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那两小太监办完跑腿的差事，匆忙回到造办处。
玉作匠徐泰正在玉器房里低头忙碌，见他俩回来，瞅了两眼房里的其他匠人，不动声色地出了屋子，走到四下无人处，沉声问：“办妥了？”
两小太监一脸喜色，连连应是。
徐泰压着唇角的笑意，从烟荷包里摸出两锭纹银，一锭五两，抬着下巴，扔到他们怀里。
“把这事给爷烂肚子里了，否则就是落脑袋的事。”
两太监将银子放在手心掂量了下，笑眯眯道：“多谢徐师傅赏，多谢徐师傅赏。”
徐泰挥了挥手，面上显出一丝不耐：“赶紧走，可别让人盯上了。”
两太监出了玉器房，方才的笑脸一收，忍不住讥讽：“你说这徐泰，都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了，还装模作样充体面人，还真当自己是国舅爷了呢。”
“我呸，若是个宫妃的兄弟都能称国舅，那整个北京城的国舅都能搓一簸箕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摸摸荷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肇惟岁始，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宜妃在御花园办下了春日赏石宴。
自温僖贵妃去世后，六宫事宜皆由惠宜德荣四妃主理，此番新春的娱乐活动便由宜妃负责筹备。
御花园里也有三大奇石，位于天一门路旁左侧的“海参石”，置于方形汉白石须弥座石上，石头表面犹如许多海参拥在一起。
在珈月心中这算不得奇石，这东西说它丑，都称得上是夸奖，毕竟板桥先生在米芾赏石四诀“瘦、漏、透、皱”中又增加了一个“丑”字。
而这海参石放置在御花园里，像一只只虫子聚在一起，奇是奇了，就是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与之相对的则是天一门路旁右侧的“诸葛拜斗石”，这石头有两块天然斑纹，纹样与三国明相参拜北斗七星的故事相合，故取此名。
而在御花园东南角的绛雪轩前方，矗立着一块八岁小孩身高，形体修长，状似朽木的石头，则被称作“木变石”。
今日赏石宴安排在御花园东侧的绛雪轩，绛雪轩清新雅致，装饰着绿漆斑竹纹彩画，梁枋柱窗皆像包裹在青翠的绿竹中，此处本就是东壁焕图书，西清瞻典册之所，在此赏石很是合宜。
珈月晨起随通贵人、赫舍里妃去给太后请安回来后，困得不行，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通贵人出门前，打发人过来叫她，珈月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含含糊糊吩咐：“让额娘她们先去，容我再多睡一会儿。”
竹秋只好将盆放到一边，又去通贵人处回话：“回主子，公主还未梳洗，让您二位先去赴宴，她随后就到。”
通贵人皱着眉无奈摇头，“这丫头逢着天气凉，便惫懒得不行。”
赫舍里妃抿唇含笑：“让她多睡会儿吧，也不是什么重要宴会。”
说罢，两人相携往御花园去了。
等到珈月被竹秋从床上硬拖起来，像个木偶人般梳洗打扮完毕，她还打着哈欠懒懒道：“你这丫头，着急忙慌将我拉起来，是要困死我吗？”
竹秋边将暖手炉塞她手里，边道：“怎么不急，隔壁那位都快出门了。”
珈月精神一震，本来还因犯困半眯着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随手拈了方锦帕推窗便往院外探。
“快，她们出门了。”
珈月带着竹秋匆匆出门，刚转过影壁，就和因为精心装扮耽搁了出门时间的徐常在撞到了一起。
竹秋早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自家公主，珈月今日只穿了厚底软鞋，因此得以迅速稳住身形。
