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秋提着宫灯来到跟前时,珈月仍余怒未消,而轻车都尉面上也有几分不自在。

    竹秋纳闷地瞅了他俩几眼,再看时,两人均已恢复常态。

    珈月膝盖泛着隐隐的疼痛,于是走得很慢。

    策凌高大的身影则由原来的跟在后面护卫,换成走到前面带路。

    畅春园里溪流颇多,路过一处小木桥时,策凌停住了脚步,伸出一只手:“竹秋,把灯给我。”

    竹秋愣愣看向他,下意识就将手里的灯递了过去。

    珈月深吸一口气,这丫头怎么回事?

    究竟谁才是她主子?

    “公主,你小心。”竹秋扶着珈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一轮夜月从灰褐色的云团中探了出来,四周草木繁盛,夏虫也开始齐鸣。

    珈月跟在身后,忍不住盯着策凌高大的背影看,云层散开,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出尘的气质,仿佛高山的皑雪,林间的青松。

    一路默默无言,三人终于到了天馥斋。

    策凌将宫灯还给竹秋,默默告辞离去。

    珈月忽然开口:“不带上灯吗?你要是落水了,更坐实我灾星的骂名了。”

    策凌眉眼一弯,转过身来,没有顺着她的话头:“公主明日不是要去妙答应的住处察看其生前的居住环境吗,您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臣陪公主同去。”

    珈月正要分辩,策凌唇角上扬:“这是皇上的旨意。”

    珈月话被堵在喉咙里,他人却已经走远了。

    竹秋见她立在原处,光洁如玉的脸红扑扑的,于是关切询问:“公主?”

    珈月还站在原处出神呢,也没看她,只问:“怎么了?”

    竹秋双手托起一个长条木匣,小声道:“轻车都尉把宫灯还给奴婢时,往奴婢手里塞了这个。”

    珈月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竹秋,从她手里接过木匣。望了眼上面精美的螺钿花纹,忖了忖神,转身进屋上了楼。

    竹秋手里提着灯,看向轻车都尉消失的方向,心中生起一丝没来由的担忧,随即又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再怎么样咱家主子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岂是这破落户能高攀得起的。”

    珈月回到楼上,往床上一躺,想着在湖边与策凌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膝盖的伤,还有当时他问自己是谁的神情语气,都透着些许古怪。

    分明就是大轴子里裹着小轴子,画里有画(话)。

    她将思绪挥散到一边,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通体莹润翠绿的碧玉竹节簪。

    和她在宁夏丢失的相像,却又不是同一支。

    珈月小心翼翼将簪子取出,借着烛光打量,这支碧玉簪的用料极好,是难得的天山碧玉,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

    只是,这雕工比起宫里的匠人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怎么说呢,珈月竟然在其中寻到几分拙朴的美感。

    她看着手里的簪子,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他送了我这个簪子,不会再让我答应他一件事吧?

    这么一想,她赶紧将簪子收进匣子里。

    不行,这簪子和匕首都得还给他。

    次日清晨,竹秋服侍珈月梳洗完毕,刚推开窗往外面看,就见小院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珈月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于是赶紧将竹帘一放,旋即转身坐到妆台前。

    珈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总觉得今日竹秋给她做的妆扮,哪哪儿看着都不顺眼。

    “公主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发式,要不重新梳一个?”

    珈月摇头。

    “那是这个花簪配得不好看?要不换成蜻蜓宝石簪?”

    珈月也摇头。

    这下竹秋没辙了,歪着头看镜中的珈月,纳闷道:“难道是妆面太重了?哎呀,奴婢手重,将胭脂抹得有点多了。”

    珈月桃萼淡妆的粉脸霎时变得更红了。

    最终珈月换下一身黛绿绣折枝花的衣裳,重新在衣橱里选了件月牙色绣三色竹叶的常服,原来发髻间也多加了支翠嵌宝石蜂纹簪,又在立身镜前前后照了片刻,这才缓步下了楼。

    宫女们已布置好了膳桌,珈月坐在桌前,没有动筷,她目光瞟了眼屋外,漫不经心地道:“我怎么瞧见院子外面站着人呢?”

