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至此,丹枫与龙师之间的矛盾已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龙师们恍然意识到,尽管还处于幼年期,但他们教导的少主已不是最初能随便哄住的小娃娃。龙祖的血脉毫无疑问地流淌在他身上,他血管里奔涌的是能吞吐风暴的伟力,冰冷的青绿眼瞳里则示现不容违逆的高傲与强硬——他理所当然地要处于尊位,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此俯首称臣,使数百年的苦心经营付之流水。

    而于丹枫而言,龙师们意欲通过手中权力摆布他的举动已然触及到他的底线。

    持明龙尊与龙师的权力斗争由来已久,追根溯源,还是因为轮回蜕生的特性。在前任龙尊离世,而丹枫诞生之前,都是龙师在把持族中内政。

    丹枫没有以短攻长的爱好,也实在不喜欢日日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勾心斗角。举行过镇伏建木的仪式,确保往后数百年的安泰,他便不顾龙师们的极力反对,随军前往与丰饶民作战的前线。

    作为“饮月君”,他在战场上与同胞并肩作战,沥血破敌,确实如预想那般快速积累起极高的威望,借此制衡乃至压制龙师的权力。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自己的心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坚固冷硬。

    他能降下风暴雷霆,以长枪和利爪撕碎敌人,却无法阻止他们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生命的神力使他受伤后能快速痊愈,百战不死,在疗愈受伤的同袍时却显得杯水车薪……

    当曾誓死追随他的亲卫、分别前还言笑晏晏的战友沦为战场亡魂,数不清的同族就此入灭,连完整的尸首都无法带回故乡……那种在生死前的无能为力伴有冰冷的愤怒,再次席卷他的心脏。

    部下与族人称颂他的强大,感激于他在生死关头施以援手,而他唯有报以无尽沉默——假若他真如所有人所说,是生来尊贵的“受选之人”,为何不能做到更好?

    丹枫过去常常待在鳞渊境深处孕育持明卵的圣地。他在海底梦幻的波涛里舒展躯体,远处是龙的幻影在游动,眼前是摇曳而过的鱼群,闭上双眼,便感受到数以万计正在蜕变新生的族人们随着海水的涌动呼吸……他每每在此刻体会到发自内心的淡淡欣悦与平静。就像吝啬的守财奴心满意足地清点宝库里的珍宝,或是牧羊人看他心爱的羊群。

    但自从意识到那片由沉睡的族人组成的光海正在不断破灭——而他对此无计可施。丹枫再来到这里,只觉得每颗持明卵都宛如族人的眼睛,在幽暗的海底发出无声拷问。

    族群失去自我繁衍的能力,每时每刻都是在走向注定的灭亡,哪怕自此找个世外桃源龟缩,也不过使绝望的倒计时走得慢些。

    丹枫开始更深入地研习医道,也曾将视线转移到基因实验上。这条路不独独他想过,但整合那些持明医士留下的手稿,得到的仍旧只有不断碰壁的结果……他不得不将目标放在唯有龙尊能追溯的古老传承。

    不错……他知道有些底线不容越过。可一旦他的设想成功,不止能解决持明族的繁育之难,还能给更多人生命延续的可能……

    又一次,丹枫从战场上回来,心事重重间,不知不觉便走到长乐天。

    注视着依稀熟悉的街道,他不期然想起某些回忆的同时,也看到路旁有关幻戏的宣传:乌发绿眼的持明族少女半蹲着伸出手,迈着欢快步伐向她跑来的小狗有双黑葡萄般乌溜溜的湿润眼眸。

    ……很难说那瞬间在他眼里这幕场景和什么重合了。但一刻钟后,他确实走进了幻戏放映厅。

    来体验这部幻戏的人出乎预料的多,放映厅里座无虚席。丹枫很少使用类似的设备——这种借助狐人信息素造成幻觉的体验,会使他联想到战场上步离人的狼毒信息素,实在很难完全放松下来。

    但这部幻戏的导演确实很会利用虚拟实境的技术。他讲述了简单的失意之人与流浪小狗相遇的故事,情节并不如何新颖,情感却尤其动人。观者能以第一视角体会到无论快乐还是悲伤,身旁永远会有温暖的毛茸茸依偎陪伴的温情……即便是丹枫,也短暂地在中途思考起豢养宠物的种种问题。最终因无暇照顾而放弃了——他固然可以让侍女帮忙饲养,但若非亲力亲为,那还有什么意义?

