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飞白神情怔忡，手里还沾着污泥，缓缓站起身，转身看向小太监问：“爷今日遇到六公主了？”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不敢出声，只不停点头。
这时小宫女端了水进来，飞白就着清水净了手，思量着走到依然默默难受的胤珴身边，边给他揉肩，边轻声软语：“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贵妃娘娘也仙逝多年，爷就莫要再为些陈年往事自苦了。”
胤珴紧握着的拳头重重砸在黄花梨木桌上，压抑着心中怒气：“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坎，当初额娘怀着珞欢不顾宫中鸠占鹊巢的传言抚养她，结果珞欢生下来不到一岁就没了，你让我怎么不恨？”
珞欢是胤珴胞妹，十一格格的乳名，她比珈月小半岁，未满周岁便夭亡了。
飞白拧着眉，不知该如何安慰，所谓鸠占鹊巢本就是空穴来风之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孩儿如何能妨害别人，不过是人恶意中伤的说辞罢了。
“十一格格逝世时，六公主才刚满周岁不久，流言不可轻信。”
胤珴当然知道，但就是气不过。
额娘因为珞欢的离去，终日郁郁寡欢，对珈月也渐渐不如从前上心，只把她丢给宫人嬷嬷照养。宫人惯会见人下菜碟，苛待珈月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凭什么罪名就要全部由额娘一人来担？
就没人体谅体谅她的丧女之痛吗？
胤珴每每回想起往事，都觉痛苦万分。他虽从小由惠妃教养，温僖贵妃却没少去延禧宫看望他，他与生母感情很好。
珞欢去世后，他本以为额娘看着自己长成，会慢慢淡去失去女儿的痛楚。却没成想，渐渐结痂的伤疤又再次被人揭开，那一次，直接让温僖贵妃郁郁而终。
胤珴垂首双手捂住脸，重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飞白却在此时有意无意地提起一桩事：“奴婢进宫得晚，只知当初贵妃娘娘因为鸠占鹊巢的传言，对六公主不喜，这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传言是如何在宫里传开的？”
胤珴无心回答，瞥了眼小太监，淡淡道：“起身吧，别跪了。”
身段细长的小太监忙磕头起身，向飞白解释：“飞白姑娘有所不知，六公主出生时，正是二月里杜鹃啼鸣的时节。六公主被抱到永寿宫后，整宿整宿地哭个不停，闻者凄凄。宫里都说她是杜鹃鸟转世，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离开了生母，杜鹃啼血呢。后面，后面……”
小太监说到此处不停拿眼溜胤珴，胤珴沉了沉声，冷冷道：“后来，珞欢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没满周岁便去世了，宫中便开始传乐府诗：前有杜鹃啼血，后有鸠占鹊巢。”
鸠即指杜鹃鸟。
说到此处，他冷哼一声：“汉人的《诗经》里也写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她柔性成奸，未必做不出暗中欺负珞欢的事。”
飞白看他油盐不进，还沉浸在一岁小孩害死半岁小孩的荒唐流言中，真是恨得不行，跟了这样的爷也算她倒霉。
这么一想，她手上的力道都重了几分，胤珴皱眉侧身看她：“怎么？还在生我摔你花盆的气？”
飞白示意小太监退出房间后，歪身去搂胤珴的脖子，语气带着嗔怨：“十爷不能再这般楞直了，七年前您就是因着这流言梗着脖子，在清溪书屋湖畔前找六公主麻烦，和人拉拉扯扯，让六公主坠了湖，后来造成多大的后果，您都忘了？”
胤珴将飞白一推，蹭地站起身来，差点没闪了飞白的腰。
他涨红着脸咬牙切齿道：“我今天恨不得再将她推进湖里，淹死了才好，也算让她还了额娘的养育之恩了！”
飞白赶紧嘘声让他小声点：“爷难道就从来没想过那些所谓‘鸠占鹊巢’的流言，是别人使的手段吗？”
胤珴心口刚升腾起的火焰，忽然像被一盆冷水从头灌到了脚底，周身都是透骨冰凉。
是谁会有这样的恶毒的心思，筹划一个阴谋，从一个孩子出生到七八岁啊。
……
珈月出了太朴轩，便发觉一双红眼睛幽幽地看着她，含着两团火，恨不得原地将她点燃，烧成灰烬的好。