而徐常在却因为脚上花盆底太高，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哎哟，谁啊，没长眼吗？”
徐常在今日身着粉黛四时花纹常服，色彩鲜艳，连头上的珠花也比往常夺目。
但与珈月这一撞，她没被贴身宫女扶稳，此刻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拧着眉毛，表情甚是滑稽。
本以为赫舍里妃与通贵人已经出了门子，储秀宫内只剩些宫人，待看清是珈月后，她表情讪讪，有些心虚，说话语调都变了几变。
“原来是六公主，你在宫里行走可谨慎些吧，磕了碰了的惹通贵人忧心。”
清朝后宫里固伦公主见了嫔位以下的妃嫔无需行礼，但满清遵循汉人旧礼，以孝悌为先。珈月这样一个贵人所出的公主，见了徐常在，虽无需行礼，面上还是不能太倨傲。
珈月给竹秋使了个眼色：“快扶徐常在起来。”
徐常在却不领情，转头冲自己宫女低斥：“愣着干什么！没用的东西，自己主子都护不好，我还指望你什么？”
小宫女赶紧伸手去扶她，却又被徐常在出气似的，在胳膊上拧了一把。
小宫女被她下了大力气一拧，疼得眼泪花往外冒。
珈月没将徐常在的放肆无礼放在心上，瞥了眼小宫女抱着的小盒子，冷声道：“徐常在若是伤在哪儿了，传太医看便是，何苦为难旁人。”
徐常在从地上起来后，看自己衣服没弄脏，这才溜了珈月一眼：“真是稀奇，平常一声不吭的人，今日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了。”
竹秋气急：“徐常在你……”
珈月拉了拉竹秋衣袖，止住她。
徐常在见珈月无心惹事，方才的心虚烟消云散，斜睨了竹秋一眼，阴阳怪气道：“通贵人没教六公主如何管教下面的奴才吗？主子说话，岂有奴才插话的道理！”
竹秋气得胸口起伏，珈月却将她往身后一拉，不怒反笑：“这皇宫里什么时候多了徐常在这么一个主子了？”
虽然宫女太监对宫妃多以主子相称，但宫妃若以主子自居却是大忌。
徐常在吃瘪，按论皇宫里的正经主子，只有皇上、太后几人，她区区一个常在，算哪门子的主子。
正是羞愤之际，珈月瞥了眼小宫女抱着的匣子，幽幽道：“徐常在今日妆扮得如此用心，却在此作唇舌相争，难道不怕误了宴会？”
徐常在这才意识到要赶着去赴宴，赶紧看向身旁的小宫女：“傻愣着干嘛！快看看东西摔坏了没？”
小宫女这才想到身上还带着易碎的物品，忙将随身携带的锦匣打开，二人见里面东西完好，这才长舒一口气。
小宫女弱弱道：“主子，东西好好的，咱们赶紧去御花园吧。”
等徐常在抬起头时，珈月带着竹秋已经出了储秀宫宫门了。
今日天气晴好，宜妃便未将赏石宴安排在室内，而是在轩前院中自由陈列了不少圆腿马蹄足的高脚香几，香几上则摆放着各色盆景。
所观赏之石，块大则单独陈列，块小则置于盆景花木之下，静雅灵性，相映成趣。
轩厅之内，则是茶水客座，一应俱全。
此番春日赏石宴，后宫嫔御皆到场，厅内轩外聚了数十人之多，众妃嫔齐齐向太后行礼请安。
年过半百的皇太后举止端肃，细长的双眼总含着慈祥安宁的暖意，她身旁跟着仙姿玉质的五公主瑶安。
太后望着跪下请安的众人，微微笑道：“今日佳节，不必跪安，都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太后笑着说：“今年的赏石宴会别出心裁，宜妃有心了，难得她费心筹备，大家得乐且乐，莫要拘谨。”
众人又呼啦啦齐声应是。
宜妃笑吟吟道：“今日可不单是从内务府搬来了这许多奇石，臣妾还专门定下，今日赴会之人，皆要带上自己收藏的奇石以供大家赏玩，切不可置身事外，众人都得有乐可寻才是。”
惠妃以帕掩口，轻笑一声：“纳兰珠怪会磋磨人的，前阵子，皇上刚赏赐了她一块风凌石。据说是皇上在昭莫多一战中，于克鲁伦河畔亲手采的。宫中姐妹除了她，谁还有什么奇石，这不是愁煞了旁人嘛。”
惠妃一番语气酸溜溜的戏谑，惹得众人艳羡不已。皇上亲征噶尔丹途中都不忘给宜妃捎带礼物，可见荣宠之盛。
宜妃还没想好回击之词，德妃便柔声细语地开解：“惠姐姐莫要醋了，咱皇上向来不厚此薄彼，虽没送姐姐什么奇石，但是着人给姐姐带回了哈密瓜呀。”
