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秋尽管因为妙答应落水一案心里七上八下的,但难得见公主这么积极地去皇帝跟前走动,她还是很高兴的,于是赶忙去柜里取衣服。

    珈月换了身雅致的蓝地团花纹便服,简单挽了盘辫,只簪了几只素玉簪,便掐着饭点往清溪书屋去。

    陪君父用饭虽不利消化,却有足够多的思考时间。

    从天馥斋去往清溪书屋的路途并不遥远,不过一刻钟时间,两人便分花拂柳,沿着菱角泡子到了清溪书屋前。

    路过藻思楼时,珈月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在苍松下,手里抱着几卷书册,同人在说些什么。

    看其中几人背影,应该是三阿哥和四阿哥,旁边还站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是被夺官仍留于上书房的顾八代。

    顾八代不是因病告归了么,难道阿玛没恩许?

    珈月虽心存纳罕,却也没多想。老先生怼人不留情面,但才学却是一等一的,被挽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珈月抿抿唇,又多看了眼策凌。这莽夫难道得了什么任务,总不会是同三哥四哥在藻思楼修书吧?

    许是他们刚好止住了话头,又或是策凌察觉到被人凝视的目光,忽然侧身往这边看了过来。

    见是珈月,方才冷脸凝思的目光瞬间就变得柔和起来。

    珈月慌忙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领着竹秋经过。过了玉带桥,便到了清溪书屋,值守太监忙进去通传。

    不多时,梁九功便从里院出来了,满脸堆笑打千儿:“六公主,您这边请。”

    俗话说看太监脸色,知皇上心情。

    珈月见梁九功态度殷切,便知自己来这一遭,不是来糟皇帝心的,内心便也坦然几分。

    皇帝居住畅春园时,往往在澹宁居听政,清溪书屋则是休息之处。此处四面环水,环境幽静,院内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很适合静养闲居。

    这个时间点皇帝还未让人传膳,梁九功将珈月领进东梢间书房,撩起竹帘,便见皇帝正站在书案边,负手注目一盏乌木雕花刺绣屏风。

    屏风并未正对珈月,她看不清上面绣的是什么。

    皇帝听见帘子响动,缓缓转身,面不改容地看着珈月进到屋内,却没发一言。

    珈月蹲身行礼请安:“儿臣给阿玛请安,阿玛万福。”

    皇帝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今日怎么想到过来给朕请安了?”

    珈月见他并未叫起,便依然肃着身子,也不弯弯绕,直言道:“儿臣听闻妙答应坠湖,想来告诉阿玛,妙答应出事前来过天馥斋,那时儿臣在午歇,没见着她。”

    皇帝没顺着她的话说,只冷哼:“若不是有事,你倒还想不起朕来。”

    珈月没料到他对妙答应落水之事浑不在意,于是拿眼觑了觑君父神色,刚好对上他凛凛谛视的目光。

    珈月直了直腰板,大胆对视:“女儿这不是担心阿玛为此事伤神嘛。”

    她特意放柔了语气,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娇憨。

    妙答应坠湖一事,疑云密布,珈月只有些微不太明确的猜想,于是特意过来探探皇帝口风。既然皇帝想扮慈父,自己当然也要配合着演好乖巧女儿的角色。

    皇帝展颜带笑抬了抬手:“起身吧,难得你有心,过来陪阿玛说说话。”

    珈月嘴角噙着笑意,从桌上端了茶盏,走到书案前乖巧奉上:“阿玛请喝茶。”

    皇帝接过茶盏,坐到太师椅上,拨了拨茶盖,“妙答应坠湖之事与你无关,你无须挂心。”

    珈月当然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但不代表她不在意这事。皇帝召佟氏子侄入畅春园,摆明了是有意施恩母族,欲下嫁公主到舅家。

    明眼人都看得出,宫中属意的人选是五公主,但偏偏有人要将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拖入其中,溅她一身泥污,却是不能忍的。

    何况,若那舜安颜真是五姐未来额驸,自己身为妹妹却与他有风言风语,五姐何辜?

