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完全注意不到台上的说书先生究竟在讲什么内容了。

    说来神奇,这幅面貌的原主人泽兰温和秀丽,相较而言,“红叶”的气质则别有一番孤高冷淡。但若是和丹枫本身的模样对比……不知是幼时玩伴的回忆加成,还是女性的面部轮廓更为柔和的缘故,我只觉得亲切程度大大增加,属于“饮月龙尊”的淡淡距离感全然消失不见。

    而她……不是,他……我是说,“红叶”的衣着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长发也仍旧如丹枫平时那样散落身后。恰好有几缕发丝滑过肩头,向着桌面搁置的茶盏垂落,眼看发尾马上要沾到茶水,本人却还一无所觉,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挽留——丹枫转眼看过来,翠绿的眼眸里略有意外,我难免有些许窘迫,立刻又松开了手。

    但相顾无言的片刻之后,我还是没忍住发起提议:“要不要……要不要借你根发带?”

    丹枫难得愣神,而后坦白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梳头吗?少来……我就不信战场上也有人专门照顾饮月龙尊的起居,只是把头发梳起来,这么简单的事,他哪至于“不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往常确实没怎么见过丹枫束发。平时不打理头发的人,突然让他亲自动手,难免会毛手毛脚的……

    我看看“红叶”柔和漂亮的脸,犹豫道:“那……我帮你?”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丹枫却几乎没怎么思考地答了“好”,随即拉近距离,转过身背对着我,方便我动手。

    好吧,没办法……

    我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梳子和备用发带,像掬起一捧流水那样,小心地挽起泛着柔光的如墨发丝……在这瞬间,我不期然想起应星。

    说起来,应星平日里的发式看着简单,真要动手梳还挺需要技巧的。该说不愧是能工巧匠的手吗?反正换我肯定弄不好。因为拍摄幻戏需要造型设计,我倒也稍微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但理论知识好说,动手能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技术有限,工具更有限,我能为“红叶”做的也只有简单地束起长发,让它不再乱飘。

    然后,看着眼前比往常更显得纤瘦,但显然挺拔、且覆盖着柔韧肌肉的肩背线条,我不禁开始思考——饮月龙尊的云吟术真就这么万能吗?这到底是单纯的幻术还是涉及到了生物基因的重组?按丹枫平常隐去却仍旧能感受到形体的龙角龙尾来看,应该只是幻术吧?可继承不朽遗泽的龙尊是真的能变身啊!人形变人形,或许还比人形变龙形要简单点……?

    呃……算了,再想下去疑似有点不礼貌了。就此打住比较好。

    虽说比起我,更没礼貌的大概是丹枫那看不见却摸得着,还“有自己想法”的尾巴吧……

    在我帮“红叶”梳过头发后,丹枫并没有回到该有的距离,反而就这样在我身边坐住了——人倒是没什么,问题在于离得近了,我时不时就能感觉到他身后那根尾巴晃来晃去的动静。

    和坐姿端正、八风不动的本人比起来,冰冰凉凉附有坚硬鳞片,本身却柔软灵活的龙尾简直像是另一种生物,仿佛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每当它晃到我身边,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被搅动,接着很快,凉玉般的触感会自动贴过来——兴许它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太好,于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做些什么,又像被惊动的游鱼那样猛地甩尾跑开……没过多久,再不长记性地靠近,顺着前面的步骤循环往复……

    它就这样不停碰碰这里,挨挨那里,活似吃饭时在脚边绕来绕去的小动物,虽然可爱——唔,这点待定。但多少有些惹人烦恼。

    放在往常,我大概会相当的不自在,但是今天么……今天……

    我用余光瞥向身侧“红叶”清冷不乏柔美的侧脸,光看那平静无波,仿佛在专心致志听评书的模样,很难想象背后有根尾巴如此活泼。

    不知道第多少次,再度察觉无形之物试探着在附近绕圈,我终于恶向胆边生,低头默默盯着好似空无一物的地方,在它略微放松的刹那,闪电般将它按在凳子另一侧。

    如同被捞出水的活鱼,它在我手里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装死般一动不动了。

    出乎意料,手感还挺好的……虽说能感觉到鳞甲收拢闭合的坚硬,但其下还是货真价实的血肉,按着紧致软弹。我没忍住捏了捏,然后才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这,这应该不能怪我吧……是个人在这时候都会手贱那么一下的!大概。

    可丹枫已经被惊动了。他转过身来,靠近后身体投落的阴影覆盖着我的手,气息很近。

    “阿婵?”