德妃说完，众人皆掩唇而笑。
惠妃想到那次喜滋滋邀几位妃嫔到延禧宫里，炫耀皇上差人给她带的哈密瓜，结果吃完哈密瓜，旁人倒是无事，只有她满脸疹子无法见人。
想到这儿，惠妃气得脸都歪了。
太后收了收眼底笑意，说道：“你们呀，就别牙尖嘴利地刺来刺去了，趁着天气好，咱们也效仿汉人的雅趣，来赏赏奇石吧。”
众人便纷纷从出了厅堂，入到院中来。
珺宁凑在珈月耳边低声问：“今日给你搭了这大台子，可想好戏怎么唱了？”
珈月面上带着潺潺笑意，似要融入轻和的微风。
“姐姐搬着小板凳，让鸣蜩备好瓜子花生就行。”
珺宁脖颈绷直，上下打量这个妹妹，心道：自己像她这个年纪，只会阿巴阿巴，哪有这样沉着稳重的心思，古人真不是一般的早熟。
见珈月心中已有成算，珺宁便不和她过多呆在一处，踱步到宜妃身边，牵着九岁的八公主闲逛起来。
珈月站在一块春石笋前，透过行走于博古架、香几之间的众人，目光落在精心妆扮的徐常在身上。
只见徐常在边与人结伴欣赏石景，边时不时看向东门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
珈月低声问竹秋：“可是到了下朝的时辰？”
竹秋回话：“照往常，已经下朝半个时辰了。”
按照皇帝的习惯，下了早朝必得到太后宫里请安，今日估计是因为太后在御花园赏石，便来得晚些。
但规矩不能破，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半刻钟过去，身着明黄丝织龙纹便袍的皇帝出现了。
皇帝先是给太后请安行礼，待众人一系列请安行礼的流程走完后，他便也随着众人在园中观赏起来。
皇帝在奇石盆景间走了几步，停在一盆翠松前注视良久，随后赞道：“苏子有云：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譬若这方宣石，置于松植之下，阳光透过松针洒在石顶，犹如积雪未消，当真妙极。”
太后牵着五公主的手走到皇帝身旁，笑道：“还是咱瑶安兰心蕙性，当初她用这方宣石镇纸，哀家还嫌粗陋，谁曾想，她竟在这小石子上品出了冬山之趣。”
被太后言语直接地夸赞，五公主瞬间红了脸。
皇帝眼神柔和地看向这个聪慧夙成的女儿，温和询问：“瑶安为何喜爱这方宣石呀？”
五公主颔首，轻启朱唇道：“回阿玛，宣石逾旧逾白，俨如雪山，儿臣爱其石体坚贞，不以柔媚悦人。”
皇帝很是满意，看向身侧的太监顾问行：“朕记得，去岁宣城进贡了一方石砚。”
顾问行道：“回皇上，确有一方宣石砚。”
皇帝大手一挥：“将那宣石砚赏给瑶安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纳罕不已，五公主只说了一句话，就得了皇上的夸赞与赏赐，当真荣宠之至。
瑶安款款谢恩，德妃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瑶安虽从小养在太后身边，但作为生母的德妃，见女儿在众人面前被皇帝夸赞，面上难掩得意的光彩。
珈月则毫无艳羡之色，将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别处看，此时有人扯了扯她衣角，回头一看，却是生母通贵人。
“额娘有何事？”
“你今日可有做什么准备？”
“准备什么？”
珈月心思不在这上头，一时没明白通贵人在说什么。
通贵人塞了一方鸡血石到她手心，嘱咐：“你也效仿五公主找个盆景放进去，事先想好一番说辞，若是皇上问起，也好在皇上面前露露脸，这样他才不会忘记还有你这么个女儿。”
通贵人嗓音极低，却也掩盖不住语气里的怨愤。也不知是在埋怨皇帝，还是在埋怨珈月。
这是一块有“草原瑰宝”之称的巴林鸡血石，石质细润，通灵清亮，红得像血。
清凉冰润的石头落在珈月手心里，却感觉炙热又滚烫。
珈月抬头与通贵人充满希冀的目光对上，心中五味陈杂，烫手山芋般将鸡血石还给她，声音清冷：“不用费这许多心思。 ”