    幻戏结束播放片尾曲时,他留意了导演的名字。

    素光……

    放映厅的顶灯啪得打开。如他这样留到片尾曲结束再离开的观众并不少,此时也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去,不乏有人满脸动容,和同伴低声抒发感想。在这之中,甚至有坐在前排的持明女性发出泣声。

    她右手边的两位同伴连忙围过去安慰,而坐在左手边的那位似乎被这种发展吓了一跳,扶着椅背半站了起来。

    ……

    丹枫的视线顿住了。

    那是位身形纤瘦的女性,乌黑的发丝散落肩头,刘海遮住额头,下半张脸严严实实地带着口罩,于是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曾几何时,丹枫也在另一人脸上见过这双眼睛。那时她年幼的脸庞圆润柔软,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眸也似圆圆的,很有几分乖巧可爱。而如今随着五官长开,眼尾的轮廓微微拉长,便呈现出犹如雨打梨花的清丽忧怜。

    过人的感知使他无意中听见那位持明女性哭着轻声道歉:“抱歉素光老师,我太激动了……真的谢谢你……”

    而“素光老师”似有无措地点点头,犹豫片刻,隔着口罩发出轻而闷的声音:“……没事。”

    丹枫无声地凝视着她。

    素光。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原来如此,这是皎月之光的意思。

    阿婵的“婵”字,意指明月。

    那位“素光老师”在同伴情绪稳定之后,便准备同他们离开。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全然不像是习武之人,反而较常人都要清瘦些。

    她也不爱说话,相比和同伴谈天说地,注意力更多地游离于周围的环境,偶尔静静停留在某些地方,仿佛在审慎地观察什么。而那几位同伴分明很在意她,却默契地没去打扰,任由她若即若离地跟在一旁。

    在走出放映厅之前,她的目光落在了丹枫的方向。

    “……”

    似乎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她微微发怔,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也有对他视线停驻的疑惑……随后,她大约是想到刚刚的事,为同伴的失态稍有歉意地笑笑——表露在外的仅仅是眼眸轻微变化的弧度。

    除此之外,只有对萍水相逢之人的陌生……别无其他。

    她和那几人一道离开了。丹枫仍旧坐着不动。

    等客人走后,前来收拾放映厅的工作人员推开门,没料到里面还有人在,惊讶地过来询问情况。丹枫出门在外,自然通过云吟术改换外貌,对方不知他饮月龙尊的身份,眼里难免带有些许狐疑——虽说即使是他的本来面貌,于某些人也不过是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过客,因此……

    丹枫想:她没认出来……反倒是情理之中。

    他离开了那里。长乐天的午后天色沉沉,似乎有雨将至。醒过神来的那刻,他已跟随风中传回的讯息,来到曾拜访过的那处院落左近。

    他看见“素光老师”独自返回家门前,签收了机巧鸟运来的快递,抱着沉重的快递箱艰难打开院门,清瘦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门后。

    丹枫倏尔回忆起许久以前,无关紧要的某件小事。

    那时他们在长乐天的茶楼里听评书,阿婵偏偏要和他挤在同一张长凳上坐。她虽然听什么故事都能迅速沉浸其中,但最偏爱英雄传奇,听到兴头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两颗闪烁的星辰。

    丹枫问她:“你喜欢英雄?”

    阿婵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呀,感觉他们都好厉害。不过……”

    她趴下来,用手臂垫着软乎乎的脸颊,有点不好意思地靠近了,用小小的声音看着他说话。

    “做英雄好像太辛苦了,要一路经历好多考验……我觉得最好玩的还是在鹤运物流那里收发快递。要是有的选,我长大也想去那里工作……”

    “……”

    丹枫不理解,但对她的职业选择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阿婵又好奇:“红叶呢?”

