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策凌望着珈月身影消失的方向，默立良久。
倘若今日接受了她的谢意，往后又该以什么借口再接近她呢。
重生到现在，已觉这一世围绕珈月的诸多事情走向，与前世大有不同。原本信心十足的策凌，不敢像前世那样等待皇帝赐婚了。
这次他要主动争取。
珈月一走，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恭格喇布坦站在策凌身侧，好奇问：“哥，六公主收了你的簪子没？”
策凌将袖里的小锦匣藏了藏，捏着拳头就要揍他：“你怎么又偷看我的东西？”
恭格喇布坦大呼冤枉：“我哪里偷看了，先前你搞了一套工具，照着一根断成几截的竹节簪子，在书房里磨啊磨的，家里谁不知道。”
策凌收回拳头，哼哼两声，算是相信了他的说辞，扭头便往草庐外走。
恭格喇布坦嘴里嘟囔着：“本来还不知道你在做簪子，还是阿云娜看你糟蹋了一整块上好的玉料，才好奇问的伊吉。”
伊吉是蒙古语中祖母的意思，策凌的那块天山碧玉就是祖母给他的。
策凌听恭格喇布坦提起阿云娜，边走边扭头看他：“你和阿云娜倒挺合得来？”
阿云娜是兄弟俩的表妹，当年噶尔丹称雄一时，阿云娜所在的部落被噶尔丹入侵，奶嬷嬷带着她逃到塔米尔河投奔姨母，也就是策凌阿妈。
哪知，次年噶尔丹便东侵喀尔喀，策凌部族亦未能幸免于难。于是祖母带着他们兄弟和阿云娜这个表妹上京归附大清，企图得到□□皇帝的庇佑。
策凌重生醒来，便是在归降来京的路上。
恭格喇布坦摸摸脑袋，面上虽羞赧，神情却带着傲然：“她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我也拿她没办法。”
策凌冷眼看了他两眼，没有再问，大步扬长而去。
天馥斋是栋两层小楼，因地势低矮，不能行登高望远之事，索性辟做小楼，用以居住，往常伴驾随行的公主都曾在此处居住。
天馥斋东侧是一组四面环水的建筑群，环境十分幽静，那是皇帝静养居住的清溪书屋。
天馥斋二楼是珈月的寝卧，窗前种着几棵芭蕉，翠绿欲滴的叶片将菱花窗半遮，挡住夏日的炎热。
珈月一回到斋内，便让宫人备水沐浴。
此刻她沐浴完毕，只着一件里衬，正轻摇着罗扇，倚在靠窗软榻上，看窗外丁香园里彩蝶蹁跹。
竹秋拿绫帕替她绞干头发，又捏着角梳缓缓通着发，“公主晚间可要去给通贵人请安？”
“不去了，难得从那四方天里出来透透气，暂且将规矩放放吧，额娘不会责怪的。”
竹秋梳了半刻，珈月摆摆手道：“下去休息吧，楼上就别让人守着了，我小憩片刻。”
竹秋望了眼窗外，正是金乌西坠之时，桢楠树上的蝉儿却也一刻未停歇。
待竹秋退下后，珈月趿着软鞋往拔步床边走，从枕头下摸出那柄藏刀，重新缩回靠窗软榻上。
这柄刀她随身带在身边两年多了，真要还回去？
珈月摸着鞘室上红艳夺目的珊瑚珠，有些舍不得，但想起今日策凌那欠揍的表情，一股无名火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两年时间，给人的感觉怎么差这么多。
珈月气鼓鼓地将那藏刀扔到矮几上，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响。
外面花园里，竹秋絮絮叨叨吩咐小太监：“你找根竹竿，把那叫破天的知了虫给粘下来，公主要歇息片刻，别扰了她清梦。”
珈月忍俊不禁：“这丫头，嫌知了吵就要将它黏下来，要是晚上园子里的促织叫的欢了，可又怎么办？”
清风吹过，芭蕉树影落在梅花落地罩前的立身镜里，摇摇曳曳，枝影婆娑。
珈月打了个哈欠，取了方绣着蝶戏牡丹的帕子，盖在脸上，便歪靠在软榻上缓缓入梦了。
……
这个地方她不曾来过，是个两进院，青砖瓦房的大宅子。
看来又进入梦境了，珈月时常在白日休息时做这种清明梦，对此早已习惯。
清明梦，她并不排斥，在这样的梦里，不会太沉浸其中，反而有探索的离奇感。
珈月怀着好奇的心情往里走，见游廊上丫鬟仆妇们端着铜盆，形色匆匆游鱼似的往房内进进出出。
她们端了清水进屋，出来时，盆里却是殷红的血水。
整个宅子被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围绕，珈月惴惴不安地想要进到屋内一探究竟。
