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光落在姿容秀丽的徐常在身上,愣了一瞬,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但很快就收起那丝疑惑之色,微微笑道:“这块秋山玉,虽只是普通青玉,玉料虽不算上层,却胜在雕工精湛,也确实富有一定的审美意趣。”

    徐常在面露喜色,柔声细语地献言:“回皇上,这是嫔妾哥哥的手艺。”

    皇帝后宫里出身不高的妃嫔虽不少,但有玉作匠当哥哥的嫔妃,他还是吃了一惊。

    她是谁?她那玉作匠哥哥又是谁?

    珈月偷觑了皇帝好一阵,看表情就知道,他对徐常在没有印象,怕不是连徐常在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吧。

    她这阿玛向来对后宫出身不高的女人没什么重视,譬如她的生母通贵人,只是一个监生的女儿,皇帝就对通贵人不闻不问,无非是芳华正茂的时候,一时入了眼罢了。

    真是巧,现在珈月这个透明女儿,也要去他面前刷存在感了。

    太监顾问行敏锐发现皇帝脸上露出的迷茫,忙要接话提示,忽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徐常在这块玉山子的雕工,倒是和阿玛前些日子赏给儿臣的那块秋山玉很像,似乎都是苏扬工呢。”

    徐常在脸色变得很难看,忙道:“六公主说笑了,嫔妾这玉山子,哪里比得上皇上赏给公主的,您那块是和田白玉,嫔妾这只是普通的青海玉,二者之间天差地别。”

    珈月凝视着徐常在,眼里带着深深的笑意,意味深长道:“徐常在怎知阿玛赏给儿臣的,是块和田白玉?”

    徐常在一张脸瞬时灰黑,清晨精心上妆的胭脂也掩盖不了她此刻难看的面色,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珈月却莞尔一笑,望向皇帝娇声道:“儿臣还未谢过阿玛赏赐,那块双虎环佩儿臣很是喜欢。”

    珺宁也趁机帮腔:“阿玛,儿臣前些日子还纳闷,您为何赏赐六妹双虎环佩,赏给八妹双鹿带环。”

    皇帝转头看向身侧的珺宁,疑惑道:“这有什么好纳闷的?”

    珺宁嘟囔道:“六妹和八妹的赏赐都是成双成对的,为何儿臣的偏是一个胖嘟嘟的卧虎把件?”

    皇帝听闻,朗声大笑:“你这丫头,一贯争强好胜,怎么连个赏赐也要和妹妹们争个高低,这只胖虎可不就随了你那虎妞性子。”

    众人哈哈大笑,珺宁撇撇嘴,娇哼一声:“哪里虎了?”

    徐常在方才揪紧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先不说这六公主是否分辨得出玉的真伪,就算是分辨出来了,以她这般年纪,断然不会这么多天都不发作,等到今日才寻事。

    瑶安适时出言打趣:“四姐莫要介怀,阿玛赏的可不都是成双成对的,我的就只是一只卧鹿书镇呢。”

    八公主璟禾年纪还小,听几个姐姐说着阿玛赏赐的秋山玉,也凑到跟前。

    “六姐姐,你的那块双虎环佩今天带了没,给我也看看呗,四姐那块卧虎忒肥,让我看看你的是不是也是两只胖虎。”

    珈月笑着解下坠了璎珞的环佩,递给八公主:“喏,八妹妹瞧瞧看。”

    璟禾从珈月手里接过环佩,看得极为认真,忽然她惊异道:“阿玛,您赏赐给六姐姐的这块秋山玉,可比我那块莹亮多了。”

    宜妃眼尖,从璟禾手里拿过那块环佩,端看了两眼,就看出了玉料不对劲,于是狐疑看向皇帝。

    太后见他们打着眉眼官司,又瞥见先前还邀宠献媚的徐常在此刻蔫儿了气,马上就发现了事有蹊跷。

    嫔妃间暗中别苗头,使绊子,只要不做得太过,她向来不多过问。但将心思算计到皇帝子嗣上,却是太后不能忍的。

    “宜妃,把你手里的玉佩给哀家看看。”太后声音不怒自威。

    周围的气氛也冷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在徐常在、珈月身上来来回回。

    璟禾年纪小,忽然压抑的气氛让她感到害怕,忙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珈月。

    珈月上前从她手里取过环佩,亲自呈到太后面前,声音平和:“太后请过目。”

    太后蹙眉,她对珈月平日里虽不上心,但这丫头对她连句玛嬷也不称呼,也未免太不合规矩了。

    太后取过环佩看了两眼,面色难看,又将环佩递给皇帝后,冷冷道:“宫中金玉珠宝皆记录在档,顾太监,这块秋山玉是何来历啊?”