    未来想做什么……丹枫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他出生起就是持明龙尊,自然要承担龙尊的职责。除非波月古海下的建木不再需要守望——即便如此,他也有对持明族的责任未尽。

    可既然不过是虚幻的想象,而阿婵又那么期待地看着他……丹枫稍作思索,看一眼台上正口若悬河,声音激昂的评书先生,随口答道:“那由我来做你喜爱的英雄吧。”

    那当然只是儿时戏言。尽管他回答的瞬间,不乏有几分认真。

    丹枫至今也仍是困守方寸的持明龙尊,做不成她心有向往的那类豪情万丈、随心而至的英雄人物。但和他曾设想过的,彼此或许会有的重逢不同——她并没有加入云骑军。

    ……这是否也意味着,她已然挣脱过往的枷锁,将曾经的阴霾连同那些好的坏的记忆一起抛诸脑后?

    丹枫沉默地在原地伫立许久,直至雨势自点点滴滴,到倾盆而落。

    *

    那日之后,丹枫特别关注起了名为“素光”的编导。

    他没有刻意遮遮掩掩,却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行事。因此除去常常帮他办事的亲卫,鲜少有人能从他繁杂忙碌的日程里注意到这点。

    但所行过,必留痕迹。他只是没想到,比起某些时时刻刻盯着他想抓他错处,借此在族内事务的话语权上翻盘的龙师们,会先在神策府与将军私下会面时被提起这个问题。

    腾骁将军尴尬地清清嗓子,试图委婉地提醒他道:“饮月,你这般行事……是否有些不够妥当?”

    丹枫反问:“何处不妥?”

    腾骁将军略有哑然。

    找有交情但关系远不够亲密的持明龙尊谈论这种事,显然让这位向来豪快的将军很是不自在,想来这并非他自己的主意。不过考虑到丹枫的身份与其一言一行会造成的影响,这场谈话又很有必要了。

    丹枫无意为难他。但他反刍自己的行为,自认已经足够克制——他甚至没有去接触她本人,更没有越界打探对方的私人生活。眼下的作为至多是意外发现欣赏的导演私下里的真实身份,多关注几分对方的工作行程,在管辖范围内略行方便罢了……那都说不上是什么直接的帮助。

    腾骁将军无奈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既然这么关注人家姑娘,何不寻个机会正式认识呢?”

    丹枫微微沉默,最终分外平静地道:“有机会再说吧。”

    以持明龙尊的分身乏术,“有机会再说”就是“没有机会”——他也确实不认为有必要时隔许久,在事不可追的当下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如今这样就好。他只需远远关照一二,得知她生活顺遂,平安无事。

    ——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频繁地在几位好友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

    不错,他知道“素光”都以谁为原型拍摄过列传幻戏,也知道镜流曾担任过她的剑术老师,景元算是她半个师弟。可前者向来不怎么谈及自己的私事;而后者,给他机会倒是能将身边的人念叨个遍,却也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师姐”。在那日朋友聚会之前,丹枫始终以为他们的关系并不如何亲近。

    然而他想错了——景元甚至有她家中的钥匙。

    更甚者是应星,当这位素来情感内敛的天才匠人第二次不经思考地在对话中脱口而出“阿婵姑娘”,连镜流都没忍住目露疑惑,而白珩难免投以心知肚明的打趣目光。

    丹枫想起玉阙之战结束后,应星难得一见的心神不定。当时他开口询问,得到的答案是“要去罗浮见一位朋友”。可看应星那会儿坐立难安的模样,仿佛那位朋友比活化行星更教人不知如何应对——好歹后者确实被他们于千钧一发之际击退了。

    普通朋友哪至于此?丹枫取笑过后提醒他准备礼物,随后几位好友不约而同地在街上遇见……是了,他们还挑选了相同的伴手礼。

    丹枫注视着杯中透彻如琥珀的醇香酒液,如静谧的湖面忽起波澜,心底是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难以平静。

    敏锐如景元,不知是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是单纯凑趣,笑吟吟顺着话题问道:“饮月怎么说,要不要与阿婵姐姐见一面?”

