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明雨呢喃自话，捧起茶盏啜饮，茶中浓郁柔香淌过唇齿弥散开来，浸得整个人都多了两分芳香。他不由一惊，轻“嗯”一声，自来熟地翻去先生座位，打算寻些茶叶揣走，边翻找言道，“先生特意让我们做准备，这是要安排什么样的考核啊？这屋子里东西这么多，别回头哪个该看哪个不该看的。”
“你要真怕，就别在先生的座位上翻翻找找。”和清托腮倚在靠背上，总觉得有几分愁绪道不明白，问他，“欸，你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明雨用衣服掩着，偷偷塞了几包茶叶在怀里，自案前探头出来说，“世家的灵魂都是上古曾追随先生的人，这里又到处都是一世的东西，真要熟悉也正常吧。”
“或许吧。”和清点点头，与之回应的是一片沉寂。
他奇怪地挑眉，起身绕过桌案，只见明雨正蹲跪在地，守着案前一方矮凳鬼鬼祟祟，忙活个不停，便好奇地伸头去看。矮凳简单斫磨出形，亮面青漆浑然天成，内嵌三副抽屉，整齐摆着几沓油绿方包，隐约有馥郁甜气泄出。
他无奈地闭眼，朝明雨屁股上轻踹一脚：“你要抄家啊！拿几包得了。”
明雨扭着腰躲开，恋恋不舍地多揣几包才起身，侧坐在案上，向外指了指：“你看一楼，我去楼上？找找有什么……线索？”
“行。”和清应着，拽着他赶紧从茶案里出来，自己朝其它隔间走去。
与紧里间的落落大方不同，左右隔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器物，本不拥挤的空间也衬得逼仄。几张玄漆长桌高低宽窄各不相同，勉强齐平了窄边拼成一排，上面纸张交叠，器物相掩，白茫茫铺展一层，泛着旧黄。墙边几口暗色皮箱上下垒摞，都只搭着并无挂锁，露出绘边细纸夹在箱沿，抽不出放不回。
他径直走向桌旁扫视一眼，林林总总的纸张大都是些说明书，依稀有“长庚”“紊”“不翼”等字从遮掩中漏出。像是上古时的科技产品，似乎听长鹤博士提过，便随手理齐一沓翻看。纸张都混在一起显得没头没尾，上一页还在说“以元气为基点对照，将清气中承载的本数剖离，以函山减数法再编重组……”下一页就变成“将清气按特性分为五属，以五色甄别，由五行类表……”不等解释清楚，再下一页又到了“收集并分析环境中的清气谱，传输至主系统后将清气谱逆编重现，构成长庚网络……”
和清粗略翻阅着，一缕深隐于灵魂底处的记忆化作漫天的熟悉感侵袭而来。他默念着纸上内容，找出牵引起他记忆的那句，一遍又一遍默声重复，试图抓住线索的一端，绕过此面窥向背后，那阵时潜时浮的思绪却如蔽锁天日的迷雾，庞大无形。他僵立在原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又每次都看着迷雾从身边穿过，难以捕捉，只能强压下心中不甘继续浏览。
“这个东西，看起来好眼熟啊。”
明雨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响起。和清转过头，见他俯下腰正盯着桌上一件小小的器物看得起劲，便暂搁置手中散书观摩起来。东西就摆在自己拿走的几张书页旁，银白金属框架包着硬质玻璃窗，四周插满管子，与别的仪器不同，更像是个缩放的模型。
“你不是要去楼上吗？”和清问。
明雨蹙眉又打量几遍，深思道：“马上就去，只是感觉很眼熟，过来看看。”
“这个模型？”和清压着纸边翻过几张，从中抽出一页来指给明雨看。左下角以灰色墨笔细纹描画的一副图样，与桌上实物正相吻合。纸上写的则是些“以闭合归束线封锁操作环境，通过减拟交合法解码母体环境清气谱，并以拟数法重构……”之类难懂的话，明雨只瞥了一眼就没打算再看。
“这是模型？”他看看图样，又看看实物，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怪不得总觉得小了很多，起码也要能躺下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和清歪着脑袋，又翻来覆去把说明书看了两遍，不解地问，“如果是医疗设备的话，至少也需要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吧？”
“感觉……用不上？”
明雨皱着眉，一丝不悦从心底冲上来，语气也逐渐变得暴躁，“哎呀，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个烤箱，精神病才会把它做成这样！又丑又恶心，像个插满管子的棺材，怕死人吃不饱还是睡不好！”
他厌弃地乜着眼前这个小物件，越看越觉得讨厌。索性甩甩手，留下一句“我还是去楼上吧”，和莫名其妙的和清，离开隔间。
结云木的厚重给空洞的回声平添了几分闷沉，逡巡在回梯里，逐渐将明雨的烦躁驱退。光润微凉的扶栏透过掌心，浸得整个人冷静不少。他拾级缓缓而上，直到雕栏回身曲卷，将梯井围起，让出二人宽的缺口，才些许不舍这片刻清幽，踏进二楼的地域。
破窗而入的光芒不再温暖，只剩下冰冷生白的明亮，分毫不差地打下，点亮屋中每个角落，照得他眼前俶然开阔。没有屏风、没有博古架，正中央是一台巨大方案，托着整个天界的等比例模型。楼梯里侧并排放着三副书架，稀稀落落摆了些书，还有一些水玉摆件，大部分都空着。一切都一览无余。
明雨站在梯井边朝方案望着，天界比他想象的大出太多，莫说光一阁，就连四大公庭在模型中，也不过渺漠一处。他衡量一二，转而向右先去看那几座书架。