周围的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自顾自忙活着手里的事。
有位头戴黑令帽的蒙古老太太，神色担忧地对着灰白的天空许愿，嘴里还念念有词。
珈月感觉脚上像是灌了铅，举步维艰地朝那笼罩着血腥之气的房间移动步子。
刚走到廊下，便见里面冲出个抱着婴孩，满脸血泪的侍女。
是竹秋。
珈月迎到她跟前，唤她名字：“竹秋，竹秋，发生什么事了？”
竹秋压根没看见她，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朝院中那蒙古老太太奔去，跪在地上哀声悲泣道：“哈敦，公主难产，您快通知额驸赶回来看公主最后一眼吧。”
哈敦是蒙古语王妃的意思。
珈月心中一痛，下意识就要冲到竹秋身边，便见那蒙古老太太停止祈祷，转身望向她。
这是双幽深墨绿的瞳孔，像是具有极大吸力般将她吸入进另一个时空。
珈月随即跌入下一层梦境。
与上一层的慌乱混沌不同，这一层梦境非常平静。
平静得让人感觉悲伤。
珈月站在一个宅院门口，宅院的格局从外面看与前面那个场景几乎一样，不同的是这层梦境中，宅院周围是广袤无垠的大草地。
不远处还能看到雪白的蒙古毡包，星星点点散落在碧海连天的草地上。
珈月推开门，旁若无人地进到里面。
宅子里的仆人无声忙碌着，正往匾额、檐廊上悬挂素白巾幡和白灯笼。
是有什么人过世了吗？
珈月将两个梦境结合起来，也许是那个难产而亡的女子。
这么想着，心口又是忽地一痛。
竹秋是她的侍女，那岂不是，难产而亡的是自己？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珈月提起裙摆，快步往房内去。
掀开垂帘，屋内却不是先前那种血腥场景，只看到书案前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似乎能感知到珈月的到来。
已是鬓白如霜，双眼皱褶的老者抬头，欣慰又哀伤地望向珈月。
她顿住脚步，呼吸一窒。
面前老者虽垂垂老矣，珈月还是能一眼辨出他是策凌。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公主来接我了？”
珈月咬了咬唇，轻哂：“你怎么老成这副模样，和路边的沙柳树似的。”
老策凌摸了摸自己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老树精似的抖着凋残破败的身子，嘴里念叨着：“好，好，我总担心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受人欺负，现在总算放心了。”
珈月听他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懒得和一个梦中人计较，便走到他桌前，看他在写些什么。
刚走到书案边，便见那老者的身形消失了。珈月心里凉飕飕的，伸手想去抓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不由得暗自嘲弄自己，明知是梦，还在梦里做些可笑的事。
她拿起案上的纸张，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算整齐，足以辨认。
[臣蒙圣祖之恩尚公主，宣力边陲，效忠贞之节，今以额驸之身，求葬臣于公主之茔侧]
这是策凌留下的遗言，遗言旁边还放着一封册封的诏书。
一滴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落在纸张上，珈月疑惑地摸了摸眼角，又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诏书。
[朕妹六公主在日赋性柔嘉，秉心淑慎，今额驸策凌又在北路建立战功，晋封亲王。公主晋追封固伦公主以昭国恩，钦此。]
六公主……她的额驸居然是策凌？
珈月蹙眉，抬手将眼泪抹去。
她晋封固伦公主，竟然要靠额驸军功？
正是惆怅郁闷之际，珈月被一阵聒絮之声吵醒。
睁开眼，梦里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有种难言的压抑积堵在心头，于是她整理了好一会儿记忆碎片，却也拼凑不出个大概，只能无奈放弃。