    他听见自己淡淡地答道:“若有机会,也无妨。”

    机会近在眼前。

    丹枫对神策府的幻戏宣传计划持默许态度,而即便是考虑到他的配合程度,他们选择的导演也不会是旁的人。何况她又确实极为优秀。

    只是丹枫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没有耐性的人。

    她的拜访比预想中来得更晚,又选择了景元做中间人,见面的当天偏巧遭遇了路段封锁……这桩桩件件说来都不过是小事,却像在他心湖中不断投落细碎石子,荡起圈圈涟漪,难以回到往日的沉静从容。

    丹枫困惑于自己的失衡,审视此刻的内心——怎么会到如今才发现,他对彼此的再度相见怀有如此强烈的期待与不安?

    收到景元的转述,得知她可能要推迟会面时间的瞬间,他在不夜侯的门前停下,随即转头离开,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下定决心亲自去接人。

    而行至金人巷中,能在战场上令敌人沾不到一片衣角的饮月君,甚至心不在焉地撞到了过路人。那名女性在身后发出挽留的声音:“等等……”

    丹枫停住脚步。

    他有一瞬竟不能分辨是错觉,还是他真的听到了那细弱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回过身去的刹那,仿佛见到时光倒转。昔年种种倏忽间掠过,他看见夜色里、灯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央,似曾相识的某人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生疏地望过来。

    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上前摘下那副面具——虽然下方不知为何还戴着口罩,但确实是他等待的人。

    “……乌婵。”

    丹枫的声音似是自语。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潮起伏,只是再度念出这个名字……犹如向谁寻求这并非梦境的实证。

    *

    在分辨明白心境的变化源自何处前,丹枫先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他想将她留在身边更近的地方。

    但即便是通过长期关注,对业内声名微妙的“素光老师”惯常的行事方式有所了解,丹枫也没料到,真正相处起来时她会这样不好接近。

    相比幼年时期毫无防备,随便谁招招手都能高高兴兴凑过去玩耍的阿婵,现在的她像是被人类骗过的野生小动物,充满警惕心,随意示好会惹来她的狐疑审视,保持距离又始终等不到她主动靠近……

    丹枫竟一时束手无策。

    或许她柔软的本质还是没变,依旧十分擅长体谅与容让,但当他不再是那个特殊的存在,这份柔软偶尔也会变成伤人的利器——

    “是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过的人而已。”提及往事,她这么说。

    丹枫知道,她说这句话的原因多半是为婉拒他帮忙寻人的提议,避免兴师动众地给人添麻烦,可听来仍觉刺耳。何况,这其中想必多多少少有她其实无法分辨那名侍女是否就是童年玩伴的缘故……也兴许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想法。

    在她离开书房后,丹枫垂眸看着手中书卷,却久久没有翻过一页,沉默地品味着此刻心中难言的情绪。

    他自然可以轻易阻断她和那名侍女的联系,但一来他并未因为这是在族地内就放松保护,想来龙师们也应当足够知情识趣,不会在如今还要冒着真正惹怒他的风险做事;二来,虽然是以取材为名将人带回来,但他下意识便有所回避,不愿在她面前表露强硬专-制的那一面……如今听完她的这句话,更是受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影响,不想强行插手。

    很快他就后悔了。

    龙师们的小手段的确没有什么危险性,却让她伤心了。

    丹枫为她不曾犹豫的偏向心生满足,同时亦有对自己思虑不周,竟然令她在理应最安全的地方、还是他的关注之下受到伤害的不快……或许正因如此,当他身处海底的圣地,持明卵的环绕中,面对她久违的关切目光,不禁倾吐心声。

    他知道以阿婵的性子,在这之后难免多添回避,却出乎意料地并不觉得后悔。

    在那时,他便隐约有所明悟。而真正使他恍然的,是应星的来访。

    丹枫自然清楚,自己反常的行为已经引来朋友们的侧目。应星即使没有景元那样心思敏锐,洞烛幽微,却绝不缺乏细腻之处,否则又是如何将那些精巧的零件拼凑成大型机巧,并如臂使指地驱策它们?

