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纸张翻页声飘融进软黄柔光里，触在墙上嗡嗡回响。明雨揉着眼睛，试图挑出一张稍显简易的说明书来解闷，才扫视没两行，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悄悄瞄一眼敞着口的箱子，里面赫然收着一张五颜六色，画满山山水水、飞禽走兽的画，不禁暗自后悔。又怕打扰和清，不敢走过去看箱子里到底是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说明书，结果除了以目光作笔，把每个字沿笔画描摹一遍，别无所获。
在他比划得正起劲时，忽然听到和清整装文件，重新封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再看，只说：“二哥是三司的人，重新调查也该由三司查。你我二司，就不要多事了。”
“先生或许觉得，毕竟是你哥哥，也该让你知道。”明雨将文件袋接回来，轻拍两下封面，示意他深赤色所代表的“机密”。
和清沉默着望向他的眼睛。良久后，才朝桌子走去，转移开话题：“这里的发明几乎都是一世各个时代科技水平的代表。不过有几样说明书或实物模型缺漏，暂时无法了解用途与具体构造。”
说着，他指向桌子左上角。几个像没有辕、封闭起的车，与若鸟展翼、体型硕长的模型，介绍道：“这几个就是缓车、悬鸟。在政治萌芽时期为运输货物出现，第一次科技革命后才作为交通工具大范围推广普及。长鹤博士讲这些时，逍遥落内并没有模型或影像资料可参考。现在看来，虽与想象中不同，倒也合情合理。”
之后，和清又陆续介绍了其它器物，最终才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篆录板拿给他看。这是他从一个叫长庚仪的乌青金属球里拆下来的：“按说明，这是初代截夺式干扰器，也叫阻源器。通过截夺环境中的清气干扰人对清气的控制。统一政府试图研发配套屏蔽器，但因为没有法阵启动余地失败。”
“哈——”明雨听得实在犯困，舒舒服服打了个大哈欠，半耷拉着眼皮问道：“好像没什么用啊。箱子里呢？箱子里挺漂亮的。”
“箱子里是《觇侪录》的手稿和作者笔记。”
“《觇侪录》？”明雨托着下巴开始搜刮大脑，翻寻至十三岁的某个清晨时，突然眼瞳一亮，恍然大悟，“那个小说啊！现世神话的原本！”
“对，是依据一世——”考虑到明雨小时侯隔三差五地逃课，和清正打算多介绍几句。不成想这家伙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自顾自地“嘿嘿”笑着，搓搓手跳到箱子旁择选章节。
“这可比说明书有意思多了。”他小心翻开书页，嘴里念念叨叨，“我看看……《长夜伏生》、《洗魂录》。欸！你干嘛？”
和清突然抓住他的手，夺回被挑走的文稿，按顺序摆在一起，毫不客气地说：“把这些记下来，我去旁边看看。”
“全部？”明雨瞪大眼睛，看看那家伙径直离开的背影，再看看箱子里快要溢出来的书稿，瞬间没了兴致，骂骂咧咧地盘腿坐下。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又把自己挑好的章节重新拿出来，冲着和清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和清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奈叹了口气，径直转过博古架进入另一侧隔间。当看到隔间内几口可谓一模一样的漆箱时，不由再度沉沉长叹一声。
所幸这里并没有太多科技产品，偶有的十几件也只是先前那些物品在不同时期的发展流变，只需大致检查一番即可。
待检阅过其它物品后，和清的视线重新落入叠放的漆箱中。
箱里纸稿上满是褶皱折痕，只有写着“浮白云山记”的封面平展如新，余下许多被撕扯裂开，倒是有胶带细细重新粘连，即使一一抚平，也显得乱七八糟摞在一起，体量虚浮。纸张横栏间悄然流淌过的小字，行文笔迹竟与《觇侪录》如出一辙。
他倾身回望一眼明雨的方向，见他正兴致缺缺，手肘抵在膝上托腮坐着，一目十行地阅览文稿。便收回视线，转而去看这另外一部文章。
《神的诞生》
很久很久以前，直入云霄的群楼还没有建成，人们还生活在低矮的建筑里，一排排房子连成一片。每季种的庄稼只够自己一个人吃，每天都有许多人走进森林采摘野果、蹚进河流捕捉河鲜。人们需要乘风而行，飞越山海，才能将消息传递给千万里外的人。孩子们只能将木棍捆扎、削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当作闲时消遣。贩卖外州物产的商队走得很慢，坐在吱吱呀呀的木车上，等着前来交换的人们拿出自己满意的东西。
那时夏日的风从山中来、从水中来、从云中来，蒸得人挤干了体内水分，一柄遮阳伞没日没夜悬在头顶。冬天的雪渗进屋檐、渗进窗隙、渗进衣领，吞没人体最后一丝余温。人们只得应日出而作，随日落而息，避过一日中最难熬的气候，每天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能够工作。
那时的生活和现在还很不一样。