书是立装胶封，名字、作者等信息都印在书脊上。用的是古体字，笔画精简、辞意繁多，略有些难辨。他扫视一眼，其中最多的是名为《间厄集注》的类书，共三册四十卷。此外还有《五行相术》上下卷、《浅屿诸说》三卷、《天垣注》一册七卷等，余下皆是些杂志。
明雨默然立着，以书架间板为纵，正中一排为横，将书架分为六个部分，观览各部古书名卷与摆放格局。忽然，右下方一抹幽暗的深红兀自放着，比之其它古卷稍高一些，大约十之一二厚。杂在书中尤为惹眼，简直就像刻意放在这里，等他来发现一般。
“啧。”明雨轻声咂嘴，干脆地上前俯身抽出。发现这是一个深赤纸袋，张启处用线缠封，表面不做任何标记。拆开后，内里是一沓文件，封页以硬笔写着一行正字。
“令绝云死亡调查报告”。
纸袋硬脆的开合声戛然而止，明雨眸中慢怠也一扫而空。
令绝云。一个已经十六年没有出现过的名字，再次出现，仿佛连那天的阴云都一并带回。他的鼻尖似乎嗅到雨前泥土的腥气，湿润的空气粘在眉上睫间，熏得他看不清事物，冷气透过衣衫打在身上，阵阵渗入心底。额头的热度似乎暂且抵挡了部分寒气，却也烘烤着大脑，催着意识逐渐模糊。直到零星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远处飘来熟悉的呼喊声，一切天旋地转、分崩离析。他努力睁开眼，冷气已被驱逐，额头闷热也早散去，面前是父母熟悉的脸，与神情复杂的和清。
那时的他还叫令遁山。
想起和清，明雨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不由长出一口气，翻看起材料。上面的内容与他记忆中相去无多。
令绝云，冠姓。行历1293年生人，于1313年4月17日跌坠山谷意外身亡，时年20岁。任职世家秋部社会安全院三司，职权保密。材料是些现场调查报告和目击证人口供等，证实令绝云在意外发生前几天出现身体不适，无法正常调用清气等情况。受呇殛山阴雨天雾气影响，失足坠入山谷身亡。随材料附上一张地图，标示了令绝云坠山地点。在逍遥落西北侧，纵根岭第二个山坳内，往呇殛山顶的方向。根据现场遗留痕迹和清气谱还原，排除他杀可能，由时任司法院公共安全院正签名提交。
他盯着图上标识沉默良久，纸上每一条文字都与自己听说的相同，却每一条都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如今这份文件出现在此，个中用意不遑多问。
明雨将文件收回袋子，回顾一眼厅内模型，转身朝三楼走去。
结云木柔软浓郁的暖赫随着木阶一分分黯淡，无论冰冷或亲切的光芒都离上方远去，一寸寸消减，止步在三楼井栏中。他抬手聚起一团黑色清辉，凭着微弱暗光反射出家具摆设的轮廓。
正中是一张矮脚漆木方几，四方围着绒布软垫沙发，一套冰瓷茶具反扣在案，五只小盏挨凑摆着，宛若盛放的生母花。墙上挂着一对精裱的字轴，昏暗中辨不清内容。明雨举着手中光亮四下转转，看布局这里似乎是会客厅，只是无光无色，大概已经闲置许久，像是遗迹中的古物了。
他大致翻找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将字幅挂回原处，转身朝井栏打算离开。
恍然间，明雨余光掠过远处一隅，昏暗角落里一粒微光倏忽闪过。他足尖一顿，立时转横点地，回后倾身。霎时间，那粒微光从颧骨旁擦过，携起一丝细不可闻的风波，旋即仿佛萤火一瞬，湮灭无踪。大厅内又是最初的寂静。
明雨扬手驱散清光，与未知的事物一道落入黑暗，蠢蠢欲动。
“咚——”
一声巨响笼罩梯井降下，炸开在置物隔间，把和清从聚精会神中震出。他放下说明书竖耳倾听，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便偏头冲楼上喊道：“喂！你没事吧？”
“没事——”
明雨咬着牙，故作轻松地回应，一手撑着地板，尽量将重心向左移。右手捂在腰侧，滚烫又黏腻的液体自指缝渗出，吸没进衣裤，泛起不易察觉细光，散融入空气。他垂眼直视悬在喉前的利刃，稍仰着头以避其锋芒。黑暗中，利刃的主人将刀尖拨动他下颌，左右打量，迟迟未发声言语。
他斜眼一乜厅中布局，率先开口：“敢问阁下所为何事？”
“嗯，我是第二位先生。”咄咄逼人的刀锋收归黑暗，持刀的主人像是位少年，声音微哑，似乎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过来看看，大概、先打声招呼。”
明雨注视着黑暗，唇边绽出笑来回应：“在下明雨，先生打招呼的方式实在少见。”
模糊的虚无里，一泓清光自空气抽离，汇于他伤口处，纳入骨血，生长作新的肌肤，催促伤口及早愈合。目光不及之所，第二位突然沉默，再度消于黑暗，不见声色。唯有两道凝重视线，仍旧立在原地，昭示着他还未离开。
“注：截夺式精度低于理论可控值，有效面积内强度实际不可控，屏蔽器暂无应用……”
和清把玩着刚从机器上拆下来的部件，将说明书纪时分类、循次叠放，摆置在对应发明物旁。在长桌上划分出二元政治萌芽时期、垄断战争时期、统一政府时期三区，以时间先后排序，并按生活用品与政治用途分别外内整理摆放。
从悬鸟、自来风、链暖、移水道等日常生活之物，到留声机、相影机、广风石等娱乐用品，再到长庚仪、□□、问客系统等军事、政治武器一应俱全。大多是等比例缩放的模型，虽与实物刻有一样的法阵，但由于体量大小很难真正发挥作用，只是为说明书做一番立体图示。