这个午觉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可能是睡姿的原因，整个人腰酸背痛的。
珈月从窗外探出个脑袋，只隐约听到说话声音，却看不到人。
于是打了哈欠，从软榻上下来，往西侧窗走去。
“奴婢给妙答应请安。”楼下竹秋满腹狐疑地迎接，这位曾是孝懿皇后身边得力宫女，皇后薨逝三年后又成为皇上嫔御的女子。
但她家公主和这位妙答应素不相识，甚至连照面都不曾打过，此番上门来做什么？
妙答应神情焦急：“劳烦竹秋姑娘通传，就说我有事相求，请六公主务必相见。”
竹秋抬头望了眼二楼窗台，略一思忖道：“不是奴婢不肯为您通传，实在是我们家公主最近劳心费神，今日刚午睡歇下不久，若妙答应真有事相见，可另择时间再来。”
妙答应神情落寞，却又不敢惊扰了珈月，手里的绢帕绞得变了形，终是讪讪离开了。
珈月托腮在西侧窗处看了半晌，心中也笼着一丝疑云。
她努力在大脑里搜寻与妙答应有关的事情，却半点也回想不起来。
这人，她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约摸半刻钟过去，珈月扯了扯金铃，竹秋闻声快步上楼来。
“公主这么快就醒了，方才妙答应前来求见，奴婢想着您刚歇下，就让她改日再来。”
珈月把手里的罗扇扔给竹秋，纤长的手指轻揉着脖颈，若有所思问：“你可知这妙答应来历？”
竹秋自己哪里知道这些，从前性子不沉稳的时候，还会听一嘴宫里嬷嬷嚼舌根。后来自家公主大隐隐于宫闱，她身为贴身侍女，也收了性子不去和别的宫人打围子。
但在这宫里，闭目塞听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自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竹秋边给珈月打着扇，边笑道：“奴婢养了几只蜂蝶儿，专管打听消息，方才那妙答应一走，奴婢就唤那他们来问了。”
珈月笑吟吟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竹秋道：“那妙答应姓孙，闺名妙仪，原是汉军旗内务府包衣小选入宫的。起初是承乾宫孝懿皇后宫里的宫女，因为模样标致，便未做粗使，安排在正殿端茶倒水，一直到二十八年孝懿皇后薨逝。”
不做粗使丫头，却未必做贴身宫女使唤。孝懿皇后当初进宫，可是破例从母家带了随身侍女的。
珈月又问：“然后呢？她是怎么成为阿玛答应的？”
竹秋道：“孝懿皇后薨逝那年，妙答应还未满十八周岁，内务府安排她到永寿宫温僖贵妃处当值，好像是管库房来着，当时宫中主事的便是已故的温僖贵妃。”
提到温僖贵妃，竹秋顿了顿，见珈月面色无波，继续道：“没过多久，德妃称宫里缺人手，便向温僖贵妃讨了妙答应去了永和宫。”
珈月又凝思了片刻，确定自己并未见过她，亦或许那时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这妙答应不是凡人啊，辗转于多位高位嫔妃之间。”
竹秋继续道：“三十一年，德妃将这妙答应举荐给了圣上，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后宫嫔御，居永和宫偏殿。”
珈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忽然问：“那她是什么时候封的答应？”
竹秋细想片刻，忙道：“三十三年，还是宜主子提的呢。”
永和宫属东六宫，三十一年以前，珈月跟着温僖贵妃住在永寿宫里。坠湖事件发生后，她便由小佟妃抚养，在承乾宫住了两年，直到温僖贵妃病逝。
后来小佟妃借口身体不适，没有精力带孩子，向皇帝奏请让储秀宫妃赫舍里氏抚养珈月。
她才有机会几经周折回到生母通贵人身边。
但这位孙妙仪的诸多经历，却有同她极为相似的时间线重叠。
想来此人不简单呢。
珈月问：“妙答应可曾孕育皇嗣？”
竹秋摇头：“不曾有过。”
珈月心中有了几分猜想，却也不甚清晰，于是道：“她此番随驾是住畅春园哪一处？”
竹秋忙道：“妙答应住蕊珠院，从蕊珠院到咱这天馥斋得走好长一段路程呢。啊呀，公主，奴婢是不是不该打发她回去，应该让她在这里吃盏茶等候的？”