直到曋潭的东岸、度野寻州的浅谷里，年幼的神于此诞生，为人们带来新鲜且富足的外州物产，坐着木车的商队不再从门前经过。神吹起绵长的风、降下柔软的雨，为大地带来风调雨顺，照料着庄稼茁壮成长，人们不再走进山林、跃入河海。眼见夕阳西沉，神在人间升起一团团耀眼明光，成为点亮长夜的新太阳，于是人们不再畏惧酷暑，躲避严寒，不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以随时随地地劳作。
年幼的神逐渐长大，力量与日俱增。
念及世间孤苦，神赐予人们穿山越海之石。此后，不必远渡重洋、不必跋涉群山，只需将心思巧绪写就，便能递至千里之外。在石中，含蕴人世百态，可观诸方未来。孩童们不必囿于田野枯枝、左右邻里，便能穿行各方世界，体味各种可能。
人们为此欢欣、痴狂。他们锯伐百顷之林为神作栋，割凿千里之石为神立基，建起足以遮覆九州的行宫殿堂。
人们灌溉赤血、投掷骨肉，切下此身最后一处富余，将养分供给给神宫。
炽热的骨血没过宫院、渗进木石，在高墙下植入深根。殷红的丝络蜿蜒勾连，缠织成一张密网，蛀蚀木石，变作泥墙外表下坚固的支撑。
他们起舞、赞颂着带来一切的神，如飓风席卷，将神的恩惠与功绩播散至世上每一个角落。不屑神者被囚禁，违逆神者被诛杀。他们将亡者的骨血连同自己一起，割掷入神的宫院，在艳丽整洁的木石下，抽出枝芽，开出金玉的花。
《千万分身，千万万神》
神诞生后，长存不灭，转眼已踰千年。
在神的庇佑下，世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感谢神的恩泽，人们日夜不休、辛勤劳作，将最后一滴血肉送入神的宫殿。
神摘下血枝结出的金玉花果，承接着世人血肉灌溉的供奉，却遗憾不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看到人们所有的欢欣，听到人们所有的赞颂。神于九州之上、于神宫之巅，传下旨意，希望人们带来更多的婴孩。
狂热的人们放下工作，回到家中，走上街头、闹市、深巷，以所有的可能为世间引来新生。婴儿初临人世的呱呱泣语，汇如铺天阴云，笼罩在九州之上，从高楼林立的屋宇呈往庭院深森的神宫。
神将婴孩堆置院中，木石院墙下生出黏腻枝桠，拔出幼儿的眼球，留下细嫩光洁的身躯。神移出通天木栋，将以作杵，把院中躯壳捣碎，搅成红泥。
神将红泥分与众人，令其装涂舟车房院。
人们痴喜若狂，在红泥中沐浴、打滚，用红泥浸染周身。捧着涂在墙壁、街巷、路口……直到目所及处，整个世界都变成猩红。
待日落西山，灯火熄灭。零碎的婴孩在红泥中睁开双眼，挂在墙上、路上、众人身上，成为神的一部分。
从此，每一抹猩红中都睁着神的眼睛。
《禁闭之声》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人们初临世间，久到还未能有文字记录。在幽深的林间、浩渺的海洋、广瀚的阑干，人们的足迹遍布星球每一处。
他们为高山歌唱、为大漠起舞、为海洋诗赋。翻涌的灵气自长天落下，从山中、海中、大漠中走来，与人们共舞，同人们应和。
他们吹开迷雾，推走狂风，抖洒冬雪，摇落春雨。人们将之尊奉为神，他们却说：
“我们只为与你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于是，人们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舞蹈、一起唱作。为山野的树开出绚丽的花，为道旁的花结出玲珑的果，为相依相识的友人外出闯荡，为所思所念的爱人远游归来。为今日的雨、明日的雪、后日的天晴，为时辰、为四季。
直到很久之后，他们的友人逝去。人们不再进入山林，不再远出海域，不再穿行广漠。歌舞都从世上熄灭，天地成了一片死寂。
又过不久，新的人们到来，将他们敬奉为神。他们依旧说：“我们只为与你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人们却摆上花果烛肉，焚香沐浴、礼数谨严，尊称：“神灵保佑。”
歌舞没能响起。
很快，人们闯进山林，乞求神明恩赐，降下良木百顷，美石千里。
他们想起曾经的歌、曾经的舞、曾经的诗赋、曾经的天朗气清。便割开手腕，将血汇入大地，化作人们渴求的木石。
参拜的人群在山林中往来，因缘各异，所求却相同。乞求神明福泽，施以荣惠的心声终日于山中回响。一注、两注、三注……涓流不绝的鲜血汇进大地，逐渐难以覆盖问神的人们。他们只得切下手指，一根、两根、三根……从手掌到臂膀，腕足、膝股。
足以覆罩九州的宫殿一日日建起，从净素，渐生华彩、奢贵，又渐染上猩红。
清醒的人们在一片猩红中四下闪躲，洗去被投掷的红泥，避开信徒的刀斧，挣扎出猩红眼球的吞噬。一路逃往山间。
于此，山已崩颓，海已翻覆。他们愈发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残缺的肢体套上沉重的锁链，被重重深门囚锢于殿堂。
山间又响起曾经的歌声，唱今天的风、今天的雨、今天的长夜，与难以追赴的黎明。
幸存者踏入山间，向他们寻求帮助。
请奔涌的山洪等一等，请呼啸的狂风等一等，请翻滚的海浪等一等。请他们崩散的身躯等一等。
等到猩赤的红泥被洗净，等到狂热的信徒被放逐，等到虚伪的力量被驱散，等到久违的自由再重显。
然而幸存者终究被死亡束缚。他们试图回应还未寂静的愿望，回应还未冷却的滚烫。却已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身躯已不由自己。