这之中许多物品自政治萌芽时期便初现原型，因驱动力效率低、消耗大、补充周期长等原因，成为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直到先、后垄断时期，接连掀起的几次科技革命给社会带来巨大变革。依托科学发展，人们解决了早期经验科学无法解决的动力问题，才使这些奢侈品平民化，逐渐推广普及开来，并不断发展、更新迭代。
简单规整过后，和清略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轻叹口气，挪步至角落，抬手打开堆垒的漆箱。里面的东西令他有些意外，不是形貌各异的科技产品，也没有晦涩难通的说明书，满满当当都是载着清丽字迹的绘边细纸。比起桌上四散的杂乱，难得算是整齐码过，厚厚分了两沓。
最上层软笔彩绘了许多神话中的名山仙兽，笔触细腻大胆，用色朦胧缥缈，借山水龙兽奇谲之形，变化暗藏《觇侪录》之名。霎时勾起了和清的兴趣。
在逍遥落时，穆博士曾讲过，《觇侪录》是上古时期一部体量浩大、文辞考究、想象吊诡绚丽的散文小说。其中描绘了大量性情鲜丽、可歌可叹的神人仙兽。一经出版便轰动世间，成为后世直至今日仍流传不休的神话传说。
他将叠摞的漆箱依次搬开，分放在地上逐个检查。除了第一箱外，余下皆是作者创作时查阅资料、考据史实、灵思乍现所做的笔记。而最终成型的那部手稿文迹专注、添改颇多，字字句句都百般琢磨，一箱中约有一半都是修去的废稿。轻飘飘一张纸拿在手里，满眼可见作者孕育这部旷世绝作时注入的心血。
亲眼一睹巨作手稿的机会如此难得，和清兴致大起，小心将文稿捧出，认真读阅。
《三君创世》
溯游至时间源流的尽头，洪荒蒙昧的初始，万物都尚无立足之地，所有一切只是虚无而已。在此无垠无涯的虚无间，存在缥缈、难以扑捉，却滋生暗流，开始搅动。于是阴阳相聚，有无相协，三位强大且坚毅的灵魂应运而生。
初诞于虚空之际的三位灵魂依托大道，破开虚实之隔，劈出一方宇宙。此后，世间万物起兴生灭才有了立足之所，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也有了深根之时。
寰宇初成，三位创世者飘浮在空荡荡的宇宙中，分不清上下左右，辨不出今日明天。游走过周身的是空无一物的黑暗，也是遮天蔽日的茫然。席卷一切的虚无再次将他们覆盖，使之蒙蔽、使之愚钝，忘记了宇宙间深存的大道。
因此，他们在黑暗中坠落，在孤寂中沉沦，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与春秋。直到某一日，划过指尖的黑暗携来一丝细风，如此微若尘埃的风动将三人惊醒。不过野马漠渺，却在三人眸中掀起惊涛骇浪，如摧毁万物之狂风，吹碎禁锢三人的虚无。使枷锁破灭，大道重显。
如梦方醒的三位创世者发现宇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原始与混沌的“元气”，无处不在，无所不有，其中有清浊二气交相融合。
于是三人勠力同心，汇聚取出不同分量的清气与浊气，将其再度融合，凝结沉淀生作漫天星斗。世间便就此有了璀璨星河，有了灯火阑珊处的夜话，心念相通时的邀约，有了静谧安详的夜，与照亮黑暗的光。
星河降生，此后千年，三位创世者在浩瀚星海中不断巡游，几经试验，最终找到一处适宜之所。
在这里，遥远的明星可做日月，一方谦卑娴静，守佑黑暗；一方炽烈勇敢，点亮光明。于孤星之上，有吹开迷雾的风，有灌溉生机的雨，有消弭疲倦的海，有坚毅不倒的山。日出时，团云结于山腰翻涌，承染着朝阳亲切的光，接过灼热的金红披在身上。日落时，湖水跳跃溅起层层波漾，推着余晖聚拢成模糊的圆，围在四周若熊熊燃烧的篝火。
三位因美心生欢喜，因美流连驻足。便在千般美景前，洒下血肉。
赤纯鲜血渗入大地，在土壤中扎根发芽，成长为世间风华正茂、各有绝色的丛林树木。柔软骨肉落在地面，在风雨中繁衍变化，分别做生灵百样、各有千秋的动物族类。这之后，如画美艳的自然之景间，便更添了丰富多样的勃勃生机。世界因而繁盛，因而有了无限的可能。
创世者们在生灵中行走，与万物沟通，在世间所有美好中期待着世界的未来，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使君初生》
寰宇初成后，无形的虚空将三位创世者笼罩，诱骗他们在空洞中沉沦，失去了与大道的联系。天道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盟友，与令他们苏醒于世的创造者。
新生的世界在华光一闪后熄灭，再度回归寂静。
为将失落的先生们寻回，天道效仿更高之天，搅动阴阳、协调有无，从元气中团聚出形，汇成化身，向世界与生灵传递自己的意志。
初生的人们携着宇宙的意志降临世间。他们是世界固有的存在，是宇宙新成的根基，更是广袤星河间最初的生命。
他们拂起细弱的风，注入宇宙的心念。等待着有一日，微风震起，吹散阴蔽的虚无，吹开囚锁的孤寂，将许久未见的先生们带来自己面前，与此崭新的身躯初见一面。
于空洞中诞生，在虚无中会面。天道的使者们没有年纪、没有名姓，唯有面对世人，赠予人们呼唤的称号：
守佑宇宙秩序，看管世间规则的乾、坤神告文。
统领世间善恶，于欲望中诞生的该介；
各自分掌善恶，作为世间之善的尔风，与世间之恶的正：
藐视一切的傲慢，仅成；吞噬他人的嫉妒，咎爵；焚烧理性的愤怒，久戾；掀起风暴的杀戮，以破；销毁自我的堕落，父侃；淹没万物的贪婪，终风；波诡云谲的欺骗，诖误；瓦解所有的恐惧，倞敛。