她余光淡淡扫了胤珴一眼，便再无兴致去园中闲逛，和五公主告了个别，便径直沿溪寻着小石径回自己的天馥斋去了。
沿途菉竹丛丛，猗猗青翠。
快到住处时，需绕过一间草庐，草庐外种植着开满阑槛的各色牡丹。
珈月才步如牡丹园，便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垂手负立在亭子里，似乎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他怎么在这里？
珈月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但那人已经看见了她。
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疏朗的眉眼间现出莹莹光彩，既柔和又坚定无比。
珈月心跳得厉害，佯装沉着将头别向一边。
竹秋见她停住了脚步，抬眼往前探了探，低声道：“公主，奴婢可要上前让那轻车都尉避开？”
珈月想了想，摇头，让竹秋在此守着。
说来，策凌也算是救了自己两次性命，一次是在银川城，一次是丹棱沜。
她总要上前道声谢才好。
珈月也不担心被人撞见她与男子相会，反正阿玛也知晓策凌曾救过自己性命，就说是和恩人道谢，一次两次倒也无妨。
她收敛着心神，施施然步入草庐中。
策凌笑望着她，恭谨行礼：“臣不知公主经过此处，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珈月信了他的鬼话，明明是她先出的太朴轩，结果策凌倒是先她一步到了这草庐中。
长了眼睛都知道，他在此处守株待兔。
等等，兔，谁是兔？
珈月耳垂一烫，垂眸眼波流转，随即恢复眉目清寂。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淡声道：“珈月往日得轻车都尉多次照拂，还未曾言谢，今日谢过轻车都尉两次救命之恩。”
说着边要作势一拜。
“六公主不必如此！”策凌忙出言阻止，然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珈月的态度如此冷淡疏离，策凌活了两世，也还是不知该在她面前如何自处。前世她秀气婉约，粉衣柔柔的模样，至今还印刻在脑海里。
这一世，眼前人面上还是柔和宁静，内里却清冷如天边孤月。
策凌有些恍惚，如今的珈月和过去的珈月，究竟哪个是真？还是说，前世自己戎马一生，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珈月不知他为何露出这样一副沉郁伤痛的表情，这是她从未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看到过的神情。
既有难以掩饰的绵绵深情，又有历经沧桑之后的感伤。
两人静默半晌，珈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竹秋，示意她准备离开。
“轻车都尉两次仗义出手，珈月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珈月绝不推辞。”
策凌眉宇间的复杂情绪，在听到她说出此番言语后倏然不见，恢复一贯眉眼带笑的温润气质。
“公主若有心报答，只消答应臣三个要求即可。”
珈月眼波一横，不答反问：“什么要求？轻车都尉不过是救了我两次性命，怎敢提出让我答应三个要求？”
策凌皎然一笑：“什么要求现在还没想好，以后想起来了，再告诉公主。至于为什么是三个要求，难道忘了？您还收了我一柄短刃呢，那可是我从丹津喇嘛手里得来的，很是贵重。”
珈月感觉喉咙噎了一下，见他还是满脸的粲然笑意，就很无语。
自两年前珺宁初定礼那日，珈月确定了救她之人是策凌后，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她对策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相逢，一番谈话下来，竟忽觉此人身量长了不少，人也无赖了几分。
珈月掩饰着心中羞恼，唤来竹秋，将手搭在竹秋腕上，只落下一句：“刀我自会找时间还你！”
策凌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不忘追问：“那我说的要求呢？”