他们心中只剩下愧歉，虽然他们只为与人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奚生赝神》
与天地相和的人已经逝去，为天地歌舞的人已经逝去。他们的尸骨未寒，他们的精魂未散。
神妄图将他们的躯壳拖进猩红的万劫不复中，神也将他们的躯壳拖进猩红的万劫不复中。
但他们的鲜血承载灵魂散落无垠天地，他们的鲜血在猩腐中凝结作炽烈的红。他们的鲜血渗进大地，渗进目所不及处，渗进狂热的信徒中。他们的鲜血与灵魂是诗与歌，只是散落、永不消失。
终有一日，会有人听到诗歌，会有人走遍九州，拼凑起被遗忘的红。
终有一日，伤痕累累的流浪者降临大地，会吹开红色的花，会驱散猩红的腐朽，会拿回人们的血肉。
即使神将他们称为赝品，即使神将他们当做伪神，即使狂热的信徒被遮住双眼，即使逝去的灵魂也在消亡。
终有一日，伤痕累累的流浪者会回到这里。
请滔天的风暴等一等，请残败的山水等一等，请濒亡的幸存者等一等。
等到遮住人们双眼的迷雾散开，等到钳住人们咽喉的锁链断开。
等到……
痴乞的文字至此戛然而止。喷溅的血液铺摊在纸上，渗进交织的纤维纹路，连带周围都一起扭曲变硬。单薄的字迹被玄青斩杀，只剩下边角横折没被夺走，依稀能辨出词句。两三枚指纹躲开文字，用力印在页边，模糊形状后扯抹成几处血污水滴。
和清看着纸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不觉有些木愣出神。追随先生们的人无法挽回局面，笼罩在人们眼前的迷雾未能散开，崩頽的山海也没能等到雨霁云销那天，甚至连最后的那场战争都无胜负。他抬眼凝视着屋内种种，一边是上古璀璨的文明，一边是沾满血迹的书稿。不禁颔首思忖，先生是想让他们了解，又了解些什么，过去的覆灭，亦或是未来的选择。
沉想间，明雨不知何时已记下书稿，凑过来查看情况。倏忽发声问道：“这是什么？”
他将文稿交付明雨手中，示意他自己去看，一边说道：“穆博士有没有跟你们提过，《觇侪录》的作者应该还有另一部同题材作品，叫《浮白云山记》。但从来没有见过相关资料，因此怀疑它从一开始就是个传言，没有成书。”
“穆博士？”明雨不知所以地接过书稿，小心翻了两页。听他发问，有些心虚地说，“她的课我一般都翘掉的……”
“课最多的就是穆博士，你到底是怎么毕业的？”和清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叉着腰监督他把所有文稿认认真真看完。
明雨一时如芒在背，被迫点头，苦着脸不自在地把文稿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面色亦愈发凝重，不知该作何反应。迟迟思量许久，才低声猜测道，“先生原来从不主动提起一世，现在突然给我们看这些，有没有可能一世的覆灭与亘蜮有关？”
“如果是这样，一世消亡于战争，现在亘蜮卷土重来，世间战火再燃也未可知。”和清考虑着他话中可能性，顺着问下去，“要是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你觉得会在哪儿？”
“无天。”明雨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说原因？”
他以指背轻抵下颌，脑海中梳理着近年来凡世种种，说道：“而今之世，小邦虽多，但能摆上台面比论的国家不过五个。其中塔拉与理水联姻，国内混乱才平定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东令后主病逝，新王尚幼，几位辅政大臣急于圈地夺权，保国也好，保身也罢，短时间内不会生祸。反观无天，于内，大王子与太子之争正盛，将军阙氏一门死忠君王，大王子势弱，最易趁虚而入；于外，几十年前同伏顿的战火阴燃未熄，大有复起之势，再烧一把也不奇怪。”
“确实如此。”和清正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提到，“说起伏顿，上次治管署借调我过去帮忙，与其政府接触时，总觉得他们似乎很回避，估计另有打算。”
“前年你出去那次？上报了吗？”
“暂时没有。”
明雨点点头，目光窥探，望向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说：“也是，现在的司正毕竟是当初那位举荐的。”
和清垂下脑袋，实在无奈地瞄他一眼，朝他胸口拍了一巴掌，移身走去二楼，试图绕过这个话题：“我能察觉到，治管署的人自然也能。”
明雨匆匆收拾好箱子搭上，紧步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问：“既然这份文件出现在这儿，绝云哥的死一定有问题！你就不想查清楚吗？”
“这是三司的事。”
“也是你的事！”
明雨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万般回避，方才读览文稿时的阴郁凄闷填进怒火一并生起，自心头直攻进眉间，一把拽住他手臂停了下来。尽力抑制着话语间怒气，沉声说道：“先生把东西给你，就是有意让你调查。他是你亲哥，你就愿意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了？”
