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珺宁贴到珈月身边,轻声问:“你方才怎么不当着众人的面戳穿徐常在?”

    珺宁嫉恶如仇,一个成年人欺负个小女孩儿算什么本事,当着众人的面撕破她的脸皮,那才叫得劲儿呢。

    珈月语气沉静:“四姐姐没听出阿玛话里的意思嘛,他不想将好好的赏石宴场面闹得太难看,我做女儿的也不能拂了他的意。况且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将徐常在的私心暴露出来,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如果那日发现玉有问题,直接跑去乾清宫,皇帝或许会惩罚掉包的人,但并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今日则不同,皇帝虽未在众人面前惩罚徐常在,却让众人都看到了徐常在的卑劣。

    珺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深究此事,而是边与她在御花园里闲逛,边道:“下月皇上准备西巡宁夏,随驾名单里可有你?”

    珈月摇摇头,随行名单是皇帝同德妃商定的,通贵人已经打听过了,名单里没有她。

    珺宁道:“要不,我和你一同去求求阿玛,让他把你加进名单里。我们姐妹一同出宫,路上也不至于太寂寞啊。”

    珈月眼神落寞,她也想出宫走走,但求人是不可能的。幼时,她也曾跪到皇帝跟前求过,却并未如她所愿。

    宴会散去已是申正,回到储秀宫,通贵人攒着的怒气终于可以爆发出来。她今日在园子里,就已经想好,回来定要叫徐常在好看。

    这个女人和她们同住储秀宫,平日里却拿乔不与她们往来,通贵人也只当她是性情孤傲,没想到却是一肚子坏水儿,连她女儿的主意都敢打。

    赫舍里妃拉住通贵人,柔声劝道:“这事皇上肯定是要管的,你一会儿别去招惹她,就算是要去,也就嘴上奚落几句,可别闹得太难看。”

    通贵人心里憋着火,对赫舍里妃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卷袖子,绕影壁,穿游廊,就往储秀宫东偏殿去。

    通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沛若姑姑赶紧跟在后面,生怕她与徐常在打起来了。

    哪知待人进到偏殿内,众人都惊呆了,房间里是倾倒的箱奁,胡乱摆在桌上的首饰,和散落一地的绿玉珠子。

    而徐常在人却不见了。

    值守的小太监踉踉跄跄上前,跪在地上,回禀道:“回主子,徐常在方才被梁公公带走了。”

    通贵人像蔫了气的皮球,狐疑问道:“哪位梁公公?”

    赫舍里妃细思片刻后,提醒道:“是皇上身边的梁九功。”

    通贵人低“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好哇,那贱人被皇上带走了!”

    珈月也跟着进到偏殿,她没理会通贵人的幸灾乐祸,蹲下身来捡起一颗绿玉珠子,仔细看了看。

    不是翡翠,也不是碧玉,她也看不出是什么玉料。

    带着疑惑,珈月从桌上的散落的首饰中,拣起一只莹润光彩的翡翠簪,凝了凝眉。

    “你在看什么?”通贵人止住笑意,发现女儿神情古怪,上前问。

    珈月将手里的翡翠簪子递给她,目光又投向桌上的首饰:“这些东西看着都不太对劲,这支簪子似乎不是翡翠,而是药玉做的。”

    药玉即仿玉的琉璃。

    赫舍里妃也好奇地捡起一颗珠子,细细看了看:“这个珠子也不是碧玉,是茆山石。”

    三人面面相觑,发现桌上的金银首饰,成色皆有问题,细想起来,徐常在平时似乎只佩戴常见的几样首饰,这么些年几乎没怎么换过。

    珈月心中忽然有了猜想,微怔了怔,便往外走。

    通贵人在身后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珈月没有回答,反而迈着飞快的步子走到长街御道上。

    初春的天气,太阳甫一躲进云层里,料峭的寒风便吹得人浑身刺骨。坤宁宫前的索伦杆顶围着几只乌鸦,因为抢夺锡盒里的内脏,发出刺耳的嘶哑声。

    一种猜想萦绕在珈月心头挥之不去,她得去看看。

    那日发现玉佩有问题,四姐便让人去打听到两个小太监与造办处玉作匠徐泰有往来。当然,也查到了徐泰便是徐常在的哥哥。

    只是,除了徐泰,徐常在还有三个已经到了议亲年龄的哥哥。

    珈月穿过凰彩门来到乾清宫廊下,殿前的小太监朝她行礼:“六公主万福,六公主可是有要事求见皇上?”