通贵人闻言，厉色道：“为何不用费心思，别人盛宠之下都要想方设法讨皇上开心，你我二人在皇上眼里算什么，你还不争气，作这骄矜之态给谁看？”
珈月听她说完这话，瞬间来了气，冷言讥讽道：“左右我不过是给你充当门面的工具，与其如此，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生下我又不该不养我，合该生个阿哥好给你面上添光才是。”
通贵人被气得面上一片青灰，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珈月不愿听她说这些钻营进取的话，转身就走。
通贵人心知拗不过她，便也不再强求。
众人原本三两结伴地在园中观赏，但因皇帝来了，虽有装作自然闲适之态，到底目光还是时不时随着皇帝迁移。
皇帝陪在太后身边，边观赏边品评，看到阿拉善蒙古送来的那块适合做红烧肉的五花肉石，众人皆是啧啧称奇，戏笑一番。
忽然，皇帝被鸡爪槭盆景下的一块秋山玉吸引住了目光，这是一块青玉浮雕的秋山红树玉山子。
他凝眸半刻，先是道：“鸡爪槭叶色绮丽，树皮皴褶，有斑驳苍古之意，很适合用来做盆景。但只能形成一处小景。而这块红树玉山子，虽雕工技艺精湛，却与盆景不相衬，瑶安，你怎么看？”
五公主俯身细看半刻，方道：“阿玛圣明，这玉山子虽小，描绘的却是山高林阔的大景，适合单独欣赏。”
众人皆议论纷纷，今日主题乃是欣赏奇石，所谓奇石，当然是天然之石。
拿一块人工雕刻的玉石出来，本就造作，何况还弄巧成拙了。
珈月看向那玉山子的主人，是同住储秀宫的徐常在。
当皇帝注意到徐常在展出的红树玉山子时，她还挺激动，早已打好腹稿的她，正欲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结果愿望落了空。
正是落寞之际，皇帝从盆栽中拿起那块玉山子，仔细端详片刻：“这是你们谁的收藏呀？”
皇帝一贯喜爱此类雅玩，且这玉石雕工实在别致，便忍不住询问。
徐常在面色由惊恐转为欣喜之色，忙上前盈盈一拜：“回皇上，这块玉山子是嫔妾的。”
玉作匠徐泰正在玉器房里低头忙碌，见他俩回来，瞅了两眼房里的其他匠人，不动声色地出了屋子，走到四下无人处，沉声问：“办妥了？”
两小太监一脸喜色，连连应是。
徐泰压着唇角的笑意，从烟荷包里摸出两锭纹银，一锭五两，抬着下巴，扔到他们怀里。
“把这事给爷烂肚子里了，否则就是落脑袋的事。”
两太监将银子放在手心掂量了下，笑眯眯道：“多谢徐师傅赏，多谢徐师傅赏。”
徐泰挥了挥手，面上显出一丝不耐：“赶紧走，可别让人盯上了。”
两太监出了玉器房，方才的笑脸一收，忍不住讥讽：“你说这徐泰，都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了，还装模作样充体面人，还真当自己是国舅爷了呢。”
“我呸，若是个宫妃的兄弟都能称国舅，那整个北京城的国舅都能搓一簸箕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摸摸荷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肇惟岁始，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宜妃在御花园办下了春日赏石宴。
自温僖贵妃去世后，六宫事宜皆由惠宜德荣四妃主理，此番新春的娱乐活动便由宜妃负责筹备。
御花园里也有三大奇石，位于天一门路旁左侧的“海参石”，置于方形汉白石须弥座石上，石头表面犹如许多海参拥在一起。
在珈月心中这算不得奇石，这东西说它丑，都称得上是夸奖，毕竟板桥先生在米芾赏石四诀“瘦、漏、透、皱”中又增加了一个“丑”字。
而这海参石放置在御花园里，像一只只虫子聚在一起，奇是奇了，就是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与之相对的则是天一门路旁右侧的“诸葛拜斗石”，这石头有两块天然斑纹，纹样与三国明相参拜北斗七星的故事相合，故取此名。