垂眼天下的悲悯，末杪；收拢时间的浪漫，当诔；重构实象的理想，昩伐；消弭黑暗的快乐，连我；迟滞现在的忧郁，迫淖；导引未来的自由，若青。
立于时间原点的生命长川，归于时间原点的死亡长天；
诞生在偏倚与不公中的压迫坼旵，化形于视死如归中的反抗天旦；
代表宇宙轨迹的正义且辟，作为世界之影的邪恶沴殃；
万般实相的存在见及，泡影缥缈的虚妄故反。
《群星光耀，长夜恒明》
早在人们的文字也未能记载的许久以前，那是人们文明的伊始。创世者们立于大地，洒下血肉，化作万物生灵。因为人们居住在地上，而先生们居住在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高空，所以他们将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生灵称作“地族”。所有地族都是先生们的子孙，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姐妹。
那时的人们，皆能乘风踏云、御水燃火、点石成金、出口成真。浓郁且澄澈的灵气充斥着世间每一处角落。拟灵、树木、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凡有生命之物都能启口发声，彼此交流。人们往来游戏，大地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直到有一天，正在嬉闹的人们走上高山。高山兀自矗立，并不言语，也不与他们打招呼。热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听到高山的声音呢？
树木将成熟的果实置于山前，高山不语。繁花将盛放的花朵置于山前，高山不语。小猫和小狗抖落一身松软的绒毛，织成毛枕置于山前，高山依旧不语。
人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可他们无法听到高山的声音，也无法体察高山的心情。
人们变得失落，就在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时，当诔站在人群中，笑吟吟地说：“不如去问问先生们，如何才能与山先生对话吧？”
听到这个主意，人们又兴奋起来，纷纷表示赞成。于是便欢声笑语地朝承霄廊走去，去天界寻找三位先生。
在人们踏上旅途后，当诔独自留在原地，望向披云戴日的高山，柔声对他说道：
“人们渴望聆听你的声音。像我一样，拥有属于你的信使吧。”
欢乐的人群越过平原、渡过海洋，他们逢人便讲：“我们要去询问先生与高山对话的方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他们都想要与自己的高山、河流、海洋、星辰对话。
蜂拥的人们来到先生们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先生稍作思考，笑着回答：“那就把你们的愿望告诉他们吧。”
如获至宝的人们回到了自己的高山前，当诔还在那里等候。人们向他转述了先生的回答，然后复向高山言道：
“我们希望听到您的声音，了解您的心情。请以您的方式回应我们吧！”
话音落，游散于天地的灵气向高山奔来，铺洒在世间的阳光朝高山聚拢。流云为其驻足，群星为其闪耀。
高山将元气凝结，汇成自己的化身，降临人世，回应人们的热情，传递自己的意志。
于是，世间山水、寰宇星辰，都有了自己的表达。只要人们有期待的心，他们便会出现，给人们回应。
……
他正要继续看下去，背后突然响起明雨的声音：“和老三！研究出什么了？”
和清无奈长叹口气，放回手稿，嘴上不情不愿，“你就不能晚点回来吗？”
“这不是在楼上有重大发现嘛。”明雨嬉皮笑脸地靠近，伸头去看那箱珍贵的手稿。
“什么发现？”
“发现小爷我！没那么容易生病。”说着，他猛一拍和清肩头，把在二楼找到的深赤纸袋递过去，一边随口胡说，“先生的见面礼吧，关于云哥的。”
和清正拆封的手一僵，面色逐渐阴沉，低声道：“那几包茶叶才是给你的见面礼吧。”
明雨不再说话，也不反驳，径直走去桌旁摆弄那些不认识的玲珑杂物，留他安心阅览文件。长桌右半的内侧，一颗乌黑金属球被让他烦躁的模型卡住，缩在一边滚动不定。金属球直径约有碗口大，顶端凹陷，留有一处圆形缺口，内壁螺旋纹光洁如新。材料接口本细密难寻，现在被挤压出裂隙，带着拇指大小的凹痕，外壳稍微畸变后强行重合回一起。向左外侧放着个概有半个托盘大小的方盒，堵住金属球滚动的路线。那只方盒像个妆奁匣子，玉白软木镂雕成饰。一面菡萏曲茎，穿隐叶间承露初绽；一面花苞才发，躲掩叶后不辨真容；一面绿瘦红损，花叶相依待夜凝霜；一面碎琼铺盖，上下一白难分水天。低举起一圆托盘，可以左右往来旋动，后面拧着一根细木条，一端嵌着金针，悬在托盘上，轻轻一拨便能四处游移。是这一桌子杂物中少有的精致，让人不免一见倾心，多看些时。
二人各有所思的心绪乘着沉重木梯转上三楼，原先一片黑暗遮蔽的会客厅已被光辉点亮。第一位抱臂坐在沙发上，看着和清亲手拆开缠线，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茶几旁侧，第二位正拘谨地坐着，抱着软枕捧着小盏啜饮，心虚地挪开视线不肯看他。
“所以呢，你干什么去了？”
第二位低下头偷偷斜眼瞄他，忽然将小盏往几案上一推，索性带着些娇横言道：“哎呀！你都说他们会是天使君了，我就想先去看一眼嘛！”
