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应星在偃息馆落座时,戏曲表演还未开场。

    虽然是抽奖得来的赠票,但位置出乎意料的不错,正处于偃息馆视野最好的大露台上,对岸便是香风阁开阔的露天戏台。戏台中央摆着大面山水绣屏,丝竹声顺着晚风悠悠传来。

    最妙的是,座次之间以花鸟折屏遮挡,夜幕深深,邻桌的烛光透过屏风,温柔朦胧,兼顾隐私的同时颇有几分缱绻意境……后者暂且不提,前者真是令我大大松了口气。

    趁着开场前,我用桌上的电子菜单勾选了好几样茶点——主要是给应星的。我猜他行程这么紧凑,肯定没来得及吃饭。

    这里的貘馍卷曾作为“游览绥园不得不做的十件事”在罗浮本地论坛风靡一时,味道也确实不错,口感柔软蓬松,奶油夹心甜而不腻……难得来一趟,不尝尝实在可惜。我在群里回着白珩的消息,偶尔和应星小声交谈,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伸手摸第四块,想想早前吃过的晚饭,纠结片刻,也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住了手。

    唉,不能再吃了。要是因为积食去丹鼎司开方子,未免太过丢脸——托丹枫的福,好多在职的持明医士都认得我……

    正好戏台那厢丝竹渐停,手持响板的持明伶人身姿亭亭,从屏风后绕出来站定。我立刻集中精神,暂且搁置了对美食的留恋。

    持明时调起源于持明族民歌,素来以忧伤婉约的风格闻名,例如经典曲目《再生缘》,就是讲述持明与仙舟人之间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这出《鱼沉记》也不例外——唱的是身为持明的“我”衔玉而生,自小就对伴生的半块玉珏眷恋非常,追根溯源,原来竟关系到前世情缘。

    “我”从前世留下的种种记录中了解到曾经的爱侣,再次爱上了她,然而斯人已逝,唯有梦回前尘时得以相见。“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决意追寻她生前的足迹,加入云骑军为联盟效力,最终战死在她曾为之奋战过的土地上。弥留之际,手中握着从未离身的半边残玉,依稀又见到故人的音容笑貌……

    暂且不提女主角那似曾相识,极大概率取材于历史原型的事迹,故事本身还是很动人的。持明伶人的嗓音清脆婉转,伴着乐声随风而来,最后的唱段从决战的激昂悲切到死前的缠绵凄婉,余音袅袅,十足勾人心肠。

    我……我听哭了。

    接过应星递过来的纸巾时,我心里很有几分懊恼——怎么来之前就没想到这茬呢?

    用仙舟俗语来说,我大约就是所谓“眼窝子浅”的那类人。别管多么莫名其妙的故事,一到煽情桥段,哪怕深觉情节烂俗,只要气氛烘托到位,也会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所以我才不爱在外面看情感幻戏之类的——当着别人的面哭的乱七八糟的,多难为情啊……!即便是熟悉的朋友,不,正因为是好友,才更让人不好意思吧?毕竟陌生人又不知道我是谁,基本转头就忘在脑后;熟人就不同了,说不定隔上几天,莫名其妙就多出一群知情人,几百年后你自己都忘了这档事,还会突然在聚会上旧事重提……但,但是!应星肯定不是乐于到处分享这类事迹的人,这么一想就让人放心多了。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我默默擦干净脸,戴回口罩,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些了吗?”

    可惜,应星再如何细致体贴也不会读心术。如果是景元在这里……好吧,我不知道景元能不能体察到我此刻曲折委婉的心思,但他绝对会以此打趣我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妙。

    “没事啦……”怎么说都是好友的关心,我回应过后,又忍不住小声强调道,“是她唱的太好了。”

    我记得这位登台演出的持明伶人还挺有名的……好像是叫凌解?今天听过就知道,人家能广受赞誉果然是有原因的。

    应星同意道:“的确名不虚传。”

    话是这么说的,可我看他神色平淡,并不见多少动容,顿时从戏曲勾起的伤感情绪里挣脱出来,观察他的表情:“嗯……你不爱听戏吗?”

