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窃窃私语,珈月并未上心,无非是宫里宫女太监闲着无事嚼舌磨牙罢了。待走得近些,听清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听说再过两日,你小子就要调去西花园伺候啦,是哪位阿哥处?”

    “讨源书屋十阿哥处。”

    原来是一个声音听起来略微年长的老太监,和一个声音清亮的小太监。

    两人靠坐在一块大石上,躲在茂密的紫竹后面闲唠嗑。

    “使了不少银子吧,话说你小子怎么想到找路子投到十阿哥门下的?”老太监语气里透着丝羡慕之情。

    “存了两年的月例银子呢。”小太监比了比两根手指,“如今这荷包啊和我的□□一样瘪。”

    “看你说得什么话,这天下太监□□都是一样的空。但荷包可就不一样了,你小子是个有算计的,眼下舍得下血本儿,他日必有回报。”

    “哎……”小太监长叹,“我还年轻,总得替自己找找出路。如今诸位皇子中,除了太子就属十阿哥出身最高贵了,太子门下可不是花钱就能行得通的,就是花钱,俺也没有那个身家呀。投在阿哥门下,总比在园子里侍弄花草强上百倍不止。”

    “诶,你小子后面那句话倒是明白事理的,不过前面那句,属实是眼皮子浅了点,看事情只看表象。”

    那小太监也不恼,听他这么说,便知里面有门道,忙请教:“老谙达怎么说?”

    老太监靠着一棵碗口大的竹子,笑道:“这十阿哥出身虽仅次于太子,却生母早逝,若温僖贵妃尚在,多多管教约束,兴许还能得皇上重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苗而不秀。”

    小太监接不上话,思索着皱起了眉。

    老太监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温僖贵妃在世,那也是名声坏了。十阿哥这高贵的生母,非但不能成为他的助力,还得绊着他的腿脚。”

    “哎,你看你前言不搭后语的,不是自相矛盾嘛。”小太监回过味来,啐了他一口。

    那老太监也不恼,接着又缓缓幽幽道出许多陈年旧事来。

    “公主,奴婢上去呵止住这俩烂了舌根的!”竹秋眼里含着担忧,怕两个太监的话勾起珈月伤心事。

    沛若拉住她,珈月也用眼神制止。

    竹丛那头又传来话音:“要不是四公主和六公主落水,宫里人还不知年幼的六公主养在贵妃膝下,一直备受磋磨哩。听说啊,那两双膝盖乌青乌青的,也不知被罚了多少次,站都站不稳。”

    “啧啧啧,宫里人只道六公主性情清冷,胆小怯弱,原来暗地里受了这么多折磨啊,那位也真是狠心呐。”小太监附和。

    “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珈月感觉小腿有些发酸,膝盖处传来隐隐的痛意。

    竹秋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珈月弯下身来,轻揉着膝盖,自嘲:“原来经年的痛楚,被人拿言语一勾,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彻骨的疼痛啊。”

    蓊竹后的两个小太监似乎听到了浅浅的言语声,隔着密密的竹子瞅到衣服一角精致的蜀绣,确定对面的人看不清他俩模样,忙飞也似的逃走了。

    竹秋正要叫住他们,见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好蹲下身来继续给珈月揉腿。

    “呸,这帮碎嘴子,要不是跑得快,奴婢定要撕烂他们的嘴。”

    沛若姑姑蹙眉:“公主这些年膝盖还会时不时地疼吗?”

    珈月还没开口,竹秋就接过话来:“可不是,一到下雨天就疼,要是恰逢梅雨季节,公主更是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说着,小丫头声音越来越低,还带了丝哽咽。

    沛若手上动作顿了顿,思绪有些飘忽,珈月淡声道:“别揉了,不妨事,只是想起来似有疼痛的感觉,我们走吧,别在这里耽搁了。”

    竹秋扶着珈月走在前头,沛若落后一步,目光投向珈月小腿位置,心中疑惑不已。

    一些早已湮没在岁月里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当年通贵人得知珈月常被贵妃罚站规矩,心疼不已,便使了不少银子,说了不少好话,才让教引嬷嬷将珈月私下带出来见面。

    那时珈月才八岁不到,身量又不足,穿着半新不旧的宫装,一双杏眼见了亲额娘都是怯生生的。

    那眼神,哪怕过了这么多年,珈月也早已脱胎换骨,别有一番气度,通贵人每每想起那幕场景,仍是剜心的疼痛。

    通贵人蹲下身,紧握着珈月攥紧袖口的手,强忍着眼里的泪水问:“想不想回额娘身边?”

    珈月紧咬着唇,定定看她,犹疑着没有开口。

    半晌,才声音细弱地道:“你若当真是我生母,为何不将我养在身边?”