    是谨慎而疑惑的轻声。

    他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却变化不大,只是更为清柔中性。

    茶楼的大堂里,听众随着评书情节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并不算多么安静。但就在这样的喧嚷人声间,他低低的声音落入耳中,却像细细蛛丝爬过,带来微妙的痒意,又仿佛一场精妙演奏里明显的错拍走调,教人无法不去注意。

    我莫名地脸颊发热。

    但、但是!我必须要强调这不是我在做坏事,因此忍耐着窘迫,同样小声向他抱怨:“你,你别总是动来动去的啊……”

    “……”

    丹枫有小半晌没有回应,可能是为如何驯服尾巴而为难?当我想抬头仔细看看他的表情时,才听到他慢半拍的回答:“……好,抱歉。”

    在这之后,原先闲不住的龙尾果然安安分分地固定在原地,除去我收回手时下意识地追逐了一下,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这么看来,非要控制还是能控制住的嘛……

    等离开不夜侯,走出茶楼大门的瞬间,我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多少有点混着浆糊的脑子忽然清楚起来。

    ——结果,我到后来压根就把谈话的事忘在脑后了……现在开始准备还来得及吗?或者说,我真的能在分别前找到机会开口吗……?

    我在夜风里思考某些让人心情沉重的话题,罪魁祸首走在身边,却轻易被街头小吃摊引走注意力,忽然问我:“要吃吗?”

    啊?什么……哦。

    我先前在不夜侯喝茶都快喝到水饱了,原本是想拒绝的,但身处夜晚街景当中,面对似曾相识的“红叶”,往昔回忆便纷至沓来……想起的东西太多太杂,以至于到最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了——原来在久远的过去,我们曾经做过那么多事、互相陪伴度过那么久的时光吗?

    可……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和我不同,丹枫显然从没忘记过幼年往事。那天金人巷里重逢,我还带着面具,却只说了两三个字就被他认出……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曾经让我深觉莫名、束手无策,即使得知曾经的交集也没有太大实感。但这时顺着记忆的流向溯游而上,仿佛从浮于水面的冰山一角窥见某些庞然大物,使我不禁哑然无言。

    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

    “红叶”将不夜侯买的茶叶交给我拎着,去排队买吃的了。

    看着那道高挑的身影,我再次意识到现在和过往的不同——放在从前,都是我拉着红叶到处转来转去,她更像是在陪我玩;而现在……现在,丹枫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他只是想重温童年回忆,我觉得像这样陪他在外面逛逛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并不认为过去的关系还能重现。

    “红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我怀疑小吃摊上的每种零食都有一份——也只有一份。显然,这都是给我准备的。

    不怎么热衷于零食这点倒是从小就没变过……不过,看着手里这一大堆小吃,我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没什么想吃的吗……?”

    “红叶”微微一顿,目光在我手里的琼实鸟串上停留片刻,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低头——

    这个动作太眼熟了。我平时和白珩一块儿吃东西,常常这样喂来喂去的,再加上“红叶”那张脸,让我手动的比脑子快,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抬手递了过去。

    动作到一半,蓦然回神,这种行为未免太过亲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人始终还是丹枫,我不可能真的把他当作“红叶”看待。

    可心生退意的刹那,我的手已然被人捉住。

    相比丹枫骨节分明的手,“红叶”的指尖更为纤细、柔润……力气却还是那么大!我条件反射地往后缩手——虽然没用上全力,但别说挣脱,居然都没能抽动一点。而“红叶”牢牢固定着我的手,垂落眼帘,低头咬走了琼实鸟串最上面的那颗。

    裹着糖衣的鲜红果实被衔走,顷刻碎在唇齿间,原本浅淡的唇色因此抿出嫣红色泽。平心而论,“红叶”的吃相很是文雅,甚至可说赏心悦目,然而……我在那慢慢咀嚼的过程中,却莫名有种正旁观肉食动物品尝猎物的错觉,并为此感到隐约的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喉咙微动,白皙修长的脖颈轻轻起伏,他吞下了食物。

    那双翠绿的眼眸再度抬起,无声地锁定我时,属于丹枫的本质仿佛在此刻突破皮囊拘束,清晰地于我面前示现——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愣在原地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连忙把手抽回来。可手背上被人紧握后残留的淡淡红痕,一时半刻却很难消退。

    丹枫看住我,眼底的翠色好似鲜艳欲滴,眸光轻轻闪烁。

    “……不必那么着急。”

    “什、什么?”

    “我是说,无论如何,即便……”他在此微微停顿,“你心里别有牵挂,我的心意也无法轻易更改。因此,不必急于拒绝。”

    “……”

    我……我的态度难道有那么明显吗?他早就看出来了?而且这话说的……如果我真的心有所属,却不拒绝丹枫的示好,岂非对他很不公平?