    我是觉得体验还不错啦。但如果应星不感兴趣,往后和他出门先排除掉这个选项好了……难得出来玩,还是要彼此都高兴才好。

    “不。我只是在想……”

    应星顿了顿,像是在措辞,也像是想起别的什么心事,最终开口时话音竟意外的郑重:“深情不悔固然值得赞赏,但为素未谋面的已逝之人魂牵梦萦,将一腔情意与抱负皆系于梦中幻影,为此不惜轻掷生死……这样的人生,当真没有任何遗憾吗?”

    “……”

    好……好正经的话题。

    这样听起来,他非但认真听了唱词,还思考的很深入……并且在我没想到的地方较起真来。

    我稍觉意外。

    应星平日里除去偶尔谈性上来,呃,或是和景元拌嘴的时候,话其实不算太多,但开口往往一针见血,做事也条理分明——世人通常把这种类型称为稳重。不过在我看来,他以沉默外壳包裹着的内心,更像是经受淬火的钢铁,有着能在视网膜上烙下强烈印象,纯然耀眼的炽烈。

    毕竟是曾在这遍地长生种的仙舟之上放言“宁如飞萤赴火,不做樗木长春”的人……唔,这么想想倒也不奇怪了。应星打小就目标明确,拥有常人所不及的信念感,或许正是深知寿数有限,韶光易逝,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地行走在心中认定的道路上,活得那样光彩夺目吧?

    这样的他,对全心寻求某个精神寄托的人感到心有困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何况持明的生命漫长,拥有能够蜕生的特性,虽说无法繁衍是他们的痛点,但对普通的生死轮回看的倒也没那么重。而应星……

    应星是怎么想的呢?

    我突然想到,他最初参与战争的意愿起于为故乡复仇的悲痛仇恨,如今也常常参与前线厮杀,自然不会因为贪生而怯战——可他心里对此究竟是怎样的看法呢?像多数云骑那样将战死沙场视为荣耀和归宿,还是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无可奈何之下必须支付的沉重代价?

    我并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些,倒不如说,当你的亲朋好友全都是在伍人员,类似的问题就经常会冷不丁在脑中跳出来。

    只是,他们很少会将战场上的阴霾带回来。而当好友像这样坐在我面前谈论生与死的问题,那种独自思索时若有似无,仿若溺于深水之下的情绪就更为清晰地涌现。

    “嗯……说的也是。”

    如非必要,我也不想冒然探究他们这方面的心路历程——那又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的事。

    但由于想的太远,交谈时难免心不在焉,这似乎被应星理解为委婉的不赞同。他眉头微动,像是有几分迟疑:“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哦,戏曲……呃,虽说观赏完表演互相探讨内容也很正常,但咱们非要在这里聊吗……?

    屏风只能遮挡人影,可没法阻隔声音。这里毕竟属于公共场合——对某些事物发表看法,等同于向别人剖析展示自己的观点,应星就罢了,我的羞耻心实在不允许在陌生人面前高谈阔论……虽然以我的发言水平,很可能到不了“谈论”的地步吧。

    应星被我提醒,好似才反应过来场合问题,这使我后知后觉,领悟到他方才追问时的过分专注。

    就像我凭借只言片语里流露的思考描摹他的想法,应星似乎也在藉由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向我寻求某些事的答案……是我的错觉吗?

    散场之后,应星特地去打包了点心盒带走。我们脱离人群,没有循着回廊走会经过香风阁的那条路,而是绕了僻静的小道离开。

    青石铺就的道路两侧,是潺潺流水和飞舞着点点萤火的竹林,路旁的灯盏亮着温暖柔和的光晕。

    走到这里,已经不见其他人影,应星渐渐放慢脚步,让我意识到他在等我重新接上刚才的话题。

    好吧,这段时间也确实够我整理好措辞了……唔,勉强够。

    其实我对“我”的选择倒并非不能理解——曾几何时,在父亲过世,又没能找准未来的方向那段时间里,我也常常心生茫然,不知往后究竟该做些什么、往哪里走。当时,是镜流的存在支撑了我。换而言之,假如那会儿她……她出了什么事,唉,我还真不好说未来如何。大概还是遵循我爹生前的意志,加入云骑军吧?