    珈月低声说道:“女儿谢阿玛庇护,只是妙答应是从天馥斋离开后落水的,女儿听闻此事心里五味杂陈,想求阿玛一个恩旨,让女儿去妙答应的住处看看,也算是弥补昨日未与她见面的遗憾。”

    皇帝双眼微眯,冷眼注视着她。

    她这是不想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皇帝视线转向身侧那盏屏风,沉默片刻后道:“准了,不过此事自有德妃和宜妃主理,那些流言你也不必太在意,朕已经让人去处置传扬的奴才了。”

    寥寥几句,并未过多提及妙答应,这么看来她并不怎么得圣心。

    可既然不得圣心,又为何能伴驾入到这园子来消暑?难道是均沾的雨露,凑巧恩泽到了她头上?

    珈月按下心思不再多想,这次过来的目的不过是探探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比起妙答应的死因,他似乎更关心此事对珈月声誉造成的影响。

    珈月很难不怀疑,皇帝是知晓其中内情的,但冷淡的态度让珈月不好再继续多问,只能再次施礼谢过圣恩。

    皇帝命梁九功给她搬了把椅子,上了茶,恢复一贯的慈父模样:“小六过来看看这舆图。”

    珈月迈步上前,这才发现原来进门前,皇帝一直盯着看的屏风,绣着幅绘着山河江川、珍奇异兽的舆图。

    她久久注视名叫亚细亚的一片大陆,被称作天下第一大州,人类肇生,圣贤首出之地。以及地中多旷野,野兽最盛的利未亚,还有波浪滔天的瀚海水域。

    她忽觉心脏某处被重重撞击了下,不由自主凝神,忽视了对皇帝的察言观色,开始仔细阅读起上面的文字图说来。

    “这舆图上绘制的,似乎不是大清疆域。”珈月喃喃道。

    皇帝笑道:“这是师傅南怀仁绘制的《坤舆全图》。”

    南怀仁,是那个来自比利时的洋人,亦是一名天主教的传教士。

    珈月虽未亲眼见过这位帝师,但听说过他的名字。在看到这幅舆图之前,珈月从前只是通过各种植物名实图考,从字里行间中扒拉汲取粗浅的地理知识。

    此时见到如此精美绘制的全览舆图,不禁由衷赞叹:“女儿也曾随驾巡狩,见识山河壮丽,却总觉冰山一隅,今日见到这架屏风,方知世界之大,地物之博。”

    此番话一出,珈月更觉胸中仿佛有团火烧得炽热,有种难以压抑的激烈情绪在心中翻涌,她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风。

    皇帝难得在这个女儿眼中见到这般灼热的光芒,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珈月看得认真,脑海中勾勒出许多模模糊糊的不完全景象,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走出去,一定得出去。

    同时,另一个声音也从耳边传来:“珈月也嫁去一片天高海阔之地可好?”

    直到从清溪书屋离开,珈月还被屏风上描绘的图卷深深震撼着,同时又被皇帝那句话缠绕心绪。

    竹秋提着盏宫灯跟在珈月身边,见她怔怔发愣,心中七上八下的,担心她被皇帝责难。

    “公主,皇上可知晓此事与您无关?”

    此时天色已是昏黑,园中除了值夜宫人身边渔火似的灯光还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四周皆被暮色笼罩。

    竹秋一手提灯,一手扶着珈月,见她神情如夜色般晦暗难明,心中也没来由发慌。

    珈月没有回应,只怔忪着点头。

    她脑子里还不停回想着皇帝那句话,以至于没有发现玉带桥那侧,竹影斑驳的小径入口处,站着个人影。

    竹秋忙拉住珈月的手,不让她往前走。

    “公主,前面有人。”

    珈月这才回过神来,果真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影,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是策凌。

    他在那里杵着做什么?莫不是问自己要回那把匕首?

    策凌徐徐迎上前,拱手道:“臣奉命送公主回住处。”

    珈月疑惑问:“你没出园子?”