“你就是想找人打架吧。”第一位凝视着他双眸许久，直盯得他浑身不自在，才嘱咐道，“他们或许能成为诸司使，不要乱来。”
“你要真怕，就别在先生的座位上翻翻找找。”和清托腮倚在靠背上，总觉得有几分愁绪道不明白，问他，“欸，你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明雨用衣服掩着，偷偷塞了几包茶叶在怀里，自案前探头出来说，“世家的灵魂都是上古曾追随先生的人，这里又到处都是一世的东西，真要熟悉也正常吧。”
“或许吧。”和清点点头，与之回应的是一片沉寂。
他奇怪地挑眉，起身绕过桌案，只见明雨正蹲跪在地，守着案前一方矮凳鬼鬼祟祟，忙活个不停，便好奇地伸头去看。矮凳简单斫磨出形，亮面青漆浑然天成，内嵌三副抽屉，整齐摆着几沓油绿方包，隐约有馥郁甜气泄出。
他无奈地闭眼，朝明雨屁股上轻踹一脚：“你要抄家啊！拿几包得了。”
明雨扭着腰躲开，恋恋不舍地多揣几包才起身，侧坐在案上，向外指了指：“你看一楼，我去楼上？找找有什么……线索？”
“行。”和清应着，拽着他赶紧从茶案里出来，自己朝其它隔间走去。
与紧里间的落落大方不同，左右隔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器物，本不拥挤的空间也衬得逼仄。几张玄漆长桌高低宽窄各不相同，勉强齐平了窄边拼成一排，上面纸张交叠，器物相掩，白茫茫铺展一层，泛着旧黄。墙边几口暗色皮箱上下垒摞，都只搭着并无挂锁，露出绘边细纸夹在箱沿，抽不出放不回。
他径直走向桌旁扫视一眼，林林总总的纸张大都是些说明书，依稀有“长庚”“紊”“不翼”等字从遮掩中漏出。像是上古时的科技产品，似乎听长鹤博士提过，便随手理齐一沓翻看。纸张都混在一起显得没头没尾，上一页还在说“以元气为基点对照，将清气中承载的本数剖离，以函山减数法再编重组……”下一页就变成“将清气按特性分为五属，以五色甄别，由五行类表……”不等解释清楚，再下一页又到了“收集并分析环境中的清气谱，传输至主系统后将清气谱逆编重现，构成长庚网络……”
和清粗略翻阅着，一缕深隐于灵魂底处的记忆化作漫天的熟悉感侵袭而来。他默念着纸上内容，找出牵引起他记忆的那句，一遍又一遍默声重复，试图抓住线索的一端，绕过此面窥向背后，那阵时潜时浮的思绪却如蔽锁天日的迷雾，庞大无形。他僵立在原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又每次都看着迷雾从身边穿过，难以捕捉，只能强压下心中不甘继续浏览。
“这个东西，看起来好眼熟啊。”
明雨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响起。和清转过头，见他俯下腰正盯着桌上一件小小的器物看得起劲，便暂搁置手中散书观摩起来。东西就摆在自己拿走的几张书页旁，银白金属框架包着硬质玻璃窗，四周插满管子，与别的仪器不同，更像是个缩放的模型。
“你不是要去楼上吗？”和清问。
明雨蹙眉又打量几遍，深思道：“马上就去，只是感觉很眼熟，过来看看。”
“这个模型？”和清压着纸边翻过几张，从中抽出一页来指给明雨看。左下角以灰色墨笔细纹描画的一副图样，与桌上实物正相吻合。纸上写的则是些“以闭合归束线封锁操作环境，通过减拟交合法解码母体环境清气谱，并以拟数法重构……”之类难懂的话，明雨只瞥了一眼就没打算再看。
“这是模型？”他看看图样，又看看实物，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怪不得总觉得小了很多，起码也要能躺下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和清歪着脑袋，又翻来覆去把说明书看了两遍，不解地问，“如果是医疗设备的话，至少也需要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吧？”
“感觉……用不上？”
明雨皱着眉，一丝不悦从心底冲上来，语气也逐渐变得暴躁，“哎呀，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个烤箱，精神病才会把它做成这样！又丑又恶心，像个插满管子的棺材，怕死人吃不饱还是睡不好！”
他厌弃地乜着眼前这个小物件，越看越觉得讨厌。索性甩甩手，留下一句“我还是去楼上吧”，和莫名其妙的和清，离开隔间。
结云木的厚重给空洞的回声平添了几分闷沉，逡巡在回梯里，逐渐将明雨的烦躁驱退。光润微凉的扶栏透过掌心，浸得整个人冷静不少。他拾级缓缓而上，直到雕栏回身曲卷，将梯井围起，让出二人宽的缺口，才些许不舍这片刻清幽，踏进二楼的地域。
破窗而入的光芒不再温暖，只剩下冰冷生白的明亮，分毫不差地打下，点亮屋中每个角落，照得他眼前俶然开阔。没有屏风、没有博古架，正中央是一台巨大方案，托着整个天界的等比例模型。楼梯里侧并排放着三副书架，稀稀落落摆了些书，还有一些水玉摆件，大部分都空着。一切都一览无余。
明雨站在梯井边朝方案望着，天界比他想象的大出太多，莫说光一阁，就连四大公庭在模型中，也不过渺漠一处。他衡量一二，转而向右先去看那几座书架。
书是立装胶封，名字、作者等信息都印在书脊上。用的是古体字，笔画精简、辞意繁多，略有些难辨。他扫视一眼，其中最多的是名为《间厄集注》的类书，共三册四十卷。此外还有《五行相术》上下卷、《浅屿诸说》三卷、《天垣注》一册七卷等，余下皆是些杂志。