和清缓缓叹了口气，轻拨开他的手，回头问他，“如果我说不想，你会自己偷偷去查吗？”
“会。”他盯着和清的眼睛，怒火霎时敛入眸中，沉淀作坚定的底色。遮掩在凌厉冷光下，一时让和清也不禁生出几分胆寒。
和清直视着他的目光，与暗藏在漆黑眼瞳中的一切，平静地说：“出事前一天，二哥单独找过我。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擅自调查，特别是你，也不准调查。”
明雨不解地盯着他确认，怒气在突如其来的茫然中竭力焚烧，然后奄奄熄灭，陷入无话的沉默。和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先生不愿直接参与，束缚人们的发展，所以才有了天族与世家。既然不亲身参与，就定然有许多不知道的事。二哥他们或许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贸然插手，只会把水搅浑。”
“要是连三司都有问题呢。十六年了，什么样的局需要十六年。”明雨冷声揣测，言语间不显分毫怨怼，却稍侧肩膀，甩开他搭在肩头的手，径直走上二楼。
和清默然跟在他背后，也知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只能改口答应：“此次任务既关系亘蜮，少不了同三司打交道。如果到时候发现三司真的有问题，我一定会着手调查。可以吗？”
明雨迟迟没有应声，兀自踏进二楼，立在屋中方案前凝神。良久，才不满地抱怨：“不必。就算一、二司都搭进去，三司也绝不会出问题。”
和清轻拍拍他，知他心思郁结、无可宣泄，便由着他在一旁嘟嘟囔囔地骂人。转而去审视这截然不同的二楼。
没有了博古架与屏风横拦其中，光一阁的奥深轩敞才彻底铺摊在他面前。肃白的光打破雕窗照进来，留滞屋内映得如天永昼，盖在着墨新亮的模型都冰寒三分。厚重的烟红立柜载着书卷水玉割走楼内仅有两寸暗色，仿若雅朴高堂切出一道幽静让与坟墓落雨竖碑，使之不至向冷幕侵染半丝。
和清稍显兴致地上前观赏。云煌□□守正中，置于案上不过纽扣大小，四大公庭蹲踞四方，被长桥划隔两岸。沿路向东西走，不远处各是一片居住区，散布在水湾树影的园林中。再向外漫是平野高山，拔地而起的滔天水瀑、阴翳谲生的苍翠古林、欠天一线的悬岩绝壁星罗棋布，盘踞山野间。仅从桌案亦可窥见些许壮丽浩美，又各有形色、各不相同。于连云接海的旷野上，几座古城遗世而孤，分守在自有的一方土地上，遥眺相望。
他似是注意到什么，停下动作，俯身盯着一处城池出神。招来黑着脸的明雨悄然靠近，故意别过身子宣扬愤慨，乜斜着偷眼去看。
和清余光微扫，轻拍他的肩，安抚道：“先别气了，你看这里有没有眼熟的地方？”
“眼熟？在这里？”明雨将信将疑地凑近视线，顺着和清指尖看去。脸上阴霾不觉一扫而空，换作一副震惊面容，诧异道，“冠家？怎么会？如此的话——”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目光旋即紧锁在城池之间，往来搜寻。少顷着落在目标之上，他凝眉回想片刻，才犹豫着认领道：“看这里，这里大概与沙家一致。”
“这么说来，你从小在冠家住，很少回去。能确定吗？”
“啧。”和清的语气和目光仿佛是在质疑他的专业水准，明雨十分不爽地盯着他，稍挑起眉反驳道，“时候不多，也足够记住了。”
“那就有趣了。”和清若有深思地垂眸。忽然抬眼望向三楼冲他一扬下巴，明雨摇摇头示意什么都没有，二人便一边聊天一边往楼下走去。
明雨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胡乱言道：“你说先生会不会在天族放了几座小世家，把我们做成傀儡。让我们以为是自己要去做什么事，其实背地里都是先生在指挥？”
耳朵里毫不防备钻进这种话，和清不禁像看癔症病人一样看他，嫌弃又困惑地向后撤身，问道：“你是不是出去执行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了？”
“随口一说嘛……”
嵌在往界桥两侧的回归石渐舍弃了纯白，滴进几分明绿。朦胧清光吞吐入初生草色，闷染作一片翠绿，转眼一个大时就悄然度过。待婍丽小憩醒来后，入眼清光已是到了巳时。
楼中清芒暗搅，光一阁的大门缓缓敞开。氤氲云雾中，模糊的暗色显现作两个修长身影信步走出。婍丽顿时振奋了精神，一跃而起，反手收回丝枕软褥，整敛衣裳端立车旁。
待二人走近，方颔首致意道：“请问二位是否准备好，开始接下来的试炼？”
“当然。”见她如此严肃，和清与明雨也加倍认真起来。
得到肯定回答后，婍丽点点头，交代道：“我现在带二位前往试炼地点。请二位站定，不要抗拒。”
说着，她勾腕自袖间滑落一枚铜徽，握在手里。另一边张开食指同拇指唤醒一团桃红清光，织丝成线，撑起一道弓弦，双指将铜徽卡在弦内，转身面西。凝聚的清光随她勾指把弦拉满，并骤然消散，引铜徽直往西方射去。
净亮的金色随清光散灭奔弹而出，转瞬流入天边烟云，难觅踪影。二人还没来得及思索“不要抗拒”的警示，周遭清气便如洪潮向内灌涌，将人吞没，再无敌意也难免销蚀自己。巨大的压力挤在胸前，让人不禁用力吸气。眼前浅淡的桃红相重交叠，愈发幽邃，刹那间艳红满天。一丝眩晕感陡然生起，旋即与浓烈清光一并退去。