而在御花园东南角的绛雪轩前方，矗立着一块八岁小孩身高，形体修长，状似朽木的石头，则被称作“木变石”。
今日赏石宴安排在御花园东侧的绛雪轩，绛雪轩清新雅致，装饰着绿漆斑竹纹彩画，梁枋柱窗皆像包裹在青翠的绿竹中，此处本就是东壁焕图书，西清瞻典册之所，在此赏石很是合宜。
珈月晨起随通贵人、赫舍里妃去给太后请安回来后，困得不行，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通贵人出门前，打发人过来叫她，珈月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含含糊糊吩咐：“让额娘她们先去，容我再多睡一会儿。”
竹秋只好将盆放到一边，又去通贵人处回话：“回主子，公主还未梳洗，让您二位先去赴宴，她随后就到。”
通贵人皱着眉无奈摇头，“这丫头逢着天气凉，便惫懒得不行。”
赫舍里妃抿唇含笑：“让她多睡会儿吧，也不是什么重要宴会。”
说罢，两人相携往御花园去了。
等到珈月被竹秋从床上硬拖起来，像个木偶人般梳洗打扮完毕，她还打着哈欠懒懒道：“你这丫头，着急忙慌将我拉起来，是要困死我吗？”
竹秋边将暖手炉塞她手里，边道：“怎么不急，隔壁那位都快出门了。”
珈月精神一震，本来还因犯困半眯着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随手拈了方锦帕推窗便往院外探。
“快，她们出门了。”
珈月带着竹秋匆匆出门，刚转过影壁，就和因为精心装扮耽搁了出门时间的徐常在撞到了一起。
竹秋早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自家公主，珈月今日只穿了厚底软鞋，因此得以迅速稳住身形。
而徐常在却因为脚上花盆底太高，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哎哟，谁啊，没长眼吗？”
徐常在今日身着粉黛四时花纹常服，色彩鲜艳，连头上的珠花也比往常夺目。
但与珈月这一撞，她没被贴身宫女扶稳，此刻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拧着眉毛，表情甚是滑稽。
本以为赫舍里妃与通贵人已经出了门子，储秀宫内只剩些宫人，待看清是珈月后，她表情讪讪，有些心虚，说话语调都变了几变。
“原来是六公主，你在宫里行走可谨慎些吧，磕了碰了的惹通贵人忧心。”
清朝后宫里固伦公主见了嫔位以下的妃嫔无需行礼，但满清遵循汉人旧礼，以孝悌为先。珈月这样一个贵人所出的公主，见了徐常在，虽无需行礼，面上还是不能太倨傲。
珈月给竹秋使了个眼色：“快扶徐常在起来。”
徐常在却不领情，转头冲自己宫女低斥：“愣着干什么！没用的东西，自己主子都护不好，我还指望你什么？”
小宫女赶紧伸手去扶她，却又被徐常在出气似的，在胳膊上拧了一把。
小宫女被她下了大力气一拧，疼得眼泪花往外冒。
珈月没将徐常在的放肆无礼放在心上，瞥了眼小宫女抱着的小盒子，冷声道：“徐常在若是伤在哪儿了，传太医看便是，何苦为难旁人。”
徐常在从地上起来后，看自己衣服没弄脏，这才溜了珈月一眼：“真是稀奇，平常一声不吭的人，今日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了。”
竹秋气急：“徐常在你……”
珈月拉了拉竹秋衣袖，止住她。
徐常在见珈月无心惹事，方才的心虚烟消云散，斜睨了竹秋一眼，阴阳怪气道：“通贵人没教六公主如何管教下面的奴才吗？主子说话，岂有奴才插话的道理！”
竹秋气得胸口起伏，珈月却将她往身后一拉，不怒反笑：“这皇宫里什么时候多了徐常在这么一个主子了？”
虽然宫女太监对宫妃多以主子相称，但宫妃若以主子自居却是大忌。
徐常在吃瘪，按论皇宫里的正经主子，只有皇上、太后几人，她区区一个常在，算哪门子的主子。
正是羞愤之际，珈月瞥了眼小宫女抱着的匣子，幽幽道：“徐常在今日妆扮得如此用心，却在此作唇舌相争，难道不怕误了宴会？”