明雨默然立着，以书架间板为纵，正中一排为横，将书架分为六个部分，观览各部古书名卷与摆放格局。忽然，右下方一抹幽暗的深红兀自放着，比之其它古卷稍高一些，大约十之一二厚。杂在书中尤为惹眼，简直就像刻意放在这里，等他来发现一般。
“啧。”明雨轻声咂嘴，干脆地上前俯身抽出。发现这是一个深赤纸袋，张启处用线缠封，表面不做任何标记。拆开后，内里是一沓文件，封页以硬笔写着一行正字。
“令绝云死亡调查报告”。
纸袋硬脆的开合声戛然而止，明雨眸中慢怠也一扫而空。
令绝云。一个已经十六年没有出现过的名字，再次出现，仿佛连那天的阴云都一并带回。他的鼻尖似乎嗅到雨前泥土的腥气，湿润的空气粘在眉上睫间，熏得他看不清事物，冷气透过衣衫打在身上，阵阵渗入心底。额头的热度似乎暂且抵挡了部分寒气，却也烘烤着大脑，催着意识逐渐模糊。直到零星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远处飘来熟悉的呼喊声，一切天旋地转、分崩离析。他努力睁开眼，冷气已被驱逐，额头闷热也早散去，面前是父母熟悉的脸，与神情复杂的和清。
那时的他还叫令遁山。
想起和清，明雨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不由长出一口气，翻看起材料。上面的内容与他记忆中相去无多。
令绝云，冠姓。行历1293年生人，于1313年4月17日跌坠山谷意外身亡，时年20岁。任职世家秋部社会安全院三司，职权保密。材料是些现场调查报告和目击证人口供等，证实令绝云在意外发生前几天出现身体不适，无法正常调用清气等情况。受呇殛山阴雨天雾气影响，失足坠入山谷身亡。随材料附上一张地图，标示了令绝云坠山地点。在逍遥落西北侧，纵根岭第二个山坳内，往呇殛山顶的方向。根据现场遗留痕迹和清气谱还原，排除他杀可能，由时任司法院公共安全院正签名提交。
他盯着图上标识沉默良久，纸上每一条文字都与自己听说的相同，却每一条都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如今这份文件出现在此，个中用意不遑多问。
明雨将文件收回袋子，回顾一眼厅内模型，转身朝三楼走去。
结云木柔软浓郁的暖赫随着木阶一分分黯淡，无论冰冷或亲切的光芒都离上方远去，一寸寸消减，止步在三楼井栏中。他抬手聚起一团黑色清辉，凭着微弱暗光反射出家具摆设的轮廓。
正中是一张矮脚漆木方几，四方围着绒布软垫沙发，一套冰瓷茶具反扣在案，五只小盏挨凑摆着，宛若盛放的生母花。墙上挂着一对精裱的字轴，昏暗中辨不清内容。明雨举着手中光亮四下转转，看布局这里似乎是会客厅，只是无光无色，大概已经闲置许久，像是遗迹中的古物了。
他大致翻找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将字幅挂回原处，转身朝井栏打算离开。
恍然间，明雨余光掠过远处一隅，昏暗角落里一粒微光倏忽闪过。他足尖一顿，立时转横点地，回后倾身。霎时间，那粒微光从颧骨旁擦过，携起一丝细不可闻的风波，旋即仿佛萤火一瞬，湮灭无踪。大厅内又是最初的寂静。
明雨扬手驱散清光，与未知的事物一道落入黑暗，蠢蠢欲动。
“咚——”
一声巨响笼罩梯井降下，炸开在置物隔间，把和清从聚精会神中震出。他放下说明书竖耳倾听，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便偏头冲楼上喊道：“喂！你没事吧？”
“没事——”
明雨咬着牙，故作轻松地回应，一手撑着地板，尽量将重心向左移。右手捂在腰侧，滚烫又黏腻的液体自指缝渗出，吸没进衣裤，泛起不易察觉细光，散融入空气。他垂眼直视悬在喉前的利刃，稍仰着头以避其锋芒。黑暗中，利刃的主人将刀尖拨动他下颌，左右打量，迟迟未发声言语。
他斜眼一乜厅中布局，率先开口：“敢问阁下所为何事？”
“嗯，我是第二位先生。”咄咄逼人的刀锋收归黑暗，持刀的主人像是位少年，声音微哑，似乎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过来看看，大概、先打声招呼。”
明雨注视着黑暗，唇边绽出笑来回应：“在下明雨，先生打招呼的方式实在少见。”
模糊的虚无里，一泓清光自空气抽离，汇于他伤口处，纳入骨血，生长作新的肌肤，催促伤口及早愈合。目光不及之所，第二位突然沉默，再度消于黑暗，不见声色。唯有两道凝重视线，仍旧立在原地，昭示着他还未离开。
“注：截夺式精度低于理论可控值，有效面积内强度实际不可控，屏蔽器暂无应用……”
和清把玩着刚从机器上拆下来的部件，将说明书纪时分类、循次叠放，摆置在对应发明物旁。在长桌上划分出二元政治萌芽时期、垄断战争时期、统一政府时期三区，以时间先后排序，并按生活用品与政治用途分别外内整理摆放。
从悬鸟、自来风、链暖、移水道等日常生活之物，到留声机、相影机、广风石等娱乐用品，再到长庚仪、□□、问客系统等军事、政治武器一应俱全。大多是等比例缩放的模型，虽与实物刻有一样的法阵，但由于体量大小很难真正发挥作用，只是为说明书做一番立体图示。
这之中许多物品自政治萌芽时期便初现原型，因驱动力效率低、消耗大、补充周期长等原因，成为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直到先、后垄断时期，接连掀起的几次科技革命给社会带来巨大变革。依托科学发展，人们解决了早期经验科学无法解决的动力问题，才使这些奢侈品平民化，逐渐推广普及开来，并不断发展、更新迭代。
