一成不变,将范围放宽到整个持明族地,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丹枫逐渐对持明族外的世界产生了探究之意。

    尽管有几位龙师恨不得在他完全长成前与外界隔离,以保证他的安全和思想不受外族人影响,但持明族和仙舟的盟约终究是避不开的一环。何况他们如今就生活在罗浮洞天,经过代代相传,曾经徜徉汤海的古老历史反而像是难以追索的传说了。

    于情于理,作为未来统御持明族的人,丹枫都该去了解仙舟。

    龙师们态度和立场各异,有的认为他应当投桃报李,信守盟约;有的教导他如何审视、平衡两族关系,为族中争取更多的发展空间;也有的虽未明说,却在讲古时隐隐透露对昔年龙尊雨别献出族中圣地这一举动的不满,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该以本族的荣辱与利益为重……

    丹枫只是听,从未表态——对他来说,外界的一切终究只是从文字和旁人的话语里拼凑而来,模糊朦胧看不清全貌的虚像。

    他决定亲眼去看看。

    倘若龙师们得知他的想法,想必要极力反对,即便最终同意,也不会是他乐见的场面——既然如此,索性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于是本该入梦的时间,丹枫避开值守的侍女与护卫,离开了重重防护的潜邸。这对天生擅长云吟术的他来说轻而易举,鉴于龙裔的特征太过显眼,他还参照见过的族内同龄人,改换了外貌。

    整件事中唯一令他稍感为难的反而是选择目的地。

    他对罗浮的诸多洞天构成只有粗浅的了解,犹豫片刻,最后前往的是近日偶然听闻过,似乎在举行庆典的长乐天金人巷。

    但他显然来晚了,到达地点后发现街巷间只余一片繁华过后的清寂寥落。他怀着些微新奇和警惕,审视这和持明族地可说全然不同的世界,思忖着下一步的去处。

    那些手持木刀木剑的外族孩童叫嚷着围过来前,他早早地察觉他们的行动,却并未轻举妄动。

    这对丹枫而言属于十分新鲜的体验。

    在持明族内,别说有人敢像这样成群结队地堵着他刁难,早些年他甚至见不到几个外人。而这些人瞧着气势汹汹,却没有太大的恶意,多少也令他举棋不定——看着太弱了。若是要给予他们冒犯他的教训,什么程度才不至于暴露身份,导致事态升级?

    好在他试着出手之前,有另一人如同小小的旋风刮了进来,赶跑了围着他的人。

    那是个身手灵活的女孩子,约摸和他差不多大,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丹枫默不作声地观察她:虽然力量有所欠缺,使用的技巧却还算不错——只有架势唬人的这几个外族孩童自不必说,即便是习过武的成年人恐怕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那些咋咋呼呼的男孩子明显认得她,挨揍归挨揍,言语间却不乏嘲笑奚落。女孩被说的动气,但仍旧束手束脚地收着力,见他们四散奔逃,也没有去追。

    “你没事吧?”

    女孩转过身来,摘下面具后的面孔清丽秀气,因为运动过微微泛着红晕,与方才以一敌多的气势相比全无威慑力,黑白分明的眼眸望过来,看着甚至有几分乖巧懂事。

    她看清他的脸,愣住两秒,随后尽力摆出大人模样,却不知为何带着些眼巴巴的期待意味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丹枫没有立刻说话,他审慎地打量对方,估量她的情况,觉得外族人行事确实令人费解。他向来没有将想知道的事藏在心里的习惯,直白地问道:“他们有意冒犯你,你既然有能力给予教训,为何手下留情?”