二人不觉皱眉，环顾四周，这里似是一间会客室。简单围摆着沙发，其中置一台玻璃方几。向内另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此外只整齐放了几架立柜，分门别类收归整理。
明雨草草两眼观览，恍悟这是何处，不免顾虑问道：“方寸星天？”
“无妨。”
婍丽宽慰言语还未道出一半，又是一道光起，明灭后越过白石牌楼落在一片山林中。她扬手取出铜徽挂回袖内，偏转过身侧引前方，对二人说道：“后一程路，就请二位自己去走了。”话音落，身形便骤然一虚，逐渐消弭在风中。
“能否请问，试炼的内容是什么？”和清见她来去匆匆，连忙开口追问。
婍丽正在消散的身形暂留片刻，向二人抱拳行礼，正声道：“还请二位尽力，在这场大变故中做些什么。”
他悄悄瞄一眼敞着口的箱子，里面赫然收着一张五颜六色，画满山山水水、飞禽走兽的画，不禁暗自后悔。又怕打扰和清，不敢走过去看箱子里到底是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说明书，结果除了以目光作笔，把每个字沿笔画描摹一遍，别无所获。
在他比划得正起劲时，忽然听到和清整装文件，重新封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再看，只说：“二哥是三司的人，重新调查也该由三司查。你我二司，就不要多事了。”
“先生或许觉得，毕竟是你哥哥，也该让你知道。”明雨将文件袋接回来，轻拍两下封面，示意他深赤色所代表的“机密”。
和清沉默着望向他的眼睛。良久后，才朝桌子走去，转移开话题：“这里的发明几乎都是一世各个时代科技水平的代表。不过有几样说明书或实物模型缺漏，暂时无法了解用途与具体构造。”
说着，他指向桌子左上角。几个像没有辕、封闭起的车，与若鸟展翼、体型硕长的模型，介绍道：“这几个就是缓车、悬鸟。在政治萌芽时期为运输货物出现，第一次科技革命后才作为交通工具大范围推广普及。长鹤博士讲这些时，逍遥落内并没有模型或影像资料可参考。现在看来，虽与想象中不同，倒也合情合理。”
之后，和清又陆续介绍了其它器物，最终才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篆录板拿给他看。这是他从一个叫长庚仪的乌青金属球里拆下来的：“按说明，这是初代截夺式干扰器，也叫阻源器。通过截夺环境中的清气干扰人对清气的控制。统一政府试图研发配套屏蔽器，但因为没有法阵启动余地失败。”
“哈——”明雨听得实在犯困，舒舒服服打了个大哈欠，半耷拉着眼皮问道：“好像没什么用啊。箱子里呢？箱子里挺漂亮的。”
“箱子里是《觇侪录》的手稿和作者笔记。”
“《觇侪录》？”明雨托着下巴开始搜刮大脑，翻寻至十三岁的某个清晨时，突然眼瞳一亮，恍然大悟，“那个小说啊！现世神话的原本！”
“对，是依据一世——”考虑到明雨小时侯隔三差五地逃课，和清正打算多介绍几句。不成想这家伙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自顾自地“嘿嘿”笑着，搓搓手跳到箱子旁择选章节。
“这可比说明书有意思多了。”他小心翻开书页，嘴里念念叨叨，“我看看……《长夜伏生》、《洗魂录》。欸！你干嘛？”
和清突然抓住他的手，夺回被挑走的文稿，按顺序摆在一起，毫不客气地说：“把这些记下来，我去旁边看看。”
“全部？”明雨瞪大眼睛，看看那家伙径直离开的背影，再看看箱子里快要溢出来的书稿，瞬间没了兴致，骂骂咧咧地盘腿坐下。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又把自己挑好的章节重新拿出来，冲着和清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和清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奈叹了口气，径直转过博古架进入另一侧隔间。当看到隔间内几口可谓一模一样的漆箱时，不由再度沉沉长叹一声。
所幸这里并没有太多科技产品，偶有的十几件也只是先前那些物品在不同时期的发展流变，只需大致检查一番即可。
待检阅过其它物品后，和清的视线重新落入叠放的漆箱中。
箱里纸稿上满是褶皱折痕，只有写着“浮白云山记”的封面平展如新，余下许多被撕扯裂开，倒是有胶带细细重新粘连，即使一一抚平，也显得乱七八糟摞在一起，体量虚浮。纸张横栏间悄然流淌过的小字，行文笔迹竟与《觇侪录》如出一辙。
他倾身回望一眼明雨的方向，见他正兴致缺缺，手肘抵在膝上托腮坐着，一目十行地阅览文稿。便收回视线，转而去看这另外一部文章。
《神的诞生》
很久很久以前，直入云霄的群楼还没有建成，人们还生活在低矮的建筑里，一排排房子连成一片。每季种的庄稼只够自己一个人吃，每天都有许多人走进森林采摘野果、蹚进河流捕捉河鲜。人们需要乘风而行，飞越山海，才能将消息传递给千万里外的人。孩子们只能将木棍捆扎、削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当作闲时消遣。贩卖外州物产的商队走得很慢，坐在吱吱呀呀的木车上，等着前来交换的人们拿出自己满意的东西。
那时夏日的风从山中来、从水中来、从云中来，蒸得人挤干了体内水分，一柄遮阳伞没日没夜悬在头顶。冬天的雪渗进屋檐、渗进窗隙、渗进衣领，吞没人体最后一丝余温。人们只得应日出而作，随日落而息，避过一日中最难熬的气候，每天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能够工作。