    “也不是所有人,嗯……都能找到清晰的人生目标嘛。”

    我并不是要否认感情在其中的作用,但比起为了前世爱侣,我想“我”本身就渴求着指引前路所在的灯塔。即使最终战死沙场,那也是成全自我的选择。

    撇开过往某些时期的心路历程不谈,我尽量完整、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后感。

    但应星听完,倒有片刻怔愣,慢半拍才道:“……你说的不错。”

    咦,咦……?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我不禁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升起些许“莫非说错话了”的不安。

    短暂的无言,晚风恰好拂过竹林梢头,沙沙声犹如夜晚的低语。应星身处林间,微微侧身面对我,忽而低声叹息,低沉却克制地陈述道:“我近来时常在想,人身孱弱,寿数有限只是其一,面对不断卷土重来的丰饶孽物,或许终有力不能及的时刻。假如哪天骤逢离别……阿婵,我不知该不该希望你为此伤心。”

    我愣住了。

    这……不太像是应星会说的话。

    在听前半段时,出于某些自小耳濡目染的观念,我难免警铃大作;但等他话锋一转,又蓦然醍醐灌顶,察觉之前彼此错位的对话——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吗?

    可……为什么?

    最近发生了什么吗?自从我惊觉应星身上的时光流逝,好像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提醒我未来的久别,如今终于轮到他本人,顿时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如鲠在喉。

    “不希望也没办法……”出于这样轻易无法排解的情绪,我诚实地说,“肯定会伤心的啊。”

    应星闻言,微微一顿,无言的思绪徘徊中,他仿佛有话要说,最终又止于沉默。半晌,再度开口道:“那便不要伤心太久。”

    什么呀……这种时候不是该宽慰我两句吗?“不要伤心太久”……说来简单,可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谈话到此仿佛告一段落,但这未免太不吉利了,和说遗言似的。况且我总觉得他还有未尽之言……虽然,我作为社交障碍份子对此深表理解——不是谁都能像白珩那样坦率地表达内心想法的。

    但……

    “突然是怎么了啊……?”

    我实在很难放弃追问,对于应星的欲言又止,心底如同有细细密密的虫蚁在爬。轻微的焦虑,担忧,也有些许无来由的迫切。

    我们一前一后站在青石阶上,应星在前,因此低我一阶,高度的变化让我不必抬头,就能轻而易举直视他的眼睛。

    但应星面对我的紧张困惑,眸光微微闪烁,竟然避开了目光。他明显地踌躇着,话题不知怎么突然生硬地拐弯:“我,没什么……那天饮月相邀,你没有答应,是为什么?”

    什、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丹枫……?

    我顿时大为窘迫。

    丹枫那样明显的态度,我当然没想过能永远瞒住别的友人。可白珩就算了,我实在不愿意和应星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他是不是知道这点才这么问的啊?禁止和景元学习不好的话题转移技巧。

    大约应星也对这样在本人面前追问情感八卦的行为感到不适应,话音落地,便流露微妙的神色,像是想把刚刚说话的舌头剪掉。

    气氛安静得颇有些难捱。

    所以干嘛提起这回事呢……我低头看着彼此脚下错开的青石阶,在心里惆怅地叹气。

    “……我也不知道。”

    总觉得此刻不开口,这份沉默能持续到天荒地老。况且除去话题本身带来的尴尬,我心底还有些莫名的着恼,让我选择忍住了难为情,小声抱怨道:“这又不是……又不是能随便决定的事。你……”

    你问起来,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这句话在出口前被我险险吞了回去。算、算了……这种问题能不能为难到应星不好说,可说出来,多少感觉有点对不住丹枫。

    虽然我是希望有人能在感情问题上为我指点迷津……但面前这个显然不符合要求嘛。

    应星大概也无话可说了,慢慢地“嗯”一声,在原地停了几息,转过脚尖朝向,说:“走吧。”

    我蓦然松了口气。

    然而侥幸过后,又有微末的不甘姗姗来迟,和些许忐忑混杂,在我心头盘旋不休。

    我跟在应星身后半步,犹豫了又犹豫——都说一鼓作气,我内心那面鼓大概打了十几轮了,虽然没行动,但也没见衰竭。

    唉,如果对象不是应星,我决计不会有那么莽撞——

    即将走出这片竹林时,我加快脚步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在应星看过来之前,我立刻移开眼神,尽量用“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口吻解释道:“不过……我,我也不是因为不想答应丹枫,才邀请你的……”

    唯独这点,我不希望他有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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