    皇帝端看两眼,便将环佩握在手心里,冷冷睇视了徐常在两眼。

    徐常在低垂着头,双肩发抖,表情又惊又疑,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顾问行躬身回禀:“回太后,皇上小年夜里赏给几位公主的秋山玉,是造办处雕刻的,用的都是和田玉料,负责玉雕的玉作匠人正是徐常在的哥哥徐泰。”

    众人早就从皇帝、太后的表情里,猜出珈月的玉有问题了,多半是被人做了手脚,却没想到还会牵扯到后宫嫔妃。

    皇帝沉吟片刻,不等太后发作便道:“额娘,小六这块玉有瑕疵,朕自会再赏她一块。今日宜妃办的这场赏石宴很是用心,咱们可不要辜负她一番心意才是,大家放开了继续赏玩,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多逗留了。”

    珈月垂了垂眸,她的阿玛,还是一如从前地喜欢息事宁人呢。

    皇帝说完便攥着珈月那块双虎环佩离开了,临走前还深深看了珈月这个女儿一眼。

    小小年纪便懂得假他人之手适时出击,又懂得察言观色见好就收,这份沉着倒不像是通贵人能教出来的。

    那日内务府的两个小太监一走,珺宁便让人去调查了他们的来历,以及他们与造办处哪些人走动过近。果不其然,就查出了徐泰。

    令人惊异的是,这徐泰居然还是徐常在的亲哥哥。

    珈月原本只当这是宫中小太监与玉作匠勾搭,欺她不得圣宠,合谋昧下属于她的东西,没曾想还牵扯到后宫妃嫔。

    太后见皇帝轻拿轻放,心中一时也憋着气,她和气地朝珈月招了招手,珈月只得上前。

    太后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她手背,笑容和蔼:“小六最近清瘦了不少,你平时若是无事,也多来宁寿宫走动走动,陪你五姐多在一处玩耍,这样她也不至于每天埋在那些书本子里太过沉闷。”

    珈月应了声:“是”,便没有再多说话。

    太后又对众人道:“哀家今日也乏了,就先回宫去了,你们趁着天气和暖,再多玩会儿。”

    众人忙行礼恭送太后。

    通贵人双眼通红地盯着徐常在,徐常在心虚,太后刚走,她就打算悄摸离去,却被通贵人拦住去路。

    “徐常在今日好一番精心妆扮,不在园子里多玩一会儿,怎就着急着回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常在面对通贵人挑衅只想赶紧离开,“嫔妾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就不陪诸位赏石了。”

    通贵人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要将她洞穿一般,冷森森道:“徐常在究竟是私下有事,还是心里有鬼!”

    通贵人陡然拔高的音调,吓了徐常在一跳,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眶通红:“通贵人何必咄咄逼人呢?”

    通贵人冷笑两声,正欲与她分辨,珈月上前拉住通贵人的手,轻声道:“额娘,此事阿玛已有定夺,咱们还是走吧。”

    通贵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珈月,难以想象她明明占理,居然在人前如此懦弱。

    这时,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小佟妃走到她们跟前:“徐常在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储秀宫吧,若人心中有鬼,躲到哪里都是无用的。”

    徐常在仿佛得了赦命一般,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御花园,刚出了众人猜疑的视线,便对身边的小宫女道:“赶紧去造办处找大爷,让他把那东西给你带回储秀宫,赶紧的,要快!”

    小宫女都要哭了,犹豫着不肯去,“主子,皇上要是查下去,您就说自己不知道不就行了吗?”

    徐常在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的光,阴森森道:“只是个没人在意的贱丫头罢了,皇上不会为她做主的,只要从哥哥那里把玉拿回来,再悄悄放进她的房间里,到时她就是贼喊捉贼,绝对不会有人同情她。”

    小宫女整颗心往下一坠,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劝道:“主子,您与六公主素日并无仇怨,何必如此,难道就为了今早上那一跤吗?”

    徐常在脚上步子一顿,目光冰冷地看着小宫女,“啪”得一声,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赶紧滚!照我吩咐的去办,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宫女被一巴掌呼得耳朵嗡嗡响,强忍着痛意,往隆宗门跑去。

    徐常在面如土灰地一个人回到储秀宫偏殿,靠在暖炕上,感觉周身都是冷汗,她突然产生一丝悔意。

    皇上就算查到什么,哥哥也不会将她牵扯出来的吧。况且,她要是倒了,家里的开销怎么办?

    既然哥哥一定会保她,她又何必要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去构陷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呢。

    徐常在懊恼不已,可是她太害怕了,怕从前做的那些事都一并被翻出来。

    她将自己的箱奁拉开,里面装着不算多的珠宝玉器,就这么点东西,虽是宫里赏的,却不完全属于她自己。

    她只是个地位低微的常在,年例只有五十两银子。区区五十两银子,连她在宫里的日常开支都勉强,更遑论贴补自己娘家了。

    徐常在神情癫狂地从箱奁里挑起一串绿玉项链,仰着头借着光痴痴地观看,这还是她第一次侍寝,皇上赏她的呢。

    想到那夜皇上如何待她,忍不住自嘲地笑出了声。

    纠结、懊悔、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徐常在用力将项链一扯,串珠的线被崩断,珠子滴滴答答滚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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