珈月睨着竹秋，摊手看她。
竹秋一脸迷茫：“啊？”
珈月眨了眨眼，将头别到一边，看向她手里的团扇。
竹秋挠挠脑袋，满腹狐疑地将手里的团扇放进珈月手心里。
珈月握着扇柄，指尖一绕，颠转了个圈，手指捏着扇面，用扇骨作势去敲竹秋的头。
“你这丫头傻了不是，她再怎么是低位妃嫔，却也算是庶母。你借口打发她离开便是，哪有让长辈恭候晚辈起床的道理，也不怕唾沫星子再来淹我一次。”
竹秋缩了缩脖子，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见珈月半歪着一边脖子，忙转移话题：“公主脖子还疼不疼，奴婢给你揉揉。”
说着便嬉皮笑脸地站在珈月身侧，要去给她按揉肩颈。
珈月兀自思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人关系着已故的孝懿皇后、温僖贵妃，又和德妃、宜妃有牵连，今日过来面上一看就是有要紧事，可与她有何相干？
珈月望了眼窗外天色，妙答应离开时，天色已经渐晚，自己今日是不宜再亲自登门去拜访了，索性便将此事放在一边，于是挥了挥手，道：“我饿了，叫人准备晚膳吧。”
竹秋忙下楼去张罗。
珈月趴在窗边，几只雨燕在檐下低徊，今日天气实在沉闷，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她起身，准备去找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便被软榻上一个东西硌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柄短刃，藏了半截到靠枕里，只露出一截刀柄。
“怎么将它忘在这里了。”
珈月嘟囔着将短刃拿起来，准备放回床榻枕头下。
刚要从靠窗软榻上下来，电光火石间，她回忆起了午后梦中的一些场景。
“朕妹六公主在日赋性柔嘉，秉心淑慎，今额驸又在北路建立战功，晋封亲王。公主晋追封固伦公主以昭国恩。”
等等，额驸是谁？自己晋封固伦公主为什么要靠他？
藤萝系甲，附夫而荣。靠丈夫晋封就算了，怎么还是追封？
倘若今日接受了她的谢意，往后又该以什么借口再接近她呢。
重生到现在，已觉这一世围绕珈月的诸多事情走向，与前世大有不同。原本信心十足的策凌，不敢像前世那样等待皇帝赐婚了。
这次他要主动争取。
珈月一走，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恭格喇布坦站在策凌身侧，好奇问：“哥，六公主收了你的簪子没？”
策凌将袖里的小锦匣藏了藏，捏着拳头就要揍他：“你怎么又偷看我的东西？”
恭格喇布坦大呼冤枉：“我哪里偷看了，先前你搞了一套工具，照着一根断成几截的竹节簪子，在书房里磨啊磨的，家里谁不知道。”
策凌收回拳头，哼哼两声，算是相信了他的说辞，扭头便往草庐外走。
恭格喇布坦嘴里嘟囔着：“本来还不知道你在做簪子，还是阿云娜看你糟蹋了一整块上好的玉料，才好奇问的伊吉。”
伊吉是蒙古语中祖母的意思，策凌的那块天山碧玉就是祖母给他的。
策凌听恭格喇布坦提起阿云娜，边走边扭头看他：“你和阿云娜倒挺合得来？”
阿云娜是兄弟俩的表妹，当年噶尔丹称雄一时，阿云娜所在的部落被噶尔丹入侵，奶嬷嬷带着她逃到塔米尔河投奔姨母，也就是策凌阿妈。
哪知，次年噶尔丹便东侵喀尔喀，策凌部族亦未能幸免于难。于是祖母带着他们兄弟和阿云娜这个表妹上京归附大清，企图得到□□皇帝的庇佑。
策凌重生醒来，便是在归降来京的路上。
恭格喇布坦摸摸脑袋，面上虽羞赧，神情却带着傲然：“她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我也拿她没办法。”
策凌冷眼看了他两眼，没有再问，大步扬长而去。
天馥斋是栋两层小楼，因地势低矮，不能行登高望远之事，索性辟做小楼，用以居住，往常伴驾随行的公主都曾在此处居住。
天馥斋东侧是一组四面环水的建筑群，环境十分幽静，那是皇帝静养居住的清溪书屋。
天馥斋二楼是珈月的寝卧，窗前种着几棵芭蕉，翠绿欲滴的叶片将菱花窗半遮，挡住夏日的炎热。
珈月一回到斋内，便让宫人备水沐浴。
此刻她沐浴完毕，只着一件里衬，正轻摇着罗扇，倚在靠窗软榻上，看窗外丁香园里彩蝶蹁跹。