    珈月轻声道:“劳烦公公通传。”

    小太监进到殿内没一会儿,顾问行便从里面出来,笑吟吟道:“六公主怎么来了,皇上正在同徐常在问话呢。”

    这是不打算召见她的意思了?

    珈月心情复杂,略一沉吟道:“徐常在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望谙达向阿玛言说一二。”

    语毕,珈月将手里的珠子呈给顾问行。

    顾问行垂眸看了珠子两眼,心下了然。

    他徒弟梁九功到储秀宫偏殿去请徐常在时,便在她屋子里见过这些东西了,这些西贝货一眼便被梁九功识破。

    自然,这些情况梁九功也向他禀明了。

    年过六旬的老太监眼神柔和地看向珈月,温声道:“六公主心善,奴才定会将您的心意传达给皇上。”

    珈月目光投向殿内瞥了两眼,点点头:“珈月谢过谙达。”

    说完,便也不多逗留,默默离开了乾清宫。

    “打发她走了?”皇帝半倚着紫檀雕花扶手椅,对顾问行道。

    “是,六公主已经回去了。六公主让奴才转告皇上,徐常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着,又将手里的绿玉珠子呈给皇帝。

    “苦衷?分明是这丫头将徐氏偷换玉雕的事情抖搂出来,怎的又作好心肠模样为徐氏求情,未免行事前后矛盾了些。”皇帝把玩着手里的绿玉珠子,冷冷道。

    顾问行颔首:“六公主天资聪慧,许是御花园散去后发现了什么内情。”

    皇帝瞥了顾问行两眼,对他夸赞珈月的话不置可否。

    在皇帝眼里,他这个女儿生性怯弱,行事畏畏缩缩,当年在清溪书屋考校众位皇子皇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珈月是他们当中表现最差的。

    徐常在早已被人带了下去,皇帝捏着手里那颗珠子,凛了凛眉:“这是什么?”

    “回皇上,这是六公主给奴才的,是颗药玉珠子,据下面人回话,徐常在妆奁里的首饰,多是此类以次充好的劣质玉石。”

    皇帝刚才与徐常在一番问话,徐常在大包大揽将责任往身上揽,只求皇帝放过她哥哥,原来这里面还另有隐情。

    “这些年宫中份例,逢年过节的节礼,想必她一个常在也能攒下不少,为何妆奁里都是这些物件?”

    顾问行欠了欠身:“按宫规,常在位份的妃嫔每年的例银是五十两,照理说应付日常开销绰绰有余。只是徐常在兄长于内务府供职,体谅其思亲之苦,常与她传些父母消息,徐常在几个兄弟眼下尚未议亲,许是感念父母亲人辛劳,便拿自己的体己贴补双亲。”

    皇帝默然不语。

    后宫妃嫔虽多,他真正有印象叫得上名的却不多,这位徐常在入宫虽也有些年月,却甚少被召侍寝,渐渐他竟忽略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徐常在于深宫中没有倚靠,不免和唯一可联系的亲人走得近些,却反被亲人利用。虽内外勾结,铤而走险打六公主赏赐的主意,却终究是个可怜人。

    半刻,皇帝忖了忖神,端起茶盏,“到底徐氏在储秀宫是住不下去了,将她迁居景阳宫吧,端嫔性子温和,定不会为难她。至于她那哥哥徐泰,逐出宫去,再去领一百两银子给她母家作家用吧。”

    顾问行垂了垂眸,应声下去吩咐。

    皇帝摸着手里的珠子,想着今日珈月在众人面前四两拨千斤揭露徐氏的表现,与往日印象大相径庭。当她发现徐氏行为狂悖另有隐情时,却又保持着一颗纯良之心,敢于向自己陈情。

    皇帝忽觉在这深宫里,自己忽视的何尝只是一两个妃嫔,还有这么个在人前不起眼的女儿。

    ……

    珈月刚出凰彩门,竹秋就迎了上来:“公主一句话不说跑乾清宫来,主子娘娘可急坏了。”