    策凌眸光闪了闪,直起身回答:“臣跟在皇上身边,护卫圣驾呢。”

    珈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策凌身材确实高大威猛,先前没注意,自己的头居然只堪堪逾过他肩部位置。

    珈月垂眸瞅了眼自己脚下的花盆底,顿觉气势上忽然弱了几分,她抿了抿唇:“劳烦轻车都尉了。”

    她表情一瞬不错落到策凌眼里,策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做了“请”的手势,示意珈月走在前面。

    珈月扶着竹秋的手,从策凌身旁走过。清风吹来,带着他身上一股好闻的木质香气侵入珈月鼻腔。

    似乎是带着清露的松针,与淡淡的木香混合,温和中夹杂些许清冽,珈月冷不丁停住脚步。

    “公主何事?”他音色沉沉,还蕴杂着丝丝笑音。

    珈月低头看向他腰间,并未垂挂香囊,忙收起疑惑。

    她发觉自己对策凌好奇心忒重了些,不禁蹙了蹙秀眉。

    “无事。”

    说完,便继续走在前面,往天馥斋去。

    三人行走在漆黑静寂的园子里,无人说话,只听到脚步声,和清风吹动竹林的沙沙声。

    珈月什么也没想,忽然感觉心里很平静。倒是搀着自己的竹秋,手一直抖个不停,那琉璃宫灯也摇晃个不停。

    珈月斜睨了竹秋一眼,看她忐忑不安的模样,便知她是想到妙答应落水的事情了。怕成这样,说不定打听消息时,有人给她讲了什么诡异恐怖的故事。

    珈月望向黑漆漆的湖面,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远远的楼阁有着点点灯火。

    忽然,菱角泡子里传来几声鹄鸣,惊得竹秋低呼一声。

    今日本就下过雨,地上又滑,她一个没站稳,手里提着的琉璃宫灯就被甩进了花溪里。

    策凌眼明手快地一把将珈月的胳膊扶住,竹秋反应敏捷,也没摔着。

    只是,宫灯落进水里熄灭了,三人眼前顿时一黑。

    竹秋下意识朝珈月靠了靠,声音带着哭腔:“公主,灯落水里了。”

    珈月被策凌扶住的手臂一僵,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正要开口,便听策凌道:“藻思楼处还有人值守,竹秋,你去那边问人借盏灯来。”

    那语气,命令起自己的侍女来很是熟稔。

    竹秋为了弥补方才过失,慌忙应声:“奴婢这就去。”

    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珈月正要呵止,策凌握住她的手,凛声道:“雨后路滑,别摔了,要是再落进湖里,臣还得再跳下水去救你第二次。”

    八岁那年与胤珴争执时,拉扯间落水的场景重新浮现在眼前,珈月感觉膝盖吃痛,不禁踉跄。

    策凌大手有力地托住她,关切询问:“怎么了?膝盖又疼了?”

    珈月诧异抬头,双眼适应了黑暗,此时她已经能看清策凌神色。

    策凌肤色很白,在暮色下看起来泛着淡淡的青色,双眼明亮得如同天边的星辰,眼神温柔清亮地注视着她。

    “你怎知我膝盖有伤?”珈月质问。

    她神情凌厉,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策凌敛了敛目,朗声一笑,反问:“公主从前被温僖贵妃罚跪,宫里谁人不知?”

    珈月眼睛死死盯住他,不放过他表情的一丝变化,“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什么是又?你怎知我的膝盖会时不时疼?”

    当年,众人皆以为她被温僖贵妃罚跪,只顾着口诛笔伐贵妃,却无人关心她膝盖自此以后落下的病根。

    哪怕是那个自诩一心为她的生母,也不知她每逢雨天,膝盖会疼。

    她的眼神清凌凌的,冰冷且没有温度。

    策凌再一次感觉,眼前这个人,不是记忆中那个怯弱温柔的小公主。

    他的大掌还握住珈月手臂,手上力道甚至紧了几分,下意识问了句:“那你又是谁?”

    他既然能重生,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公主,也未必不会发生些奇异事。

    珈月冷眼谛视他,敏锐捕捉到他眼底的迷惑与伤痛之色,于是更加琢磨不透眼前这人了。

    又是这种眼神,他作什么总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放肆!我是谁?我自然是大清朝的六公主,轻车都尉你逾矩了。”

    她声音清冷,落在策凌心头像芭蕉叶上的雨珠,冰凉凉的。

    策凌不由得松了松手指力道。

    珈月用力甩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与策凌拉开距离。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策凌表情微滞,扭头转向一边,哑声道:“竹秋过来了,公主身子既然不舒服,便快回去休息吧。”

    他怎会不知,那些年的每个雨夜,都是他将珈月双腿抱在怀里彻夜捂着。

    也是他,为珈月遍寻医治的良方。

    她的伤痛,他从来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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