竹秋拿绫帕替她绞干头发，又捏着角梳缓缓通着发，“公主晚间可要去给通贵人请安？”
“不去了，难得从那四方天里出来透透气，暂且将规矩放放吧，额娘不会责怪的。”
竹秋梳了半刻，珈月摆摆手道：“下去休息吧，楼上就别让人守着了，我小憩片刻。”
竹秋望了眼窗外，正是金乌西坠之时，桢楠树上的蝉儿却也一刻未停歇。
待竹秋退下后，珈月趿着软鞋往拔步床边走，从枕头下摸出那柄藏刀，重新缩回靠窗软榻上。
这柄刀她随身带在身边两年多了，真要还回去？
珈月摸着鞘室上红艳夺目的珊瑚珠，有些舍不得，但想起今日策凌那欠揍的表情，一股无名火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两年时间，给人的感觉怎么差这么多。
珈月气鼓鼓地将那藏刀扔到矮几上，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响。
外面花园里，竹秋絮絮叨叨吩咐小太监：“你找根竹竿，把那叫破天的知了虫给粘下来，公主要歇息片刻，别扰了她清梦。”
珈月忍俊不禁：“这丫头，嫌知了吵就要将它黏下来，要是晚上园子里的促织叫的欢了，可又怎么办？”
清风吹过，芭蕉树影落在梅花落地罩前的立身镜里，摇摇曳曳，枝影婆娑。
珈月打了个哈欠，取了方绣着蝶戏牡丹的帕子，盖在脸上，便歪靠在软榻上缓缓入梦了。
……
这个地方她不曾来过，是个两进院，青砖瓦房的大宅子。
看来又进入梦境了，珈月时常在白日休息时做这种清明梦，对此早已习惯。
清明梦，她并不排斥，在这样的梦里，不会太沉浸其中，反而有探索的离奇感。
珈月怀着好奇的心情往里走，见游廊上丫鬟仆妇们端着铜盆，形色匆匆游鱼似的往房内进进出出。
她们端了清水进屋，出来时，盆里却是殷红的血水。
整个宅子被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围绕，珈月惴惴不安地想要进到屋内一探究竟。
周围的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自顾自忙活着手里的事。
有位头戴黑令帽的蒙古老太太，神色担忧地对着灰白的天空许愿，嘴里还念念有词。
珈月感觉脚上像是灌了铅，举步维艰地朝那笼罩着血腥之气的房间移动步子。
刚走到廊下，便见里面冲出个抱着婴孩，满脸血泪的侍女。
是竹秋。
珈月迎到她跟前，唤她名字：“竹秋，竹秋，发生什么事了？”
竹秋压根没看见她，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朝院中那蒙古老太太奔去，跪在地上哀声悲泣道：“哈敦，公主难产，您快通知额驸赶回来看公主最后一眼吧。”
哈敦是蒙古语王妃的意思。
珈月心中一痛，下意识就要冲到竹秋身边，便见那蒙古老太太停止祈祷，转身望向她。
这是双幽深墨绿的瞳孔，像是具有极大吸力般将她吸入进另一个时空。
珈月随即跌入下一层梦境。
与上一层的慌乱混沌不同，这一层梦境非常平静。
平静得让人感觉悲伤。
珈月站在一个宅院门口，宅院的格局从外面看与前面那个场景几乎一样，不同的是这层梦境中，宅院周围是广袤无垠的大草地。
不远处还能看到雪白的蒙古毡包，星星点点散落在碧海连天的草地上。
珈月推开门，旁若无人地进到里面。
宅子里的仆人无声忙碌着，正往匾额、檐廊上悬挂素白巾幡和白灯笼。
是有什么人过世了吗？
珈月将两个梦境结合起来，也许是那个难产而亡的女子。
这么想着，心口又是忽地一痛。
竹秋是她的侍女，那岂不是，难产而亡的是自己？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珈月提起裙摆，快步往房内去。
掀开垂帘，屋内却不是先前那种血腥场景，只看到书案前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似乎能感知到珈月的到来。
已是鬓白如霜，双眼皱褶的老者抬头，欣慰又哀伤地望向珈月。
她顿住脚步，呼吸一窒。
面前老者虽垂垂老矣，珈月还是能一眼辨出他是策凌。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公主来接我了？”
珈月咬了咬唇，轻哂：“你怎么老成这副模样，和路边的沙柳树似的。”