    小宫女忙道:“是轻车都尉,他已经等候两刻钟时间了。”

    珈月素手拿起小勺,搅合搅合碗里的碧涧羹,“怎么没人通传?”

    小宫女神色肃了肃,“是轻车都尉不让人通传的,怕打扰了公主休息。”

    珈月感觉心口某处燃烧起一股子无名小火。

    他策凌算哪根葱?居然让自己的人不要通传,她们就真敢不通传?

    就像昨晚,策凌差遣竹秋去藻思楼寻宫灯,这丫头还真敢抛下她离去了。

    珈月感觉自从来了园里居住,策凌多次出现在她周围,身边的一切好像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可控。

    她有种预感,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卷入一股深渊之中。而具体是什么样的深渊,珈月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闷闷地喝了一碗粥,便什么也吃不下了,暗暗想着,去妙答应的住处回来,定要写封信给四姐姐,倾诉心中的不适。

    一盏茶的功夫,珈月便搁下碗出来了。

    策凌满面春风地望着珈月,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早呀,公主。”

    早……早呀,这行的是哪门子的礼?

    果真是草原莽汉,疏于礼教。

    珈月无声翻了个白眼。

    策凌眼里笑意更盛了,一大早就气鼓鼓的,肯定是没睡饱,还带着起床气。

    他依稀记得,前世的她偶而也有这样的时候,不过很少就是了。

    珈月不是不懂礼之人,回应道:“轻车都尉来得倒是挺早,多谢。”

    多谢?

    谢什么?是谢自己陪她去妙答应住处,还是谢自己送她的竹节簪?

    这么一想,策凌的眸光就移到了珈月发间,她今日穿着绣了竹叶花纹的常服,正好配那竹节簪。

    遗憾的是,他没看到竹节簪,看到的却是一只灵动的蜜蜂簪。

    居然有这种样式的簪子?似乎在昭示簪子的主人也带刺不好惹。

    策凌错愕,珈月睨了他一眼,自顾自朝前走。

    他摇摇头,眼里的笑意蔓延至唇角,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先去的是妙答应生前居住的蕊珠院。

    蕊珠院临湖,湖面澄澄激滟,渺渺濛濛,岸上却是花映画桥,柳拂朱栏。

    沿着蜿蜒的□□来到院门口,才觉此处环境虽好,却有些偏僻了。

    三人刚迈入院中,便看到以泪洗面,哭得悲悲戚戚的宫女秋萍。她正在收拾着些什么,旁边站着院中的其他宫人,他们只是在那里守着,什么也没做。

    珈月吃了一惊,妙答应落水尚有疑点,秋萍这个唯一的当事人,怎么就被放回了蕊珠院?

    宫人们见珈月前来,行礼请安后便肃到一侧,只有秋萍跪在那堆物件旁边,眼角还带着泪。

    策凌随意朝其中一个小太监招招手:“去,给六公主搬把椅子来。”

    秋萍表情直愣愣的,这两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木然跪在那里,却还是一直低垂着头。

    待小太监抬来两把圈椅,小宫女又搬来一张小几上了茶。

    珈月屏退其余宫人,对秋萍道:“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听闻此言,秋萍缓缓抬头,她眼神虽空洞无神,语气却十分坚定:“六公主,您有什么要问的,奴婢定会知无不言,您请讲吧。”

    这语气,好似有人早就知道珈月要来,特意嘱咐过这丫头似的。

    但知道她来蕊珠院的,除了皇帝又能是谁呢。

    珈月凝视秋萍半刻,问道:“那日妙答应去天馥斋找我所为何事?”

    秋萍摇摇头:“那日妙主儿神色匆忙地带着奴才出了门,说是要到天馥斋拜访六公主,却未同奴婢透露只言片语,奴婢实在不知妙主儿为何要来找公主。”

    珈月见她不像撒谎,又问:“你在德妃面前也是这样回话的?”

    秋萍点头,眼里含着迷茫。不是她不愿意讲,而是她知道的实情只有这么多。

    珈月凝神想了想,“妙答应坠湖前,可见过什么人?收到过什么东西?可有不寻常的举动?”