    女孩闻言“呃”一声,满脸没料到的措手不及:“也、也没有啊……”

    她说谎时视线漂移,心虚就写在脸上。丹枫微微沉默,虽然不满,却也并无逼迫她的意思。

    但女孩觑着他的神色,不知从他的一言不发里领会了什么,又慌慌张张地改口道:“好吧、我怕我爹知道了教训我……他不让我打人。”

    “……”

    丹枫学习过基本的常识,但外族以亲子关系为纽带的家庭模式,对如今的持明族而言太过陌生。他勉强将其对应到龙师与自己的关系中——假如他想做什么而有谁不允许,自然要做好说服他的准备。否则即使他一意孤行,又有谁能自持身份教训他?最多不痛不痒地规劝两句罢了。

    他从这种微妙的差异里,切实品味到两者的不同之处。

    既然得到满意的回答,丹枫轻轻颔首,不打算继续在此耽搁。他的时间有限,虽说一晚不睡对充盈着龙血的躯体没有太大影响,但离开时间太久容易被察觉行踪。他实在不喜欢听龙师们絮絮叨叨。

    他转身离开,女孩在原地愣住片刻,很快就跟上来,脚步声起初有些迟疑,没过多久就变得坚定,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紧他。

    丹枫难免疑惑,只得再次停下来问她:“为何跟着我?”

    她满脸欲言又止,维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和他说话:“你,你出来玩有没有和家里说过呀?太晚了,一个人有点危险……”

    丹枫沉默了。

    如果“危险”指的是方才那样的遭遇,那着实不必担心。

    他的一时不语似乎被当做默许,女孩试探着上前一些,见他没有表露反感,眼眸便浅浅亮起:“要是你还不想回去,我们也可以一起玩——我对附近很熟悉的,知道很多现在还开着的店。”

    ……那不正说明你也常常这个时间在外游荡吗?

    但丹枫确实需要一位向导。他默认了女孩的靠近,在同行路上得知她的名字是“乌婵”。

    “喊我阿婵就好了。”她说完又问,“你的名字呢?”

    他当然不能报出真名——遇到其他持明岂非立刻就暴露身份?便随口以红叶为名。

    阿婵果然带着他逛了许多深夜还开着门的店铺,大多是小吃店,丹枫没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只是尝尝味道,剩下的都归给她。也有租借游乐设施的店铺,店主见他们两个小孩结伴来玩,见怪不怪地摆摆手:“最多玩两刻钟哈,再晚我就找地衡司抓你们回家了。”

    丹枫盯着他属于持明族的尖耳朵看了会儿,既对这种轻浮随意的态度感到不习惯,又有隐约的明悟——仅仅是身份的变化,竟然就能导致如此迥异的差别吗?

    从这家店铺出来后,他提出要回家。阿婵好似松了口气,将他送到长乐天的渡口,临别前说:“下次早点过来,我们再一起玩吧。”

    下次?

    丹枫对于这次外出体验的内容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也没想过还会有第二次。但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推上了返程的星槎。

    阿婵踮着脚在渡口挥手道别,笑容柔软又明亮。

    ……既然没能开口拒绝,就不好失约了。丹枫想:有时间再来见她一面也未尝不可。

    然而持明族的少主并非时时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等到丹枫“有时间”,已然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也许她早就没再等他赴约,或是把这件事忘了。丹枫抱着兴许会扑空的准备前往长乐天,却在熟悉的地方见到了她——手里拿着琼实鸟串的女孩站在路旁屋檐下,安静地看着来往人流。那天相处时她分明活力十足,这时置身人群边缘,却显出某种令他心有触动的孑然。

    丹枫看着她慢慢吃完东西,习以为常地左右张望一番,没见到在等的人,便无声叹了口气,拍拍手准备离开——她显然并非第一次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了。

    他就在这时显现身影,顿时将人吓了一跳:“啊……红叶!”

    “我还以为和你错过了呢。”吃惊过后,女孩长长松了口气,尴尬地用脚尖在地面蹭来蹭去,“怪我,忘记和你约定时间地点了……”

    “……不要紧。”丹枫停顿片刻,随后说,“往后就在这里见面吧。”

    她微微一愣,在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笑容顿时点亮了那张清丽可爱的脸庞。

    *

    丹枫多了每隔几日改换容貌,趁着夜色外出的固定行程。

    阿婵对此发表感想——或者说是她脑海里的奇思异想:“好像故事里只有夜里梦间才会出现的仙子哦。”

    丹枫也看过那些志怪奇谈,闻言奇怪道:“不见日光的难道不该是精怪怨鬼?”