简单规整过后，和清略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轻叹口气，挪步至角落，抬手打开堆垒的漆箱。里面的东西令他有些意外，不是形貌各异的科技产品，也没有晦涩难通的说明书，满满当当都是载着清丽字迹的绘边细纸。比起桌上四散的杂乱，难得算是整齐码过，厚厚分了两沓。
最上层软笔彩绘了许多神话中的名山仙兽，笔触细腻大胆，用色朦胧缥缈，借山水龙兽奇谲之形，变化暗藏《觇侪录》之名。霎时勾起了和清的兴趣。
在逍遥落时，穆博士曾讲过，《觇侪录》是上古时期一部体量浩大、文辞考究、想象吊诡绚丽的散文小说。其中描绘了大量性情鲜丽、可歌可叹的神人仙兽。一经出版便轰动世间，成为后世直至今日仍流传不休的神话传说。
他将叠摞的漆箱依次搬开，分放在地上逐个检查。除了第一箱外，余下皆是作者创作时查阅资料、考据史实、灵思乍现所做的笔记。而最终成型的那部手稿文迹专注、添改颇多，字字句句都百般琢磨，一箱中约有一半都是修去的废稿。轻飘飘一张纸拿在手里，满眼可见作者孕育这部旷世绝作时注入的心血。
亲眼一睹巨作手稿的机会如此难得，和清兴致大起，小心将文稿捧出，认真读阅。
《三君创世》
溯游至时间源流的尽头，洪荒蒙昧的初始，万物都尚无立足之地，所有一切只是虚无而已。在此无垠无涯的虚无间，存在缥缈、难以扑捉，却滋生暗流，开始搅动。于是阴阳相聚，有无相协，三位强大且坚毅的灵魂应运而生。
初诞于虚空之际的三位灵魂依托大道，破开虚实之隔，劈出一方宇宙。此后，世间万物起兴生灭才有了立足之所，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也有了深根之时。
寰宇初成，三位创世者飘浮在空荡荡的宇宙中，分不清上下左右，辨不出今日明天。游走过周身的是空无一物的黑暗，也是遮天蔽日的茫然。席卷一切的虚无再次将他们覆盖，使之蒙蔽、使之愚钝，忘记了宇宙间深存的大道。
因此，他们在黑暗中坠落，在孤寂中沉沦，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与春秋。直到某一日，划过指尖的黑暗携来一丝细风，如此微若尘埃的风动将三人惊醒。不过野马漠渺，却在三人眸中掀起惊涛骇浪，如摧毁万物之狂风，吹碎禁锢三人的虚无。使枷锁破灭，大道重显。
如梦方醒的三位创世者发现宇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原始与混沌的“元气”，无处不在，无所不有，其中有清浊二气交相融合。
于是三人勠力同心，汇聚取出不同分量的清气与浊气，将其再度融合，凝结沉淀生作漫天星斗。世间便就此有了璀璨星河，有了灯火阑珊处的夜话，心念相通时的邀约，有了静谧安详的夜，与照亮黑暗的光。
星河降生，此后千年，三位创世者在浩瀚星海中不断巡游，几经试验，最终找到一处适宜之所。
在这里，遥远的明星可做日月，一方谦卑娴静，守佑黑暗；一方炽烈勇敢，点亮光明。于孤星之上，有吹开迷雾的风，有灌溉生机的雨，有消弭疲倦的海，有坚毅不倒的山。日出时，团云结于山腰翻涌，承染着朝阳亲切的光，接过灼热的金红披在身上。日落时，湖水跳跃溅起层层波漾，推着余晖聚拢成模糊的圆，围在四周若熊熊燃烧的篝火。
三位因美心生欢喜，因美流连驻足。便在千般美景前，洒下血肉。
赤纯鲜血渗入大地，在土壤中扎根发芽，成长为世间风华正茂、各有绝色的丛林树木。柔软骨肉落在地面，在风雨中繁衍变化，分别做生灵百样、各有千秋的动物族类。这之后，如画美艳的自然之景间，便更添了丰富多样的勃勃生机。世界因而繁盛，因而有了无限的可能。
创世者们在生灵中行走，与万物沟通，在世间所有美好中期待着世界的未来，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使君初生》
寰宇初成后，无形的虚空将三位创世者笼罩，诱骗他们在空洞中沉沦，失去了与大道的联系。天道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盟友，与令他们苏醒于世的创造者。
新生的世界在华光一闪后熄灭，再度回归寂静。
为将失落的先生们寻回，天道效仿更高之天，搅动阴阳、协调有无，从元气中团聚出形，汇成化身，向世界与生灵传递自己的意志。
初生的人们携着宇宙的意志降临世间。他们是世界固有的存在，是宇宙新成的根基，更是广袤星河间最初的生命。
他们拂起细弱的风，注入宇宙的心念。等待着有一日，微风震起，吹散阴蔽的虚无，吹开囚锁的孤寂，将许久未见的先生们带来自己面前，与此崭新的身躯初见一面。
于空洞中诞生，在虚无中会面。天道的使者们没有年纪、没有名姓，唯有面对世人，赠予人们呼唤的称号：
守佑宇宙秩序，看管世间规则的乾、坤神告文。
统领世间善恶，于欲望中诞生的该介；
各自分掌善恶，作为世间之善的尔风，与世间之恶的正：
藐视一切的傲慢，仅成；吞噬他人的嫉妒，咎爵；焚烧理性的愤怒，久戾；掀起风暴的杀戮，以破；销毁自我的堕落，父侃；淹没万物的贪婪，终风；波诡云谲的欺骗，诖误；瓦解所有的恐惧，倞敛。
垂眼天下的悲悯，末杪；收拢时间的浪漫，当诔；重构实象的理想，昩伐；消弭黑暗的快乐，连我；迟滞现在的忧郁，迫淖；导引未来的自由，若青。
立于时间原点的生命长川，归于时间原点的死亡长天；
诞生在偏倚与不公中的压迫坼旵，化形于视死如归中的反抗天旦；