    一连串的疑问让秋萍不知如何答起,只飞快翻阅记忆里的画面,逐个排查。

    忽然,她眸光一亮,声音激动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妙主儿坠湖前,曾收到过一盆杜鹃花。”

    话音一落,珈月忙问:“可知是谁送来的?”

    秋萍摇头:“那日门房太监小解回来,就发现门口放了盆白色杜鹃,他没想太多就抱回了院子,正巧给妙主儿瞧见。”

    “想来那人没走多远,妙主儿忙让奴婢去寻,只是蕊珠院地处偏僻,周围花木又极为繁荫,奴婢追出去半里路,也未见着人,问了洒扫的奴才,也称没见到生人前来。”秋萍细想之后补充道。

    “嗯,妙答应见着那盆杜鹃花是何反应?”

    秋萍没有立刻作答,而是仔细思量了片刻才道:“奴婢记得,妙主儿看到那盆杜鹃的第一反应是惊诧,随后便让人将花抱去花房了。”

    策凌征求珈月意见:“可要让人将那盆杜鹃搬过来瞧瞧?”

    珈月摆摆手:“不必。”

    左右不过是寻常的花木,重在那盆花的寓意。

    秋萍泪眼婆娑地望着珈月,眼里含着期盼:“六公主,有一件事,奴婢须得诚实同您讲,关于那盆杜鹃花的事,奴婢只同您讲过,哪怕是在德妃娘娘面前,奴婢也没敢多说一句。”

    珈月见从秋萍身上问不出什么了,安抚道:“妙答应的事,我自会查明的,能带我去妙答应生前所住的屋子看看吗?”

    秋萍听她这么一说,淌下泪来,又飞快用手拭去了。

    “公主,您随奴婢来。”

    秋萍领着珈月来到妙答应日常起居的东次间,珈月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屋子。

    许是因为只在此小住,屋内除了寻常家具陈设,倒不见多少私人物什。

    南窗下铺大炕,炕上小几摆着一盘棋局。

    日光透过漏窗洒在莹润的棋子上,泛着斑斑勃勃的微光,似乎棋子的主人经常摩挲,才能如此光亮。

    珈月走到炕几旁伫立,策凌也凑了过来。

    棋盘局面正值黑棋走,策凌随手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直接切断两枚白子。

    珈月扭头看他:“你会对弈?”

    策凌抬了抬眉,粲然一笑:“臣这一子落的妙吧?”

    珈月见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转身又环视了一圈屋内。

    策凌见珈月不搭理他,忙解释:“臣愚钝不会对弈,只是看那白子先长出一边,就忍不住补上个黑子让它俩扭结到一起。”

    珈月再次抬眼看他,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这莽夫,随手落下的棋子,正是这盘棋局的棋眼,倒是让他歪打正着了。

    珈月忽然生起一丝促狭心思,于是执白在黑子左边落下,笑意盈盈看着他:“你就不怕这刚落下的一子被打黑吃掉?”

    策凌抿唇一笑,执黑落在珈月那枚白子的下方,“那你这下面两子也不保了。”

    珈月狐疑:“你真不会下棋?”

    策凌清亮的双眸眨了眨,一脸无辜:“不敢欺瞒公主,臣确实不会。”

    “信了你。”珈月嘟囔着,不死心,拾起他俩方才落下的两枚棋子,又从上方打策凌最开始落下的那枚黑子,重新换一种打法。

    策凌顺着她的棋子,在左侧落下黑子,眼角眉梢倒是笑意:“公主这两白子依然不保哟。”

    这一手“接不归”的攻击,针对白棋原本就气紧的状况给予致命一击,直接就破坏了白子的棋形。

    说来,策凌的第一颗棋子落下,白方在这一隅的棋子便只能作弃。

    他那颗黑子,便是被称作“相思断”的手筋。

    看似送吃一字,图谋的却是白子的棋筋。

    珈月有心捉弄反被将,于是抿唇将手里余下的棋子尽数扔进棋钵里,没好气道:“好没意思,不玩了。”

章节目录

固伦纯悫公主(清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禾荔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禾荔枝并收藏固伦纯悫公主(清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