老策凌摸了摸自己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老树精似的抖着凋残破败的身子，嘴里念叨着：“好，好，我总担心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受人欺负，现在总算放心了。”
珈月听他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懒得和一个梦中人计较，便走到他桌前，看他在写些什么。
刚走到书案边，便见那老者的身形消失了。珈月心里凉飕飕的，伸手想去抓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不由得暗自嘲弄自己，明知是梦，还在梦里做些可笑的事。
她拿起案上的纸张，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算整齐，足以辨认。
[臣蒙圣祖之恩尚公主，宣力边陲，效忠贞之节，今以额驸之身，求葬臣于公主之茔侧]
这是策凌留下的遗言，遗言旁边还放着一封册封的诏书。
一滴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落在纸张上，珈月疑惑地摸了摸眼角，又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诏书。
[朕妹六公主在日赋性柔嘉，秉心淑慎，今额驸策凌又在北路建立战功，晋封亲王。公主晋追封固伦公主以昭国恩，钦此。]
六公主……她的额驸居然是策凌？
珈月蹙眉，抬手将眼泪抹去。
她晋封固伦公主，竟然要靠额驸军功？
正是惆怅郁闷之际，珈月被一阵聒絮之声吵醒。
睁开眼，梦里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有种难言的压抑积堵在心头，于是她整理了好一会儿记忆碎片，却也拼凑不出个大概，只能无奈放弃。
这个午觉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可能是睡姿的原因，整个人腰酸背痛的。
珈月从窗外探出个脑袋，只隐约听到说话声音，却看不到人。
于是打了哈欠，从软榻上下来，往西侧窗走去。
“奴婢给妙答应请安。”楼下竹秋满腹狐疑地迎接，这位曾是孝懿皇后身边得力宫女，皇后薨逝三年后又成为皇上嫔御的女子。
但她家公主和这位妙答应素不相识，甚至连照面都不曾打过，此番上门来做什么？
妙答应神情焦急：“劳烦竹秋姑娘通传，就说我有事相求，请六公主务必相见。”
竹秋抬头望了眼二楼窗台，略一思忖道：“不是奴婢不肯为您通传，实在是我们家公主最近劳心费神，今日刚午睡歇下不久，若妙答应真有事相见，可另择时间再来。”
妙答应神情落寞，却又不敢惊扰了珈月，手里的绢帕绞得变了形，终是讪讪离开了。
珈月托腮在西侧窗处看了半晌，心中也笼着一丝疑云。
她努力在大脑里搜寻与妙答应有关的事情，却半点也回想不起来。
这人，她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约摸半刻钟过去，珈月扯了扯金铃，竹秋闻声快步上楼来。
“公主这么快就醒了，方才妙答应前来求见，奴婢想着您刚歇下，就让她改日再来。”
珈月把手里的罗扇扔给竹秋，纤长的手指轻揉着脖颈，若有所思问：“你可知这妙答应来历？”
竹秋自己哪里知道这些，从前性子不沉稳的时候，还会听一嘴宫里嬷嬷嚼舌根。后来自家公主大隐隐于宫闱，她身为贴身侍女，也收了性子不去和别的宫人打围子。
但在这宫里，闭目塞听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自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竹秋边给珈月打着扇，边笑道：“奴婢养了几只蜂蝶儿，专管打听消息，方才那妙答应一走，奴婢就唤那他们来问了。”
珈月笑吟吟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竹秋道：“那妙答应姓孙，闺名妙仪，原是汉军旗内务府包衣小选入宫的。起初是承乾宫孝懿皇后宫里的宫女，因为模样标致，便未做粗使，安排在正殿端茶倒水，一直到二十八年孝懿皇后薨逝。”