代表宇宙轨迹的正义且辟，作为世界之影的邪恶沴殃；
万般实相的存在见及，泡影缥缈的虚妄故反。
《群星光耀，长夜恒明》
早在人们的文字也未能记载的许久以前，那是人们文明的伊始。创世者们立于大地，洒下血肉，化作万物生灵。因为人们居住在地上，而先生们居住在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高空，所以他们将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生灵称作“地族”。所有地族都是先生们的子孙，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姐妹。
那时的人们，皆能乘风踏云、御水燃火、点石成金、出口成真。浓郁且澄澈的灵气充斥着世间每一处角落。拟灵、树木、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凡有生命之物都能启口发声，彼此交流。人们往来游戏，大地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直到有一天，正在嬉闹的人们走上高山。高山兀自矗立，并不言语，也不与他们打招呼。热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听到高山的声音呢？
树木将成熟的果实置于山前，高山不语。繁花将盛放的花朵置于山前，高山不语。小猫和小狗抖落一身松软的绒毛，织成毛枕置于山前，高山依旧不语。
人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可他们无法听到高山的声音，也无法体察高山的心情。
人们变得失落，就在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时，当诔站在人群中，笑吟吟地说：“不如去问问先生们，如何才能与山先生对话吧？”
听到这个主意，人们又兴奋起来，纷纷表示赞成。于是便欢声笑语地朝承霄廊走去，去天界寻找三位先生。
在人们踏上旅途后，当诔独自留在原地，望向披云戴日的高山，柔声对他说道：
“人们渴望聆听你的声音。像我一样，拥有属于你的信使吧。”
欢乐的人群越过平原、渡过海洋，他们逢人便讲：“我们要去询问先生与高山对话的方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他们都想要与自己的高山、河流、海洋、星辰对话。
蜂拥的人们来到先生们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先生稍作思考，笑着回答：“那就把你们的愿望告诉他们吧。”
如获至宝的人们回到了自己的高山前，当诔还在那里等候。人们向他转述了先生的回答，然后复向高山言道：
“我们希望听到您的声音，了解您的心情。请以您的方式回应我们吧！”
话音落，游散于天地的灵气向高山奔来，铺洒在世间的阳光朝高山聚拢。流云为其驻足，群星为其闪耀。
高山将元气凝结，汇成自己的化身，降临人世，回应人们的热情，传递自己的意志。
于是，世间山水、寰宇星辰，都有了自己的表达。只要人们有期待的心，他们便会出现，给人们回应。
……
他正要继续看下去，背后突然响起明雨的声音：“和老三！研究出什么了？”
和清无奈长叹口气，放回手稿，嘴上不情不愿，“你就不能晚点回来吗？”
“这不是在楼上有重大发现嘛。”明雨嬉皮笑脸地靠近，伸头去看那箱珍贵的手稿。
“什么发现？”
“发现小爷我！没那么容易生病。”说着，他猛一拍和清肩头，把在二楼找到的深赤纸袋递过去，一边随口胡说，“先生的见面礼吧，关于云哥的。”
和清正拆封的手一僵，面色逐渐阴沉，低声道：“那几包茶叶才是给你的见面礼吧。”
明雨不再说话，也不反驳，径直走去桌旁摆弄那些不认识的玲珑杂物，留他安心阅览文件。长桌右半的内侧，一颗乌黑金属球被让他烦躁的模型卡住，缩在一边滚动不定。金属球直径约有碗口大，顶端凹陷，留有一处圆形缺口，内壁螺旋纹光洁如新。材料接口本细密难寻，现在被挤压出裂隙，带着拇指大小的凹痕，外壳稍微畸变后强行重合回一起。向左外侧放着个概有半个托盘大小的方盒，堵住金属球滚动的路线。那只方盒像个妆奁匣子，玉白软木镂雕成饰。一面菡萏曲茎，穿隐叶间承露初绽；一面花苞才发，躲掩叶后不辨真容；一面绿瘦红损，花叶相依待夜凝霜；一面碎琼铺盖，上下一白难分水天。低举起一圆托盘，可以左右往来旋动，后面拧着一根细木条，一端嵌着金针，悬在托盘上，轻轻一拨便能四处游移。是这一桌子杂物中少有的精致，让人不免一见倾心，多看些时。
二人各有所思的心绪乘着沉重木梯转上三楼，原先一片黑暗遮蔽的会客厅已被光辉点亮。第一位抱臂坐在沙发上，看着和清亲手拆开缠线，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茶几旁侧，第二位正拘谨地坐着，抱着软枕捧着小盏啜饮，心虚地挪开视线不肯看他。
“所以呢，你干什么去了？”
第二位低下头偷偷斜眼瞄他，忽然将小盏往几案上一推，索性带着些娇横言道：“哎呀！你都说他们会是天使君了，我就想先去看一眼嘛！”
“你就是想找人打架吧。”第一位凝视着他双眸许久，直盯得他浑身不自在，才嘱咐道，“他们或许能成为诸司使，不要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