徐常在这才意识到要赶着去赴宴，赶紧看向身旁的小宫女：“傻愣着干嘛！快看看东西摔坏了没？”
小宫女这才想到身上还带着易碎的物品，忙将随身携带的锦匣打开，二人见里面东西完好，这才长舒一口气。
小宫女弱弱道：“主子，东西好好的，咱们赶紧去御花园吧。”
等徐常在抬起头时，珈月带着竹秋已经出了储秀宫宫门了。
今日天气晴好，宜妃便未将赏石宴安排在室内，而是在轩前院中自由陈列了不少圆腿马蹄足的高脚香几，香几上则摆放着各色盆景。
所观赏之石，块大则单独陈列，块小则置于盆景花木之下，静雅灵性，相映成趣。
轩厅之内，则是茶水客座，一应俱全。
此番春日赏石宴，后宫嫔御皆到场，厅内轩外聚了数十人之多，众妃嫔齐齐向太后行礼请安。
年过半百的皇太后举止端肃，细长的双眼总含着慈祥安宁的暖意，她身旁跟着仙姿玉质的五公主瑶安。
太后望着跪下请安的众人，微微笑道：“今日佳节，不必跪安，都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太后笑着说：“今年的赏石宴会别出心裁，宜妃有心了，难得她费心筹备，大家得乐且乐，莫要拘谨。”
众人又呼啦啦齐声应是。
宜妃笑吟吟道：“今日可不单是从内务府搬来了这许多奇石，臣妾还专门定下，今日赴会之人，皆要带上自己收藏的奇石以供大家赏玩，切不可置身事外，众人都得有乐可寻才是。”
惠妃以帕掩口，轻笑一声：“纳兰珠怪会磋磨人的，前阵子，皇上刚赏赐了她一块风凌石。据说是皇上在昭莫多一战中，于克鲁伦河畔亲手采的。宫中姐妹除了她，谁还有什么奇石，这不是愁煞了旁人嘛。”
惠妃一番语气酸溜溜的戏谑，惹得众人艳羡不已。皇上亲征噶尔丹途中都不忘给宜妃捎带礼物，可见荣宠之盛。
宜妃还没想好回击之词，德妃便柔声细语地开解：“惠姐姐莫要醋了，咱皇上向来不厚此薄彼，虽没送姐姐什么奇石，但是着人给姐姐带回了哈密瓜呀。”
德妃说完，众人皆掩唇而笑。
惠妃想到那次喜滋滋邀几位妃嫔到延禧宫里，炫耀皇上差人给她带的哈密瓜，结果吃完哈密瓜，旁人倒是无事，只有她满脸疹子无法见人。
想到这儿，惠妃气得脸都歪了。
太后收了收眼底笑意，说道：“你们呀，就别牙尖嘴利地刺来刺去了，趁着天气好，咱们也效仿汉人的雅趣，来赏赏奇石吧。”
众人便纷纷从出了厅堂，入到院中来。
珺宁凑在珈月耳边低声问：“今日给你搭了这大台子，可想好戏怎么唱了？”
珈月面上带着潺潺笑意，似要融入轻和的微风。
“姐姐搬着小板凳，让鸣蜩备好瓜子花生就行。”
珺宁脖颈绷直，上下打量这个妹妹，心道：自己像她这个年纪，只会阿巴阿巴，哪有这样沉着稳重的心思，古人真不是一般的早熟。
见珈月心中已有成算，珺宁便不和她过多呆在一处，踱步到宜妃身边，牵着九岁的八公主闲逛起来。
珈月站在一块春石笋前，透过行走于博古架、香几之间的众人，目光落在精心妆扮的徐常在身上。
只见徐常在边与人结伴欣赏石景，边时不时看向东门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
珈月低声问竹秋：“可是到了下朝的时辰？”
竹秋回话：“照往常，已经下朝半个时辰了。”
按照皇帝的习惯，下了早朝必得到太后宫里请安，今日估计是因为太后在御花园赏石，便来得晚些。
但规矩不能破，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半刻钟过去，身着明黄丝织龙纹便袍的皇帝出现了。
皇帝先是给太后请安行礼，待众人一系列请安行礼的流程走完后，他便也随着众人在园中观赏起来。
皇帝在奇石盆景间走了几步，停在一盆翠松前注视良久，随后赞道：“苏子有云：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譬若这方宣石，置于松植之下，阳光透过松针洒在石顶，犹如积雪未消，当真妙极。”
太后牵着五公主的手走到皇帝身旁，笑道：“还是咱瑶安兰心蕙性，当初她用这方宣石镇纸，哀家还嫌粗陋，谁曾想，她竟在这小石子上品出了冬山之趣。”