    她于是认真地反驳:“可是红叶漂亮又仙气,比较像仙女啊。”

    丹枫:“……”

    颜控自有她的一套逻辑。他虽然不理解,但接受了。

    阿婵擅长从不起眼的微小地方发现乐趣,丹枫跟着她走遍长乐天的边边角角,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很快超越了持明族地。

    他们也不总是在外面乱跑。更多时候,阿婵会拉他去书肆翻阅免费借阅的闲书,或者到茶楼坐着点杯茶水听评书。她很容易沉浸在故事里,跟随那些错漏百出的情节心潮起伏,即使事后找丹枫讨论时听他对故事逻辑发出质疑,也会一边点头,发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声音,一边说:“可是听起来很有意思嘛……可惜红叶每次出来玩的时间都太短了,不然我们可以去看幻戏,那个更好玩。”

    “……”

    丹枫不禁思索,要不要为了这件事偶尔延长外出的时间。

    他对阿婵口中的“有意思”“好玩”持最大的保留态度——谁让她见到路边长势奇特的杂草也会说“有意思”,跟着地砖格子跳来跳去也觉得“好玩”?但丹枫和她见面,原本就不是对玩乐多么感兴趣。比起她钟爱的娱乐活动,他更关注外界的生活氛围。

    他观察着一切,并以此和平日的所见所闻作对比。偶尔也倾听阿婵关于亲子关系的苦恼……虽然大多时候并不能理解其中关窍。

    有段时间,阿婵和她父亲的矛盾似乎尤为激烈,导致每回见面时她的情绪都不算高昂。有时丹枫隔着人群看见她等待他的身影,会错觉似的看成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因为饥饿而可怜巴巴地等着他靠近投喂。

    阿婵悄悄地向他吐露心声:“隔壁伯伯说,我爹对我严格要求是因为他爱我……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了。如果真的爱我,不可以对我稍微温柔一点点吗?”

    “爱”……这又触及到丹枫的知识盲区了。

    他在书里学过敬爱长者,亲爱同胞的道理,可从没有实践的机会——毕竟谁敢称他的“长者”?对待同族,他要做的也并非“亲爱”,而是“照拂”。两者听起来仿佛相差不远,实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对于父母和孩子的“爱”,他就更不明白了。于是虚心求教:“那怎样算是爱?”

    阿婵明显被问住了。

    她自己也没想明白过,为难地开始掰手指:“嗯,关心,体贴……就是要对我好吧?”

    丹枫对这个答案不算满意。如果这么算的话,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他抱有相当的爱意。但事实上,有几位龙师偶尔投来的目光令他尤为不快。

    阿婵听完他的描述,却说:“那不一样啊。”

    她绞尽脑汁,苦恼地试图做更深的说明:“有的照顾是因为他必须那么做,有的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她说着说着,事情没讲明白,先把自己说难过了,颇为沮丧地说:“对哦,其实我爹都不问我每次跑到哪里去的,如果不是必须要养大我,他肯定早就把我扔出家门了吧……”

    丹枫:“……”

    假如她是持明的幼童,丹枫倒可以肯定地说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族群失去繁衍能力后,每一位族人都异常珍贵,不可能遭到抛弃。但仙舟的天人……他们的人口多到冗余了。

    不过只是为此感到烦恼,丹枫倒觉得很好解决:“若是他不要你,你可以到我身边来。”

    龙尊身边的护卫按旧制理应都是持明族,但只要他想,任命外族人想来也不是做不到。何况阿婵只是还有些年幼,于剑术一道却很有潜力,并不算以公谋私。

    “那、那怎么行?”

    然而阿婵拒绝了。听过他隐去身份的护卫论,依然满脸纠结:“我还是觉得不对……”

    “有何不妥?”

    “嗯……就是、就是……”

    她囫囵不清地表述:“……感觉怪怪的。而且就算不为这个,我也会保护红叶的呀。虽然不喜欢习武,但如果是需要武力来保护你,我愿意努力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可惜丹枫比起动容,更多的是认为有必要纠正她的错误认知:“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连他本人都打不过,又要怎么面对他感到棘手的敌人?保护一说不过是空谈罢了。

    阿婵难以置信。

    这句话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辞都管用,她瞬间把烦恼抛在脑后,蓦然站起来说:“怎、怎么可能……”

    但事实就是如此。

    普通人的体质无法和龙裔相比,他们交起手来,丹枫要收着力才不至于真的伤到她,当他经过缠斗,凭借纯粹的技巧将玩伴压制在地上,难得因争胜浮起浅浅的愉悦:“如何,服气吗?”