那时的生活和现在还很不一样。
直到曋潭的东岸、度野寻州的浅谷里，年幼的神于此诞生，为人们带来新鲜且富足的外州物产，坐着木车的商队不再从门前经过。神吹起绵长的风、降下柔软的雨，为大地带来风调雨顺，照料着庄稼茁壮成长，人们不再走进山林、跃入河海。眼见夕阳西沉，神在人间升起一团团耀眼明光，成为点亮长夜的新太阳，于是人们不再畏惧酷暑，躲避严寒，不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以随时随地地劳作。
年幼的神逐渐长大，力量与日俱增。
念及世间孤苦，神赐予人们穿山越海之石。此后，不必远渡重洋、不必跋涉群山，只需将心思巧绪写就，便能递至千里之外。在石中，含蕴人世百态，可观诸方未来。孩童们不必囿于田野枯枝、左右邻里，便能穿行各方世界，体味各种可能。
人们为此欢欣、痴狂。他们锯伐百顷之林为神作栋，割凿千里之石为神立基，建起足以遮覆九州的行宫殿堂。
人们灌溉赤血、投掷骨肉，切下此身最后一处富余，将养分供给给神宫。
炽热的骨血没过宫院、渗进木石，在高墙下植入深根。殷红的丝络蜿蜒勾连，缠织成一张密网，蛀蚀木石，变作泥墙外表下坚固的支撑。
他们起舞、赞颂着带来一切的神，如飓风席卷，将神的恩惠与功绩播散至世上每一个角落。不屑神者被囚禁，违逆神者被诛杀。他们将亡者的骨血连同自己一起，割掷入神的宫院，在艳丽整洁的木石下，抽出枝芽，开出金玉的花。
《千万分身，千万万神》
神诞生后，长存不灭，转眼已踰千年。
在神的庇佑下，世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感谢神的恩泽，人们日夜不休、辛勤劳作，将最后一滴血肉送入神的宫殿。
神摘下血枝结出的金玉花果，承接着世人血肉灌溉的供奉，却遗憾不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看到人们所有的欢欣，听到人们所有的赞颂。神于九州之上、于神宫之巅，传下旨意，希望人们带来更多的婴孩。
狂热的人们放下工作，回到家中，走上街头、闹市、深巷，以所有的可能为世间引来新生。婴儿初临人世的呱呱泣语，汇如铺天阴云，笼罩在九州之上，从高楼林立的屋宇呈往庭院深森的神宫。
神将婴孩堆置院中，木石院墙下生出黏腻枝桠，拔出幼儿的眼球，留下细嫩光洁的身躯。神移出通天木栋，将以作杵，把院中躯壳捣碎，搅成红泥。
神将红泥分与众人，令其装涂舟车房院。
人们痴喜若狂，在红泥中沐浴、打滚，用红泥浸染周身。捧着涂在墙壁、街巷、路口……直到目所及处，整个世界都变成猩红。
待日落西山，灯火熄灭。零碎的婴孩在红泥中睁开双眼，挂在墙上、路上、众人身上，成为神的一部分。
从此，每一抹猩红中都睁着神的眼睛。
《禁闭之声》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人们初临世间，久到还未能有文字记录。在幽深的林间、浩渺的海洋、广瀚的阑干，人们的足迹遍布星球每一处。
他们为高山歌唱、为大漠起舞、为海洋诗赋。翻涌的灵气自长天落下，从山中、海中、大漠中走来，与人们共舞，同人们应和。
他们吹开迷雾，推走狂风，抖洒冬雪，摇落春雨。人们将之尊奉为神，他们却说：
“我们只为与你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于是，人们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舞蹈、一起唱作。为山野的树开出绚丽的花，为道旁的花结出玲珑的果，为相依相识的友人外出闯荡，为所思所念的爱人远游归来。为今日的雨、明日的雪、后日的天晴，为时辰、为四季。
直到很久之后，他们的友人逝去。人们不再进入山林，不再远出海域，不再穿行广漠。歌舞都从世上熄灭，天地成了一片死寂。
又过不久，新的人们到来，将他们敬奉为神。他们依旧说：“我们只为与你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人们却摆上花果烛肉，焚香沐浴、礼数谨严，尊称：“神灵保佑。”
歌舞没能响起。
很快，人们闯进山林，乞求神明恩赐，降下良木百顷，美石千里。
他们想起曾经的歌、曾经的舞、曾经的诗赋、曾经的天朗气清。便割开手腕，将血汇入大地，化作人们渴求的木石。
参拜的人群在山林中往来，因缘各异，所求却相同。乞求神明福泽，施以荣惠的心声终日于山中回响。一注、两注、三注……涓流不绝的鲜血汇进大地，逐渐难以覆盖问神的人们。他们只得切下手指，一根、两根、三根……从手掌到臂膀，腕足、膝股。
足以覆罩九州的宫殿一日日建起，从净素，渐生华彩、奢贵，又渐染上猩红。
清醒的人们在一片猩红中四下闪躲，洗去被投掷的红泥，避开信徒的刀斧，挣扎出猩红眼球的吞噬。一路逃往山间。
于此，山已崩颓，海已翻覆。他们愈发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残缺的肢体套上沉重的锁链，被重重深门囚锢于殿堂。
山间又响起曾经的歌声，唱今天的风、今天的雨、今天的长夜，与难以追赴的黎明。
幸存者踏入山间，向他们寻求帮助。
