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有一点得先提醒姑姑,就是莫要有欺瞒之语。”竹秋将绣云扶起,语气不轻不重。

    珈月唇角微微上扬,垂眸示意绣云可以说话了。

    绣云默了默,缓缓道:“奴婢比妙答应早入宫两年,却是和她同时分配到承乾宫伺候孝懿皇后,又都是在库房当差,因此走得相对近些,闲暇时也曾和奴婢聊起家里的情况。”

    绣云目光穿过红蕊亭投向湖面,眼神涣散,缓缓叙说起一些陈年往事来。

    宫女们都是出身上三旗包衣佐领、管领以下家庭的女儿。未进宫前在家也是姑奶奶待遇,大小也算是个小姐,比汉人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进了宫,这点体面在八旗官员女儿出身的各位娘娘面前,便不够看了。

    “妙答应的阿玛醉酒和家中丫鬟滚了床,后来就有了她,嫡母嫌她母女俩碍眼,就将她们打发到庄子上,妙答应自小便是在田庄长大的。”

    “在庄子上长大的?那你们认识时,她通笔墨吗?”珈月问。

    “库房需要将各类物件登记造册,我俩进宫前都不识字,还是进了宫嬷嬷教的,只粗略识的几个字罢了。”

    珈月不解:“是吗?和印象中有些出入呢。”

    竹秋出声提醒绣云:“姑姑可是记岔了,妙答应不仅识字,还会围棋呢。”

    绣云喃喃:“妙答应确实聪慧过人,当初认字时,就比奴婢们认得多,也记得牢,但奴婢未曾见过她下围棋……”

    说到后面绣云似乎想到什么,不觉说话的声音都降低了几分。

    竹秋着急问:“姑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绣云道:“奴婢记起在承乾宫当值时,妙答应曾和奴婢玩过一种棋类游戏,称做六堵。”

    “六堵?”珈月没听说过,略一沉思便又道,“可是六博?”

    绣云摇头:“听妙答应讲,是庄子上农闲时解闷的一种游戏。用树枝在地上画方格为棋盘,拾碎石、折树枝作为棋子,以此对弈。妙答应还感叹这游戏太简单,且有先手必胜的漏洞,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更想学习围棋。”

    珈月愣了半晌,没有头绪,又问:“除了下棋,妙答应生前可还与你谈论起别的什么?”

    绣云迟疑了,想起方才在回芳墅,宜妃同她旁敲侧击的那些有关妙答应的话。

    这才发觉今日这桩桩件件,自己早就被人拿住如同棋子一般,落在了棋盘上。

    但她这枚棋子在这盘迷局中的作用是什么,绣云琢磨不透。

    望着珈月手里的檀柄团扇,扇面上佛手枝头俏立的五色小鸟用的是双面绣,两面颜色不尽相同,更添几分变化新奇。

    绣云忽然想到了什么,沉了沉心神,缓缓道:“公主,奴婢想起一桩往事,怕惹公主伤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珈月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语,总有按捺不住的浮躁,她挥了挥扇,“但说无妨。”

    绣云肃容:“奴婢方才说妙答应聪慧过人,并非奉承之言。我俩虽同时在库房当差,但妙答应因言辞机敏很快便得了孝懿皇后赏识。除了管理库房的分内工作,孝懿皇后还时常叫她过去闲聊解闷。”

    竹秋很吃惊:“聊什么?”

    “奴婢没有机会到近前伺候,具体聊什么,也不知道,但听妙仪回来讲……”绣云忽然跪地磕头起来,声音也带着惊慌,“奴婢失言,奴婢言语无状!”

    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浮上心头,珈月径直起身去扶绣云,安抚道:“这里没有旁人,姑姑一时忘情叫出妙答应闺名,不过是真情流露罢了,不必过分在意。”

    绣云听她这么说,从听到妙答应身故的消息至此,积压在心头的闷堵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孝懿皇后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讲在庄子上的趣闻。哪些作物在何时播种,又在何时收获,春日里吃什么春饼,秋日里又采什么秋果。有时兴起了,孝懿皇后还会让小厨房复刻妙……妙答应提起的各种民间美食。”

    珈月发现绣云在回忆过去时,脸上浮现出的是轻松愉快的神情,但当关上回忆的匣子,她的表情又是郑重肃容。

    “奴婢记得六公主尚在襁褓的时候,夜晚哭声可响了,整个紫禁城都能听得见。”

    珈月听她忽然提到自己,心神一凛,意识到她要说出某些与自己有关的旧事了。

    “温僖贵妃那时怀着十一格格,虽然身子重,依然三不五时地来承乾宫给孝懿皇后请安。偶尔会听她抱怨起六公主晚上哭声嘹亮,让她睡不了安稳觉。”

    珈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对于身怀六甲的女子来说,再让她照顾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实在是为难。一个是刚生下孩子便被剥夺母亲资格的生母,一个是明明没有精力却不得不照拂别人孩子的养母。

    但这就是宫里的规矩。

    “六公主当时那么小,底下的乳母嬷嬷照顾不周到,自然是要哭的。”竹秋抱不平。

    绣云笑笑,“竹秋姑娘说的是,宫里人都心知肚明,婴儿离开生母,便缺少安全感,但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是高贵的主子们也不得不依。当时,孝懿皇后还和德妃感叹六公主可怜哩。”

    珈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些事和妙答应有什么关联吗?”