    “如何博取、最终又是否能获得你的垂青,是我该考虑的事。”丹枫仿佛看穿我内心的纠结,清缓平静的声音里透着安抚,单从语气来说,还是挺让人信服的,“阿婵,你心中思虑太多了,其实本不必为此困扰。”

    “可是……”

    我一时很难消化他的话。当然,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当前的场合大有问题——哪有人会在大街上说这种话的啊?还是星槎海最热闹的一条街……

    地势对我方不利。

    我决定暂时闭上嘴整理思路,直走到没什么人来往的角落,这才站定了转身,试图和他理论:“那如果我不需要,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唉……说不下去。

    这时候最有效的说辞当然是“我不需要你的好感”——但我又不是讨厌丹枫,也没想过和他吵架,干嘛要这样刺伤他?

    说到底,我虽然对他的感情感到困扰,但八成原因都是怕自己处理不当,导致原本由共同的友人构筑起来的关系被破坏;而下定决心拒绝,还是昨夜在绥园里,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并非限于我们两人之间。

    可这样的理由,让我在这时对丹枫说……我,我说不出口……

    我正绞尽脑汁地斟酌措辞,而丹枫在片刻沉默之后,开口的语气却格外冷静:“若你真的这样为难,我自然可以不再表露好感。但是阿婵,那并非是我的感情自此消逝,抑或移情别处,只是不再为你所见而已。你更想我那样做吗?”

    我一时语塞。

    话说到这种地步,我要是回答“想”……那不是太没人性了嘛。

    “还是说……你在意的并非事情本身,而是旁人的看法?”

    这话更让人没法接了。而见我说不上话,丹枫大约是确认了原因,颇有些“理应如此”地判定道:“假如我的存在令谁退怯不前,那他不过是既无诚心,也无胆气的泛泛之辈,原本就不值得你侧目。”

    “……”

    我无话可说——倒不是说我认同丹枫这番略显……呃,犀利的话,只是我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定,恐怕不是我贫瘠的语言能力能说服的。

    唉,今早答应出来的我究竟是有多膨胀?竟然对自己的交流能力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信心……

    反正直到家门口,我和丹枫彼此道别的时候,我也没想出什么足以说服他的话术来。

    我们在院门前分别,丹枫目送我走进去。在经过院里那棵比我年长多了的银杏树时,我忍不住回头,看向依旧维持着“红叶”模样的好友——回想起来,过去好像从没有红叶送我回家的时候。因为她才是那个隔几天只能出来玩一会儿的“大小姐”,向来都是我把她送到渡口,依依不舍地看着星槎驶向远方,再等待着下一次的见面。

    那种数着日子的心情,虽然不乏期待,但……也有少许寂寞。

    丹枫呢?

    院门外的“红叶”似乎没想到我的回顾,神色略有怔然。

    不知他自己是否有意识,但回忆幼年时期的红叶,在她观察世情的眼神里,我常常感受到某种本不该存在于孩子身上……仿佛游离人群之外,自天际遥遥眺望人世的孤寂。

    或许是朋友们的功劳,时隔几百年重新见到丹枫之后,除却某些需要他撑场面的场合,私下里相处我极少再有这种感受……但此时此刻,当我告别记忆中的玩伴,相似的感觉却又卷土重来——我隔着门看“红叶”,如同翻到夹在书页里的旧相片,于是惊觉向前走的竟然只有我,而她独自被遗落在时光的罅隙里。

    好吧,我知道,这约摸有十成十都是我一时感伤带来的错觉。但是,但是……

    在“红叶”微微讶异的目光里,我扯扯口罩,快步走回去,半扯着院门当掩体,鼓起勇气说:“我觉得,嗯,还是变回去吧……”

    谢天谢地谢帝弓保佑,丹枫没有追问我这么说的心路历程,只是解除了变换相貌的云吟术。

    “红叶”的模样犹如溶入水中,眨眼间淡去了。“她”的身形拉长变宽,肩膀更结实,脖颈处凸起弧度,下颌的线条也从柔和变为硬朗……熟悉的面容逐渐浮现,乌发白衣的持明青年眉目清冷俊秀,如孤寒月影,青绿色的眼瞳荧荧透光,平白摄人心魄。

    如果说“红叶”是早春的湖水,丹枫本人或许就是万载冰川吧?倘若不是他眼底微微的柔和始终不曾改变,连触碰都会让我却步。

    我一瞬不瞬地注视整个过程,看着童年玩伴脱胎换骨,最终成为我熟悉的好友……说来也怪,我应当是更喜欢“红叶”的柔和清丽,可看见丹枫原本面貌的瞬间,竟隐隐约约,在心底无声地松了口气。

    “谢谢你。”我看着丹枫说,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的,但接下来就属于硬凑的违心话了,“今天,嗯,还挺开心的……”

    当然吃惊的时候更多……好吧,我其实没什么话要说,只不过想再道个别而已。

    但丹枫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知,见我半天没有下文,自然地点头接话道:“我知道了。那么,下次……”

    “……”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其实是属于居家派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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