珈月背对着他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便头也不回地绕过一片琼林瑶蕊，远远地离开了。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不敢出声，只不停点头。
这时小宫女端了水进来，飞白就着清水净了手，思量着走到依然默默难受的胤珴身边，边给他揉肩，边轻声软语：“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贵妃娘娘也仙逝多年，爷就莫要再为些陈年往事自苦了。”
胤珴紧握着的拳头重重砸在黄花梨木桌上，压抑着心中怒气：“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坎，当初额娘怀着珞欢不顾宫中鸠占鹊巢的传言抚养她，结果珞欢生下来不到一岁就没了，你让我怎么不恨？”
珞欢是胤珴胞妹，十一格格的乳名，她比珈月小半岁，未满周岁便夭亡了。
飞白拧着眉，不知该如何安慰，所谓鸠占鹊巢本就是空穴来风之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孩儿如何能妨害别人，不过是人恶意中伤的说辞罢了。
“十一格格逝世时，六公主才刚满周岁不久，流言不可轻信。”
胤珴当然知道，但就是气不过。
额娘因为珞欢的离去，终日郁郁寡欢，对珈月也渐渐不如从前上心，只把她丢给宫人嬷嬷照养。宫人惯会见人下菜碟，苛待珈月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凭什么罪名就要全部由额娘一人来担？
就没人体谅体谅她的丧女之痛吗？
胤珴每每回想起往事，都觉痛苦万分。他虽从小由惠妃教养，温僖贵妃却没少去延禧宫看望他，他与生母感情很好。
珞欢去世后，他本以为额娘看着自己长成，会慢慢淡去失去女儿的痛楚。却没成想，渐渐结痂的伤疤又再次被人揭开，那一次，直接让温僖贵妃郁郁而终。
胤珴垂首双手捂住脸，重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飞白却在此时有意无意地提起一桩事：“奴婢进宫得晚，只知当初贵妃娘娘因为鸠占鹊巢的传言，对六公主不喜，这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传言是如何在宫里传开的？”
胤珴无心回答，瞥了眼小太监，淡淡道：“起身吧，别跪了。”
身段细长的小太监忙磕头起身，向飞白解释：“飞白姑娘有所不知，六公主出生时，正是二月里杜鹃啼鸣的时节。六公主被抱到永寿宫后，整宿整宿地哭个不停，闻者凄凄。宫里都说她是杜鹃鸟转世，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离开了生母，杜鹃啼血呢。后面，后面……”
小太监说到此处不停拿眼溜胤珴，胤珴沉了沉声，冷冷道：“后来，珞欢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没满周岁便去世了，宫中便开始传乐府诗：前有杜鹃啼血，后有鸠占鹊巢。”
鸠即指杜鹃鸟。
说到此处，他冷哼一声：“汉人的《诗经》里也写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她柔性成奸，未必做不出暗中欺负珞欢的事。”
飞白看他油盐不进，还沉浸在一岁小孩害死半岁小孩的荒唐流言中，真是恨得不行，跟了这样的爷也算她倒霉。
这么一想，她手上的力道都重了几分，胤珴皱眉侧身看她：“怎么？还在生我摔你花盆的气？”
飞白示意小太监退出房间后，歪身去搂胤珴的脖子，语气带着嗔怨：“十爷不能再这般楞直了，七年前您就是因着这流言梗着脖子，在清溪书屋湖畔前找六公主麻烦，和人拉拉扯扯，让六公主坠了湖，后来造成多大的后果，您都忘了？”
胤珴将飞白一推，蹭地站起身来，差点没闪了飞白的腰。
他涨红着脸咬牙切齿道：“我今天恨不得再将她推进湖里，淹死了才好，也算让她还了额娘的养育之恩了！”
飞白赶紧嘘声让他小声点：“爷难道就从来没想过那些所谓‘鸠占鹊巢’的流言，是别人使的手段吗？”
胤珴心口刚升腾起的火焰，忽然像被一盆冷水从头灌到了脚底，周身都是透骨冰凉。
是谁会有这样的恶毒的心思，筹划一个阴谋，从一个孩子出生到七八岁啊。
……
珈月出了太朴轩，便发觉一双红眼睛幽幽地看着她，含着两团火，恨不得原地将她点燃，烧成灰烬的好。
她余光淡淡扫了胤珴一眼，便再无兴致去园中闲逛，和五公主告了个别，便径直沿溪寻着小石径回自己的天馥斋去了。
沿途菉竹丛丛，猗猗青翠。