    阿婵扭过头来,脸上因为蹭到尘土有些灰扑扑的,神色瞧着既震惊又委屈。丹枫微微一怔,下意识放松力道,以为她要生气,但她又迟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算啦……你高兴就好。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打架玩啊。”

    是吗?丹枫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还残留着轻松的笑意。

    阿婵站起来拍拍衣服,整理散乱的头发,又替完全没有自理意识的他收拾仪容。

    丹枫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看着她便有些气短,想想宽慰她说:“神策府的将军身边亦有护卫保护,但他们都不如将军更强。”

    阿婵抬眼看看他,却完全没有被他安慰到的意思,反而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红叶是笨蛋。”

    丹枫:“……”

    他听得见。

    尽管如此,他却保持缄默,容许了这小小的冒犯。

    那之后,阿婵确实如那天所言更为努力地进行锻炼,丹枫和她见面时常常发现她身上会增添许多剐蹭的伤口。似乎拜此所赐,她和家里的关系也稍有回暖,不再总是闷闷不乐了。

    年末时丹枫要以龙尊的身份出席诸多场合,不好再频繁外出。阿婵便和他约好在年前长乐天举办的灯会上见今年最后一面。

    那日他因为琐事缠身,到的有些晚了。阿婵很是苦恼:“高处风景好的位置都被占了……”

    对丹枫来说,要登高望远不过是心念一动的事。他没有犹豫太久,示意阿婵不要声张,带着她到无人处用云吟术遮掩身形,腾空而起。

    阿婵“哇啊”一声,抱着他惊叹地道:“好厉害啊红叶,你还会飞!你们持明族也太方便了吧……”

    她不过是连持明族的常识都所知甚少的小女孩,全然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可丹枫却觉得,这比知识渊博的龙师们平日夸他为“少主不愧为真龙再传,天资过人”的话要顺耳多了。

    他们在夜空中俯瞰人间,长乐天的灯火连绵不绝地点亮整个洞天,煌煌欲燃。

    丹枫看见仙舟的天人,狐人,和持明族混在一起,走进这繁华的街市图景。眼熟的评书先生在临时搭起的台上滔滔不绝,去过的小吃店老板们在外支起摊子招揽客人。也有许多他见过的持明族面孔——不论是族地内对待龙尊谨慎恭敬的护卫,还是曾在长乐天狐疑又关心地问“你是哪位导师负责的孩子,这么晚还在外面乱逛”的普通族民,都同样放松快乐。

    高处的景色……竟然出乎意料地与梦境不同,美丽得令人流连忘返。

    阿婵指着某处快乐地说:“快看啊红叶,是龙型的灯!”

    丹枫看过去,只觉那造型拙劣的纸扎灯在此刻也不失生动有趣。不用谁来提醒,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因淡淡的喜悦而眉目舒展。

    相比梦里的庆典,他还是更希望保留此刻的记忆,和所有人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想到。

    这就是“爱”啊。

    *

    这样定期的相会,终止于某日阿婵满怀忧虑的一句话:“我觉得我爹有点不对劲……”

    她从前提起自己的父亲,大多数时候是伤心郁闷,却从没有像这样心神不定,带着些许惶恐。

    丹枫听她谈起她这几日从父亲诡异的行动里总结出来的症状:记忆混乱,最初还只是记错她的课业,后来开始揪着她从前的错误教训,仿佛那些事才刚刚发生过,到现在,偶尔还会在家里喃喃死去的战友名字……

    魔阴身。

    这三个字第一时间跳出来,丹枫随即问:“去过丹鼎司了吗?”