不做粗使丫头，却未必做贴身宫女使唤。孝懿皇后当初进宫，可是破例从母家带了随身侍女的。
珈月又问：“然后呢？她是怎么成为阿玛答应的？”
竹秋道：“孝懿皇后薨逝那年，妙答应还未满十八周岁，内务府安排她到永寿宫温僖贵妃处当值，好像是管库房来着，当时宫中主事的便是已故的温僖贵妃。”
提到温僖贵妃，竹秋顿了顿，见珈月面色无波，继续道：“没过多久，德妃称宫里缺人手，便向温僖贵妃讨了妙答应去了永和宫。”
珈月又凝思了片刻，确定自己并未见过她，亦或许那时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这妙答应不是凡人啊，辗转于多位高位嫔妃之间。”
竹秋继续道：“三十一年，德妃将这妙答应举荐给了圣上，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后宫嫔御，居永和宫偏殿。”
珈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忽然问：“那她是什么时候封的答应？”
竹秋细想片刻，忙道：“三十三年，还是宜主子提的呢。”
永和宫属东六宫，三十一年以前，珈月跟着温僖贵妃住在永寿宫里。坠湖事件发生后，她便由小佟妃抚养，在承乾宫住了两年，直到温僖贵妃病逝。
后来小佟妃借口身体不适，没有精力带孩子，向皇帝奏请让储秀宫妃赫舍里氏抚养珈月。
她才有机会几经周折回到生母通贵人身边。
但这位孙妙仪的诸多经历，却有同她极为相似的时间线重叠。
想来此人不简单呢。
珈月问：“妙答应可曾孕育皇嗣？”
竹秋摇头：“不曾有过。”
珈月心中有了几分猜想，却也不甚清晰，于是道：“她此番随驾是住畅春园哪一处？”
竹秋忙道：“妙答应住蕊珠院，从蕊珠院到咱这天馥斋得走好长一段路程呢。啊呀，公主，奴婢是不是不该打发她回去，应该让她在这里吃盏茶等候的？”
珈月睨着竹秋，摊手看她。
竹秋一脸迷茫：“啊？”
珈月眨了眨眼，将头别到一边，看向她手里的团扇。
竹秋挠挠脑袋，满腹狐疑地将手里的团扇放进珈月手心里。
珈月握着扇柄，指尖一绕，颠转了个圈，手指捏着扇面，用扇骨作势去敲竹秋的头。
“你这丫头傻了不是，她再怎么是低位妃嫔，却也算是庶母。你借口打发她离开便是，哪有让长辈恭候晚辈起床的道理，也不怕唾沫星子再来淹我一次。”
竹秋缩了缩脖子，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见珈月半歪着一边脖子，忙转移话题：“公主脖子还疼不疼，奴婢给你揉揉。”
说着便嬉皮笑脸地站在珈月身侧，要去给她按揉肩颈。
珈月兀自思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人关系着已故的孝懿皇后、温僖贵妃，又和德妃、宜妃有牵连，今日过来面上一看就是有要紧事，可与她有何相干？
珈月望了眼窗外天色，妙答应离开时，天色已经渐晚，自己今日是不宜再亲自登门去拜访了，索性便将此事放在一边，于是挥了挥手，道：“我饿了，叫人准备晚膳吧。”
竹秋忙下楼去张罗。
珈月趴在窗边，几只雨燕在檐下低徊，今日天气实在沉闷，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她起身，准备去找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便被软榻上一个东西硌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柄短刃，藏了半截到靠枕里，只露出一截刀柄。
“怎么将它忘在这里了。”
珈月嘟囔着将短刃拿起来，准备放回床榻枕头下。
刚要从靠窗软榻上下来，电光火石间，她回忆起了午后梦中的一些场景。
“朕妹六公主在日赋性柔嘉，秉心淑慎，今额驸又在北路建立战功，晋封亲王。公主晋追封固伦公主以昭国恩。”
等等，额驸是谁？自己晋封固伦公主为什么要靠他？
藤萝系甲，附夫而荣。靠丈夫晋封就算了，怎么还是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