快到住处时，需绕过一间草庐，草庐外种植着开满阑槛的各色牡丹。
珈月才步如牡丹园，便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垂手负立在亭子里，似乎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他怎么在这里？
珈月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但那人已经看见了她。
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疏朗的眉眼间现出莹莹光彩，既柔和又坚定无比。
珈月心跳得厉害，佯装沉着将头别向一边。
竹秋见她停住了脚步，抬眼往前探了探，低声道：“公主，奴婢可要上前让那轻车都尉避开？”
珈月想了想，摇头，让竹秋在此守着。
说来，策凌也算是救了自己两次性命，一次是在银川城，一次是丹棱沜。
她总要上前道声谢才好。
珈月也不担心被人撞见她与男子相会，反正阿玛也知晓策凌曾救过自己性命，就说是和恩人道谢，一次两次倒也无妨。
她收敛着心神，施施然步入草庐中。
策凌笑望着她，恭谨行礼：“臣不知公主经过此处，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珈月信了他的鬼话，明明是她先出的太朴轩，结果策凌倒是先她一步到了这草庐中。
长了眼睛都知道，他在此处守株待兔。
等等，兔，谁是兔？
珈月耳垂一烫，垂眸眼波流转，随即恢复眉目清寂。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淡声道：“珈月往日得轻车都尉多次照拂，还未曾言谢，今日谢过轻车都尉两次救命之恩。”
说着边要作势一拜。
“六公主不必如此！”策凌忙出言阻止，然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珈月的态度如此冷淡疏离，策凌活了两世，也还是不知该在她面前如何自处。前世她秀气婉约，粉衣柔柔的模样，至今还印刻在脑海里。
这一世，眼前人面上还是柔和宁静，内里却清冷如天边孤月。
策凌有些恍惚，如今的珈月和过去的珈月，究竟哪个是真？还是说，前世自己戎马一生，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珈月不知他为何露出这样一副沉郁伤痛的表情，这是她从未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看到过的神情。
既有难以掩饰的绵绵深情，又有历经沧桑之后的感伤。
两人静默半晌，珈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竹秋，示意她准备离开。
“轻车都尉两次仗义出手，珈月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珈月绝不推辞。”
策凌眉宇间的复杂情绪，在听到她说出此番言语后倏然不见，恢复一贯眉眼带笑的温润气质。
“公主若有心报答，只消答应臣三个要求即可。”
珈月眼波一横，不答反问：“什么要求？轻车都尉不过是救了我两次性命，怎敢提出让我答应三个要求？”
策凌皎然一笑：“什么要求现在还没想好，以后想起来了，再告诉公主。至于为什么是三个要求，难道忘了？您还收了我一柄短刃呢，那可是我从丹津喇嘛手里得来的，很是贵重。”
珈月感觉喉咙噎了一下，见他还是满脸的粲然笑意，就很无语。
自两年前珺宁初定礼那日，珈月确定了救她之人是策凌后，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她对策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相逢，一番谈话下来，竟忽觉此人身量长了不少，人也无赖了几分。
珈月掩饰着心中羞恼，唤来竹秋，将手搭在竹秋腕上，只落下一句：“刀我自会找时间还你！”
策凌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不忘追问：“那我说的要求呢？”
珈月背对着他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便头也不回地绕过一片琼林瑶蕊，远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