    珈月这才发现沛若姑姑也跟着过来了,于是往她身后瞧了瞧,却没看到通贵人的身影。

    沛若急切道:“公主,主子可担心坏了,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往承乾宫去请佟妃娘娘了。”

    珈月莫名烦躁,通贵人一方面希望她在皇帝面前冒尖,一方面又担心她少不经事惹怒皇帝,这种矛盾心态从她回到通贵人身边,就时常发生,常常让她烦不甚烦。

    珈月将心头的那股烦躁情绪压了压,毕竟通贵人是因为担心她,才将身边可利用的资源都用了上。在这皇宫里的,身份地位才是通行令牌,像通贵人那样地位低微的妃嫔,怕女儿出事,也只能去求地位更高的人。

    那徐常在,一个出身寒微又不擅交际的人,犯下了这样的错,皇帝又会怎样惩罚她?

    很快珈月收起伤感,对沛若姑姑道:“姑姑,你从景和门出去将额娘拦下,就说我没事了。”

    沛若见她除了眼里淡淡氤氲着的薄雾,其余神色如常,于是嘱咐了竹秋一句,便去拦通贵人了。

    珈月兀自回去,静静等待消息传来。

    到了掌灯时分,储秀宫里时刻警惕着,但偏殿里始终黑漆漆一片。

    戌正,门外“吱呀”一声,终于传来了动静。是乾清宫的太监过来传旨,门房小太监忙跑向正殿,往赫舍里妃处通传。

    珈月出了屋子,刚穿过游廊便听得一个细长的声音道:“皇上口谕:常在徐氏徇私妄为,德行有失,降为官女子,迁居景阳宫。储秀宫妃赫舍里氏,为一宫主位,御下不严,疏于管教,罚俸半年。”

    赫舍里妃懵了半晌,好大一口锅扣在脑门上,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珈月听完,心口积压的那股子郁气终于散了散。徐氏虽降了位份迁居到景阳宫,但景阳宫住着淡漠名利,与人和善的董端嫔,倒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她想到皇帝那张威严的面容,或许,她这个阿玛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梁公公,徐常……徐氏她犯了什么错了?”赫舍里妃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她都罚俸半年了,总要弄清楚缘由吧。

    梁九功拿出一个锦匣恭敬呈给赫舍里妃,“娘娘,这是皇上赏赐给六公主的环佩,请您代为转交,奴才就不打扰六公主休息了。至于徐氏犯了什么事,皇上感念她为孝心所累,留她一份体面,奴才便也不多言了。”

    赫舍里妃听得云里雾里的,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

    为孝心所累,白天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徐氏对皇上赏赐给珈月的玉佩起了贪念,于是勾结她那能工巧匠的玉作匠哥哥,把皇上赏的玉佩给移花接木了。

    事情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关孝心什么事。

    赫舍里妃思绪这么一捋,忽然想到偏殿里的那些假首饰、假珠宝,徐氏的妆奁该不会都给她那哥哥换成假的,偷带出宫了吧?

    什么孝心,搞不好父母以孝心之名,吸徐氏这个女儿的血,反哺给她的哥哥们呢!

    次日,赫舍里妃正要将锦匣转交给珈月,德妃身边的宫女雁容便忽然过来传话:“娘娘,皇上有旨,将六公主也加到西巡名单里,出巡时间已经定在二月初六,您快给公主收拾准备行囊吧。”

    珈月现在名义上是赫舍里妃抚养的,一应物什自然由她来料理。

    赫舍里妃纳闷儿:“皇上怎么临时想到带上咱家小月儿了?”

    雁容笑道:“六公主璞玉纯真,皇上最疼爱不过了,自然是要带上六公主的。”

    赫舍里妃轻哼一声,不由嗤笑。

    一块假玉,倒让皇帝发现身边真正的璞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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