被太后言语直接地夸赞，五公主瞬间红了脸。
皇帝眼神柔和地看向这个聪慧夙成的女儿，温和询问：“瑶安为何喜爱这方宣石呀？”
五公主颔首，轻启朱唇道：“回阿玛，宣石逾旧逾白，俨如雪山，儿臣爱其石体坚贞，不以柔媚悦人。”
皇帝很是满意，看向身侧的太监顾问行：“朕记得，去岁宣城进贡了一方石砚。”
顾问行道：“回皇上，确有一方宣石砚。”
皇帝大手一挥：“将那宣石砚赏给瑶安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纳罕不已，五公主只说了一句话，就得了皇上的夸赞与赏赐，当真荣宠之至。
瑶安款款谢恩，德妃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瑶安虽从小养在太后身边，但作为生母的德妃，见女儿在众人面前被皇帝夸赞，面上难掩得意的光彩。
珈月则毫无艳羡之色，将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别处看，此时有人扯了扯她衣角，回头一看，却是生母通贵人。
“额娘有何事？”
“你今日可有做什么准备？”
“准备什么？”
珈月心思不在这上头，一时没明白通贵人在说什么。
通贵人塞了一方鸡血石到她手心，嘱咐：“你也效仿五公主找个盆景放进去，事先想好一番说辞，若是皇上问起，也好在皇上面前露露脸，这样他才不会忘记还有你这么个女儿。”
通贵人嗓音极低，却也掩盖不住语气里的怨愤。也不知是在埋怨皇帝，还是在埋怨珈月。
这是一块有“草原瑰宝”之称的巴林鸡血石，石质细润，通灵清亮，红得像血。
清凉冰润的石头落在珈月手心里，却感觉炙热又滚烫。
珈月抬头与通贵人充满希冀的目光对上，心中五味陈杂，烫手山芋般将鸡血石还给她，声音清冷：“不用费这许多心思。 ”
通贵人闻言，厉色道：“为何不用费心思，别人盛宠之下都要想方设法讨皇上开心，你我二人在皇上眼里算什么，你还不争气，作这骄矜之态给谁看？”
珈月听她说完这话，瞬间来了气，冷言讥讽道：“左右我不过是给你充当门面的工具，与其如此，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生下我又不该不养我，合该生个阿哥好给你面上添光才是。”
通贵人被气得面上一片青灰，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珈月不愿听她说这些钻营进取的话，转身就走。
通贵人心知拗不过她，便也不再强求。
众人原本三两结伴地在园中观赏，但因皇帝来了，虽有装作自然闲适之态，到底目光还是时不时随着皇帝迁移。
皇帝陪在太后身边，边观赏边品评，看到阿拉善蒙古送来的那块适合做红烧肉的五花肉石，众人皆是啧啧称奇，戏笑一番。
忽然，皇帝被鸡爪槭盆景下的一块秋山玉吸引住了目光，这是一块青玉浮雕的秋山红树玉山子。
他凝眸半刻，先是道：“鸡爪槭叶色绮丽，树皮皴褶，有斑驳苍古之意，很适合用来做盆景。但只能形成一处小景。而这块红树玉山子，虽雕工技艺精湛，却与盆景不相衬，瑶安，你怎么看？”
五公主俯身细看半刻，方道：“阿玛圣明，这玉山子虽小，描绘的却是山高林阔的大景，适合单独欣赏。”
众人皆议论纷纷，今日主题乃是欣赏奇石，所谓奇石，当然是天然之石。
拿一块人工雕刻的玉石出来，本就造作，何况还弄巧成拙了。
珈月看向那玉山子的主人，是同住储秀宫的徐常在。
当皇帝注意到徐常在展出的红树玉山子时，她还挺激动，早已打好腹稿的她，正欲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结果愿望落了空。
正是落寞之际，皇帝从盆栽中拿起那块玉山子，仔细端详片刻：“这是你们谁的收藏呀？”
皇帝一贯喜爱此类雅玩，且这玉石雕工实在别致，便忍不住询问。
徐常在面色由惊恐转为欣喜之色，忙上前盈盈一拜：“回皇上，这块玉山子是嫔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