请奔涌的山洪等一等，请呼啸的狂风等一等，请翻滚的海浪等一等。请他们崩散的身躯等一等。
等到猩赤的红泥被洗净，等到狂热的信徒被放逐，等到虚伪的力量被驱散，等到久违的自由再重显。
然而幸存者终究被死亡束缚。他们试图回应还未寂静的愿望，回应还未冷却的滚烫。却已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身躯已不由自己。
他们心中只剩下愧歉，虽然他们只为与人们相应，带来天地的心情。
《奚生赝神》
与天地相和的人已经逝去，为天地歌舞的人已经逝去。他们的尸骨未寒，他们的精魂未散。
神妄图将他们的躯壳拖进猩红的万劫不复中，神也将他们的躯壳拖进猩红的万劫不复中。
但他们的鲜血承载灵魂散落无垠天地，他们的鲜血在猩腐中凝结作炽烈的红。他们的鲜血渗进大地，渗进目所不及处，渗进狂热的信徒中。他们的鲜血与灵魂是诗与歌，只是散落、永不消失。
终有一日，会有人听到诗歌，会有人走遍九州，拼凑起被遗忘的红。
终有一日，伤痕累累的流浪者降临大地，会吹开红色的花，会驱散猩红的腐朽，会拿回人们的血肉。
即使神将他们称为赝品，即使神将他们当做伪神，即使狂热的信徒被遮住双眼，即使逝去的灵魂也在消亡。
终有一日，伤痕累累的流浪者会回到这里。
请滔天的风暴等一等，请残败的山水等一等，请濒亡的幸存者等一等。
等到遮住人们双眼的迷雾散开，等到钳住人们咽喉的锁链断开。
等到……
痴乞的文字至此戛然而止。喷溅的血液铺摊在纸上，渗进交织的纤维纹路，连带周围都一起扭曲变硬。单薄的字迹被玄青斩杀，只剩下边角横折没被夺走，依稀能辨出词句。两三枚指纹躲开文字，用力印在页边，模糊形状后扯抹成几处血污水滴。
和清看着纸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不觉有些木愣出神。追随先生们的人无法挽回局面，笼罩在人们眼前的迷雾未能散开，崩頽的山海也没能等到雨霁云销那天，甚至连最后的那场战争都无胜负。他抬眼凝视着屋内种种，一边是上古璀璨的文明，一边是沾满血迹的书稿。不禁颔首思忖，先生是想让他们了解，又了解些什么，过去的覆灭，亦或是未来的选择。
沉想间，明雨不知何时已记下书稿，凑过来查看情况。倏忽发声问道：“这是什么？”
他将文稿交付明雨手中，示意他自己去看，一边说道：“穆博士有没有跟你们提过，《觇侪录》的作者应该还有另一部同题材作品，叫《浮白云山记》。但从来没有见过相关资料，因此怀疑它从一开始就是个传言，没有成书。”
“穆博士？”明雨不知所以地接过书稿，小心翻了两页。听他发问，有些心虚地说，“她的课我一般都翘掉的……”
“课最多的就是穆博士，你到底是怎么毕业的？”和清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叉着腰监督他把所有文稿认认真真看完。
明雨一时如芒在背，被迫点头，苦着脸不自在地把文稿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面色亦愈发凝重，不知该作何反应。迟迟思量许久，才低声猜测道，“先生原来从不主动提起一世，现在突然给我们看这些，有没有可能一世的覆灭与亘蜮有关？”
“如果是这样，一世消亡于战争，现在亘蜮卷土重来，世间战火再燃也未可知。”和清考虑着他话中可能性，顺着问下去，“要是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你觉得会在哪儿？”
“无天。”明雨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说原因？”
他以指背轻抵下颌，脑海中梳理着近年来凡世种种，说道：“而今之世，小邦虽多，但能摆上台面比论的国家不过五个。其中塔拉与理水联姻，国内混乱才平定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东令后主病逝，新王尚幼，几位辅政大臣急于圈地夺权，保国也好，保身也罢，短时间内不会生祸。反观无天，于内，大王子与太子之争正盛，将军阙氏一门死忠君王，大王子势弱，最易趁虚而入；于外，几十年前同伏顿的战火阴燃未熄，大有复起之势，再烧一把也不奇怪。”
“确实如此。”和清正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提到，“说起伏顿，上次治管署借调我过去帮忙，与其政府接触时，总觉得他们似乎很回避，估计另有打算。”
“前年你出去那次？上报了吗？”
“暂时没有。”
明雨点点头，目光窥探，望向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说：“也是，现在的司正毕竟是当初那位举荐的。”
和清垂下脑袋，实在无奈地瞄他一眼，朝他胸口拍了一巴掌，移身走去二楼，试图绕过这个话题：“我能察觉到，治管署的人自然也能。”
明雨匆匆收拾好箱子搭上，紧步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问：“既然这份文件出现在这儿，绝云哥的死一定有问题！你就不想查清楚吗？”
“这是三司的事。”
“也是你的事！”