    阿婵抿着嘴摆弄手指,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安:“明天就要去了……”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心知肚明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什么。

    丹枫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持明龙尊在生老病死前也与众生平等,起不到什么用处——又或许是他还远远不够强,学的也不够多。

    潜渊阁内有不少关于魔阴身的记载,丹鼎司里也向来不缺乏研究该如何治愈魔阴身的医士。丹枫许诺回去会帮忙检索典籍,阿婵便信服地点点头,稍有振作:她总是觉得他那么聪明厉害,好像什么都做得到。

    然而丹枫在这件事上,唯有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他凭借对魔阴身好奇的借口翻阅许多秘传典籍,也问过对此道有所钻研的医士,得到的结果通通不尽如人意。也许应该另辟蹊径,从龙祖的传承里寻找别的方法……可阿婵的父亲经得起多久的等待?

    确诊后,阿婵要在家陪护,减少了和他见面的次数。他们最后一次相约后在长乐天见面的那天,她在书肆里翻着杂书,因为疲倦不知不觉就歪头睡着了。

    丹枫安静地给她当了半个时辰的靠垫。她忽地惊醒后,发觉耽搁了他回去的时间,连忙道歉。

    他们约好下月的十五再见面。分别前,她还在困倦地揉眼睛。

    丹枫想:兴许下回见面,他应该向阿婵表露身份,将她和她父亲接到他的潜邸去住一段时间——至少那里能有人照顾她。

    ——然而转月十五,他并没有在约好的地方见到她。

    其实那日在来的路上,他就察觉到不对劲。路过某处集市时,那里气氛怪异,道中还有残留的血迹,附近的人惊叹地议论:

    “谁说不是?突然就发起狂了!”

    “幸亏没出什么事……”

    那时他便有些在意。只是有约在先,不好在此多停留。但当往常都提前到的阿婵久久不至,联想到方才的异样,他就等不住了。

    集市里发生过什么事并不是很难打听。据说先前有人在长乐天的街头发狂伤人,被一个路过的小姑娘持剑阻止了。告诉他这件事的狐人女性看着他“哎呀”一声,笑道:“难怪我瞧她这样眼熟,你们常常在这附近一块儿玩是不是?放心吧,我看她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地衡司的勤务带走了。”

    丹枫姑且放下心,谢过她,又去地衡司寻人,得知她已然被安全送回家去了——他没问过阿婵住在哪,因为她没有配玉兆,自然也未曾交换过联络方式。时间不早,他知道她平安无事,就不再着急。想着假如今日她不方便出门,明日或许也能在老地方见面,于是没等到人后,暂时返回了持明族地。

    他想错了。

    连着许多天,丹枫都在夜里前往长乐天,却始终没等到人。他后知后觉,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竟然让时间如此难熬。回想最初认识时,阿婵因为一句算不上约定的话日日跑来这里枯等,心绪便尤其复杂。

    他这阵子每日都离开潜邸,自然容易被族内发现端倪。丹枫原本没放在心上——他瞒着旁人出门只是避免麻烦,又不是害怕谁的问责。

    因此当龙师收集他曾经外出时的行踪,以此来质问他时,丹枫只有轻微受到冒犯的不快。但他们想借此更进一步,控制他的行动——并且还真的成功了!那种不快就迅速升腾为被愚弄挑衅的恼怒。

    他们称呼他为龙尊、少主,却不是真的意欲奉他为尊,反而想要借由手里的权力掣肘他。

    丹枫很清楚,他私自外出说到底只是件小事,但凡他愿意向龙师们认错,事情便会很快翻篇——他们想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低头服软。但怒火在他心里烧灼,令他心意冰冷,龙裔的骄慢于此时占据了上风。

    他不好说能够追溯前世记忆究竟是好是坏,不过除去龙师们的言传身教,梦境里见过的“饮月君”确实为他积攒了许多争权的经验。

    他不需要一步到位,眼下最重要的是阿婵的情况——或许是失联导致的忧虑,他冥冥中感到不安。

    这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无论是对龙师的职权感到不满,还是急需上升的渠道,只要他有心招揽,总会有人愿意越过龙师的管辖,为他这位未来的龙尊做事卖好。