    通贵人强忍着的泪水夺眶而出,语气强硬又急切:“这是宫里的规矩,是额娘无力违抗的强权,谁让你没用,投胎到我的肚子里。你听着,若是想回到我身边,就必须得按照我说的去做。”

    那时六公主是什么反应来着?

    沛若姑姑偷瞄了珈月一眼,虽只看到侧颜,却惊奇地发现她眼角含着莹润的水光。

    竹林里听到的那翻话,不止勾起了沛若的回忆,也让珈月忍不住不去回想过去。

    八岁以前,她并未私下见过通贵人,只在宫宴上被温僖贵妃带着,向通贵人行礼致意。

    通贵人也只是温柔地冲她笑笑,身体却很疏离。

    记忆中的温僖贵妃见着她,眼底总是难掩冰冷和嫌恶。宫里的奴才也是见人下菜碟,对珈月从一开始的怠慢,到后来开始时不时在贵妃面前挑她错处。

    珈月在永寿宫里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身边也没有值得信任的宫人。如今的竹秋,还是皇帝将她挪到承乾宫,小佟妃指派到她身边照顾的。

    永寿宫里的那些人,不会当面攻讦她,毕竟碍于她是皇女,有着公主的身份。

    但那些人缩在角落里,探着头,遮着嘴,在宫中的流言蜚语里,用带着审视的目光,幽幽地观察着蜷缩成一团的她。整日整夜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好似卧在房梁上的老鼠,随时准备着等她瘫倒在地,就扑到她身上啃食。

    那些窥视虽不至于在她身体上造成实质性伤害,却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划下一道道细密的伤口,她无所依靠,无计可施。

    只能在心里筑起防御的城墙。

    如今,疼痛虽会忘却,但受过的上总会留下痕迹。

    于是,当生母出现在她眼前,说要带她离开永寿宫时,珈月心中是欢喜的,却下意识充满戒备。

    自己能完全信任眼前这个女人吗?

    最后,珈月选择相信她。

    当珈月冰封的心再次温暖起来,望向生母点头时,眼前之人说出的话,又再次将她拉入漆黑的深潭。

    “今年宫里打算在园子里庆新春,再过几日大家都要搬到园子里去”通贵人顿了顿,表情凝重地盯着珈月。

    “贵妃不是经常罚你站规矩吗?这几日,即便她不再找由头罚你,你也要在无人处自己默立,若被人发现,就推说消食,知道吗?”

    珈月愣愣看着她,嗫嚅着双唇:“为什么要这么做?”

    通贵人眼里含着淬了毒的恨意,“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从那毒妇身边离开。听着,等进了园子,在你皇阿玛面前,你做出站不稳的虚弱之态,额娘自会求告让你回到我身边。”

    竹影婆娑,斑驳的青影投在珈月脸颊上,衬得她面色晦暗难明。

    初次私下和生母见面,感受到的不是真切的母爱,而是言传身教世界残酷的真相。

    在这深宫里,心计似乎才是立身之本。

    这也是她和通贵人始终关系不亲近的症结所在。

    那时的她怎么做的呢,珈月眼角颤了颤。

    在等待去到园子里的时间里,她每夜等宫人灭了灯,退出房间,便悄悄摸下床,点上一支香,跪在地上,等香燃尽再艰难爬回床上。

    冬夜里的青砖地面,冷得像冰石一样,珈月愣是咬着牙跪了五六日。临着要去园子里,她差点因为站不稳,被人以为感染风寒留在宫里。

    最后珈月哭着求了好久,温僖贵妃见她没有伤寒症状,这才松了口。

    去到畅春园,皇帝在清溪书屋考校皇子皇女功课,当问到珈月时,她满脑子都是该怎么表现自己的虚弱,却回答不出皇帝一句提问。

    这时,她再次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冷漠质疑。

    她退却了。

    最后,珈月挺直了脊背,一言不发。

    从清溪书屋出来,珈月遇到前来出言奚落的胤珴,珺宁看不惯胤珴这么欺负人,过来替她解围。

    没料到冲突升级,胤珴气急推了珈月一把,本就身子虚弱的珈月不妨,连带去拉她的珺宁双双坠入湖中。

    被救起后,珈月膝盖上跪了几夜的伤也被发现。

    后来温僖贵妃苛待六公主的事情就在宫里传开,珈月也被送到小佟妃处抚养。

    ……

    走完这截竹栖小径,眼前明湖在望,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珈月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于是缓了缓步子。

    举目望向周围山横春霭,新柳拂水的景色,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所有过不去的,终将过去。所有被深刻在记忆里的,也终将被时间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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