    绣云道:“那日奴婢和妙答应也在皇后跟前伺候,德妃娘娘忽然提起妙答应很久之前曾给皇后讲过的一桩乡野趣闻。”

    珈月心跳骤然加速,忙问:“什么趣闻?”

    “妙答应在庄子上时,曾听人讲起一种鸟,叫杜鹃,有诗云:杜鹃啼血猿哀鸣,说的就是这种鸟。世人赞颂此鸟的诗篇倒是不少,却不知这种鸟的雌鸟专将鸟蛋下到另一种鹊鸟的鸟巢里。待小杜鹃鸟孵化出来,它的体格比同一鸟巢里的鸟都大,甚至会做出将别的鸟儿拱出巢穴的行为。”

    一股寒意爬上后背,珈月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颤抖:“德妃提起这桩趣闻时,温僖贵妃可还在场?”

    绣云摇了摇头,“温僖贵妃当时已经离开承乾宫了。”

    珈月心口一松,但随即那股寒意便化为锋利的冰刃直插入心头。

    既然温僖贵妃当时不在场,那这谶言一样的故事,又是如何盖章到她的身上,传得满宫皆知的?

    消息打听到这里,最具有疑点的人物已经浮出水面。

    德妃,亦或是……

    从红蕊亭出来,湖面吹来一阵凉风,珈月不禁打了个冷战。

    没想到夏日的微风,也会让人感觉后背发凉。

    “公主,您哪里不舒服吗?”竹秋见珈月面色难看,担忧地问。

    珈月看了眼一望浩渺的湖面,没作任何回答,摆摆手,继续沿着溪流往回走。

    事情查到这里就没有继续再查下去的必要了,绣云的话最终指向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查清楚了也撼动不了的。

    另一个,则事情自此即是终点。

    没想到,果真如额娘所说,牵连到自己的旧事,就不能再查下去了。

    珈月轻轻叹了口气。

    也好,那些陈年旧事,知晓到这个份上,再掰开伤口去细查,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珈月忽然自嘲地笑笑,垂眸不做伤感之态,打算回去天馥斋继续高卧。

    回芳墅这边,宜妃懒懒地倚靠在雕花坐榻上,看向刚从外面回来的瑞珠。

    “那丫头向绣娘问完话了?”

    “奴婢见六公主与绣云从红蕊亭出来,等六公主走远了,便前去拦住了绣云的去路。”

    宜妃想到一个绣坊姑姑,今天被人拦住三番两次问话,肯定惶恐不已,就觉得好笑。

    她一手端起茶盏,一边忍着笑意道:“继续说。”

    “六公主确实向绣云问起了妙答应,问的是妙答应当年在承乾宫里的事。”

    宜妃拨弄着茶盖,饶有兴致道:“哦,那丫头知道谣言是德妃散播出去的了?”

    “不太确定,据绣云说,她提到妙答应给佟皇后讲鸠占鹊巢的趣闻,六公主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宜妃忽然抬头,停止了饮茶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狐疑道:“是吗?不应该啊,那丫头问完话神情怎么样?”

    “奴婢隔着花木打望着,神情有些怔忪,不像愤怒,也不像悲伤。”

    “难道我猜错了?不应该啊……”

    宜妃将茶碗放在小几上,伸出一只手,瑞珠忙上前扶住。

    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又重新理了理思绪。

    当年是德妃将孙妙仪举荐给皇帝的,当时她还纳闷好一阵。直到打听到孙妙仪便是讲出鸠占鹊巢这个趣闻的始作俑者,她这才找了个由头向皇帝给孙妙仪讨了个位份。

    不为其他,为的就是安个棋子,早晚有一天都能用得着。

    在眼下后宫主位更进一步的档口,这颗棋子就发挥出了它的用处。

    因为这个孙妙仪,当初她毫不怀疑德妃就是散播珈月谣言的罪魁祸首。那个时候佟皇后身子已经不中用了,温僖贵妃无论出身还是位份,都是有目共睹的后宫之主。

    然而德妃借着温僖贵妃的丧女之痛,放出养女克死亲生女儿的谣言,无疑是在贵妃伤痛的心间种上一棵长满刺的荆棘,就算不扎伤别人,也会扎伤自己。

    这一招实在是妙极。

    可现在,这个思路好像哪里出现了问题。

    宜妃忽然停住脚步,看向满脸茫然的瑞珠:“你说,这德妃让妙答应来园子里是为什么?”

    瑞珠没想到宜妃会问这个,脑筋飞速运转,然后张口结舌道:“妙答应年轻貌美,又是德妃抬举的人,将妙答应安排进园子来,自然是为了让她多和皇上亲近。”

    宜妃笑笑:“错了,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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