    丹枫心知肚明,也完全能够理解应星造访此地的缘由——可在得知消息的瞬间,除却好友会面的愉快,却也骤然升起领地受到侵犯的戒备不悦。

    龙裔的血脉带给他的,或许不止有尊位和天赋,还有摒除不了的野兽天性。

    他从前将在意的人安置在伸手便能够照拂的范围内,就像在她身边划出属于自己的领地范畴,自然心满意足。但活生生的人毕竟不是可以随他心意圈养的,后知后觉察觉到旁人的气息离她已然如此接近……才是令他心神难安的源头。

    丹枫自嘲于劣根性的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为什么焦躁。

    阿婵忘记了曾经和童年玩伴的短暂情谊,只有对“饮月君”的尊敬和敬而远之。但她对其他人却并非如此。

    丹枫知道她对镜流的倾慕向往,大约是爱屋及乌,短短十几年便向景元交付了相当的信任。而只要用心观察,不难看出她对待白珩十分亲密,在对方偶尔又亲又抱的时候,虽然会流露苦恼之色,却也从未真正开口拒绝过。还有应星……

    她总是看着应星。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镜流于星天演武夺魁的重要时刻,只要应星有所动作,她的目光便永远在第一时间跟随过去。

    丹枫从不否认自己的高傲,他认定的挚交自然也是当世无二之人,他向来以此与有荣焉——可每当此时,对好友的认可便化作胸腔里深埋的焦灼心意,连掩藏起来的龙尾也烦闷地蠢蠢欲动,意图卷走什么。

    他想得到她的注视。

    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求,偶尔会在她的关注下短暂平复——哪怕只是简单的传递食物的行为。但始终不会消失。

    然而即便卷土重来,只要看见她流露为难的神色,他就难免因克制而陷入沉默了。

    塔拉萨那时亦是如此。

    在丹枫接下护送伤员的任务,返回后方见她之前,景元找到他,希望他能劝说她返回罗浮。其他人虽然不说,却未必没有同样的意思,哪怕亲手为她打造了防护装置的应星,也不会放心留她在危险的战场上。

    丹枫并不例外。

    只是当他站在阿婵面前,看见她担忧的目光,有些说出来会让她难过的话就紧紧锁在唇舌间,难以吐露。

    定下在战争结束后的约定,回去面对景元无可奈何的眼神,丹枫沉默片刻说:“她有自己的判断。”

    尽管不知具体缘由,但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异常。

    景元叹气:“看你这位大家长平常威风凛凛,却没想到是溺爱型的。”

    丹枫不语。

    危险真正发生后,他不是没有过悔意,好在最后她平安无事——但身体受的伤可以很快得到治愈,心理的创伤又要怎么抚平?丹枫确实比往常都要更关注她,才会得知她独自出现在鳞渊境时第一时间自曜青赶回。

    他在尤其偏僻的海滩上,找到了海边眺望圣地方向的阿婵……她手里正捧着祭奠用的花束。

    阿婵对他的到来很是惊讶,岂止是她,他匆匆自曜青告辞时,天风君同样看稀奇似的看了他好半晌。与此相对的,丹枫对她回避心事,不愿和人倾诉的举动全不意外。但他仍旧忍不住想——倘若在这里的是“红叶”,是否会有不同?

    丹枫在塔拉萨时就想好,回来要将当初的事明确告诉她,而此刻他抛去那些故地重游的精心准备,直白地将身份揭露。

    阿婵明显措手不及,却没有太多诧异——所以,她对此也早有猜测了。

    丹枫看她眼神游移,掩耳盗铃地将话题扯回故事情节上:“那、那‘丹枫’认识了他的朋友……呃,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说到最后,她还有些小心地瞥了他一眼。丹枫不是没有期许落空的失望,可他的本意并非令她为难,便认可地轻轻颔首。

    阿婵容易投入到故事中这点即便几百年过去也毫无改变。尽管起初只是勉力配合他的心血来潮,随着设想的增添,也逐渐对这个草草起稿的故事倾注感情。职业病使她向来在这方面精益求精和有那么些固执,哪怕是提供了主角原型的丹枫,数次开口将他的“朋友”推上更重要的位置,打乱她的安排,她也忍不住吐槽了:“哪有这样的,这样一来主角究竟是你还是我……咳,还是你的朋友啊?”