    没过多久,丹枫收到了来自长乐天巡视机巧鸟的影像资料。

    那日的集市如往常熙攘,阿婵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她在小吃摊前停留了一会儿,买了两份食物,顺着道路前往他们约定好的方向,没留意身后不远处缀着个怪人——他穿着大约四五百年前就因性能落后被淘汰的云骑军旧制盔甲,戴着面甲看不清脸。周围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在阿婵快要离开影像的录制范围时,大约是因为人群拥挤,他短暂地失去了她的踪迹,呆呆站在原地,如同感到某种自体内激发的力量,痛苦地躬起身——这时已经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选择远离。谁也不知道那短短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等到他再站起来,显然已经失去理智,肢体产生轻微的变异,细小的藤蔓从盔甲缝隙里钻出来招摇。

    他在大庭广众发狂了。

    人群惊呼避让,远处阿婵注意到身后的异动,诧异地回头。她明显也被这个场面惊住,在路边踌躇不定的观察了一会儿,目光有些疑惑,直到陷入魔阴身的盔甲人拿出阵刀,挥舞间险些伤到没来得及跑走的小孩,这才手忙脚乱地从空间折叠设备里掏出长剑,咬咬牙迎了上去。

    即便是普通人,堕入魔阴身后也会因躯体变异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和破坏性,何况是原本就有武学功底的对手?

    短兵相接时,阿婵吃力地退后几步。她尚且年幼,武器又吃亏,还要顾忌围观群众——但她在武学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资,只在最初打得有些束手束脚,很快就找到身形灵活小巧的优势,也意识到对手虽然血勇,却有神志不清的劣处。

    她引导着敌人露出破绽,在他招式用老之际,险之又险地撞进对方胸膛,用长剑将人连同盔甲一起刺穿。

    收剑时,鲜血溅在她身上。而受到重创的对手身形凝滞,摇摇欲坠的面甲终于摔落在地,露出枝蔓覆盖了半张脸的苍老面容。

    阿婵愣住了。

    她原先还在皱脸嫌弃,这时却视线发怔,嘴唇微动……

    但她的声音淹没在群众的惊喜呼声里。他们远远把她围在中间,如同见证英雄凯旋,高声夸赞鼓励。没人注意到她僵立在原地,紧紧握着手里尚在滴血的长剑,仿佛忍耐着不要立刻从这众人簇拥注视的场景里逃走。

    地衡司很快赶到维持秩序,十王司的勾魂使也姗姗来迟。

    在他们要带走堕入魔阴身的男人时,阿婵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见他重新挣扎起来,才蓦然停住脚步,茫茫然地看着他们远去,在地衡司勤务的安抚下,失魂落魄地跟着离开了。

    ……

    丹枫意识到了这件事里的问题。

    他得到的不仅有事发当日的影像资料,还有阿婵的住址——当他不管不顾想要离开潜邸的时候,即使龙师有令,也是阻拦不了他的。毕竟没人敢真的伤到他,而他绝非因为年幼就能随意应付的对手。

    他离开持明族地时,想的是见到阿婵要做什么、说什么话……可等他真正到达目的地,所见却只有紧闭落灰的院门。

    “你来找阿婵啊?”

    住在隔壁的一家三口里,作为母亲的女性忍不住唏嘘:“那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她父亲前几天去世了,那之后好像就搬走了。不过她还在原来的簧学念书,你知道地方吗?要不要让我家的混小子带你过去?”

    她家的混小子——面熟的男孩拖着鼻涕在房门后面露出半张脸看他。

    丹枫拒绝了。

    长乐天不久前下过小雨,路边积雨映出澄澈的天空和街道的风景,也照出他如今的少女身姿——这还是他从同族那里借来的模样。想来也不能怪他在阿婵每次夸赞他“漂亮仙气”时无动于衷。

    不远处,尽管那些人尽了全力收敛气息、隐藏行踪,他却能借助对风和水的感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从持明族地跟了他一路的同族人都躲藏在暗处的哪里。

    有风吹过时,他抬起眼,看见那处院落里高挺的银杏树,灿烂金黄的叶片正缓缓飘落,在墙头上方打了个转,最终落进了他看不见的院墙内。

    丹枫沉默地伫立片刻,离开了。

    他没有去簧学找她……也没再用那副模样去过长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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