    丹枫说:“故事有两位主角,不也是常有的事吗?”

    阿婵不说话了。

    她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犹疑,有些困惑,但终究顺着他的想法,完善了关于“朋友”的角色设计。

    在“丹枫”和“朋友”所处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剪不清理还乱的繁杂琐事,没有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只有两位少年人在生活里的小小冒险。即便只是粗糙的脉络,由她绞尽脑汁地整理措辞讲述出来也显得生动有趣。可以预见假如真正制作成幻戏,是怎样美好如幻梦的体验。

    梦总是要醒的。

    西坠的太阳将天空与海面都染上霞光。阿婵意识到时辰不早,有些怅然地合上速记本,低头对着封皮略略出神——这样看来,倒是她更不想这段时光结束了。

    “其实……”忽然,她维持那个状态小声说,“我和含英小姐的关系也算不上特别好。”

    丹枫微微一怔。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位在神策府任职,曾两度担任过幻戏监制的“含英小姐”。何况每位牺牲的族人,他总是会对他们的名字有印象的。

    “还有我那个邻居,他……他就更别提了。”

    捏着纸笔,如同要一鼓作气将心里某些想法倾倒出来,阿婵深吸口气说:“虽然,虽然也有我性格不好的缘故……但要不是他小时候一直在簧学针对我、找我麻烦,我哪会一个朋友都没交到。他还拿我爹受伤退伍的事嘲笑我——不然谁闲的没事和他打架啊?后来他参了军,像是突然悔过了跑来找我道歉,那时所有人看他都像看未来的英雄,好像我说不原谅就是什么恶人……可是、可是我……”

    “我”什么,她到底没说完,反而沮丧地抿紧唇,如同为排出沙砾的过程而痛苦的珠蚌。

    “可是……他确实是去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艰涩地说,“而我……什么都没做。”

    丹枫便蓦然领悟到令她如此愧疚的根本原因。

    “……要是不用打仗就好了。”最后,阿婵犹如喃喃自语的声音细细漂浮在空气里,若不特别留意,险些就要被涌动的潮水淹没。

    他轻轻“嗯”一声。

    无数次,丹枫伸手合上战友无神的双眼,或是翻过族内长长的抚恤名单,同样这么想过——他那时因自身的无能为力产生的痛楚,与此刻她的心情何其相似?

    他知道阿婵此时大约并不需要谁的回应,却仍斟酌着宽慰的话。但在付诸行动前,就见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在那双眼眸里逐渐积攒的盈盈水光顷刻滚落。

    丹枫有刹那的思绪空白。

    精擅行云布雨、御使水系便如吃饭饮水般理所当然的饮月龙尊,此刻却也拿这滴眼泪毫无办法——唯有无措地抬起手,任由它怦然摔落在手背。

    *

    丹枫常常回想起那夜灯影摇曳的长乐天,年幼的女孩认真许诺:“就算不为这个,我也会保护红叶的呀。”

    彼时他不懂那份稚嫩的心意何其可贵,也不明白有时“保护”并不仅仅依仗于强大的武力。

    譬如此时此刻,他面对潸然落泪的阿婵,纵然拥有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实力,却也毫无用处。

    她的痛苦使那种始终难以平息的躁动在胸腔里烧灼,汹涌的冲动促使他去控制、占有,将她圈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却也同样地,令他最终只是克制地触碰到她湿润的脸颊,在那无措又隐约寻求着安抚的眼神里,低声劝慰道:“……不要哭。”

    在心脏搏动间,仿若感同身受的隐隐疼痛里,他再度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所示。

    即便和她的描述、和曾经的体会大不相同……他想。

    但这的确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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