明雨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万般回避，方才读览文稿时的阴郁凄闷填进怒火一并生起，自心头直攻进眉间，一把拽住他手臂停了下来。尽力抑制着话语间怒气，沉声说道：“先生把东西给你，就是有意让你调查。他是你亲哥，你就愿意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了？”
和清缓缓叹了口气，轻拨开他的手，回头问他，“如果我说不想，你会自己偷偷去查吗？”
“会。”他盯着和清的眼睛，怒火霎时敛入眸中，沉淀作坚定的底色。遮掩在凌厉冷光下，一时让和清也不禁生出几分胆寒。
和清直视着他的目光，与暗藏在漆黑眼瞳中的一切，平静地说：“出事前一天，二哥单独找过我。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擅自调查，特别是你，也不准调查。”
明雨不解地盯着他确认，怒气在突如其来的茫然中竭力焚烧，然后奄奄熄灭，陷入无话的沉默。和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先生不愿直接参与，束缚人们的发展，所以才有了天族与世家。既然不亲身参与，就定然有许多不知道的事。二哥他们或许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贸然插手，只会把水搅浑。”
“要是连三司都有问题呢。十六年了，什么样的局需要十六年。”明雨冷声揣测，言语间不显分毫怨怼，却稍侧肩膀，甩开他搭在肩头的手，径直走上二楼。
和清默然跟在他背后，也知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只能改口答应：“此次任务既关系亘蜮，少不了同三司打交道。如果到时候发现三司真的有问题，我一定会着手调查。可以吗？”
明雨迟迟没有应声，兀自踏进二楼，立在屋中方案前凝神。良久，才不满地抱怨：“不必。就算一、二司都搭进去，三司也绝不会出问题。”
和清轻拍拍他，知他心思郁结、无可宣泄，便由着他在一旁嘟嘟囔囔地骂人。转而去审视这截然不同的二楼。
没有了博古架与屏风横拦其中，光一阁的奥深轩敞才彻底铺摊在他面前。肃白的光打破雕窗照进来，留滞屋内映得如天永昼，盖在着墨新亮的模型都冰寒三分。厚重的烟红立柜载着书卷水玉割走楼内仅有两寸暗色，仿若雅朴高堂切出一道幽静让与坟墓落雨竖碑，使之不至向冷幕侵染半丝。
和清稍显兴致地上前观赏。云煌□□守正中，置于案上不过纽扣大小，四大公庭蹲踞四方，被长桥划隔两岸。沿路向东西走，不远处各是一片居住区，散布在水湾树影的园林中。再向外漫是平野高山，拔地而起的滔天水瀑、阴翳谲生的苍翠古林、欠天一线的悬岩绝壁星罗棋布，盘踞山野间。仅从桌案亦可窥见些许壮丽浩美，又各有形色、各不相同。于连云接海的旷野上，几座古城遗世而孤，分守在自有的一方土地上，遥眺相望。
他似是注意到什么，停下动作，俯身盯着一处城池出神。招来黑着脸的明雨悄然靠近，故意别过身子宣扬愤慨，乜斜着偷眼去看。
和清余光微扫，轻拍他的肩，安抚道：“先别气了，你看这里有没有眼熟的地方？”
“眼熟？在这里？”明雨将信将疑地凑近视线，顺着和清指尖看去。脸上阴霾不觉一扫而空，换作一副震惊面容，诧异道，“冠家？怎么会？如此的话——”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目光旋即紧锁在城池之间，往来搜寻。少顷着落在目标之上，他凝眉回想片刻，才犹豫着认领道：“看这里，这里大概与沙家一致。”
“这么说来，你从小在冠家住，很少回去。能确定吗？”
“啧。”和清的语气和目光仿佛是在质疑他的专业水准，明雨十分不爽地盯着他，稍挑起眉反驳道，“时候不多，也足够记住了。”
“那就有趣了。”和清若有深思地垂眸。忽然抬眼望向三楼冲他一扬下巴，明雨摇摇头示意什么都没有，二人便一边聊天一边往楼下走去。
明雨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胡乱言道：“你说先生会不会在天族放了几座小世家，把我们做成傀儡。让我们以为是自己要去做什么事，其实背地里都是先生在指挥？”
耳朵里毫不防备钻进这种话，和清不禁像看癔症病人一样看他，嫌弃又困惑地向后撤身，问道：“你是不是出去执行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了？”
“随口一说嘛……”
嵌在往界桥两侧的回归石渐舍弃了纯白，滴进几分明绿。朦胧清光吞吐入初生草色，闷染作一片翠绿，转眼一个大时就悄然度过。待婍丽小憩醒来后，入眼清光已是到了巳时。
楼中清芒暗搅，光一阁的大门缓缓敞开。氤氲云雾中，模糊的暗色显现作两个修长身影信步走出。婍丽顿时振奋了精神，一跃而起，反手收回丝枕软褥，整敛衣裳端立车旁。
待二人走近，方颔首致意道：“请问二位是否准备好，开始接下来的试炼？”
“当然。”见她如此严肃，和清与明雨也加倍认真起来。
得到肯定回答后，婍丽点点头，交代道：“我现在带二位前往试炼地点。请二位站定，不要抗拒。”
说着，她勾腕自袖间滑落一枚铜徽，握在手里。另一边张开食指同拇指唤醒一团桃红清光，织丝成线，撑起一道弓弦，双指将铜徽卡在弦内，转身面西。凝聚的清光随她勾指把弦拉满，并骤然消散，引铜徽直往西方射去。
净亮的金色随清光散灭奔弹而出，转瞬流入天边烟云，难觅踪影。二人还没来得及思索“不要抗拒”的警示，周遭清气便如洪潮向内灌涌，将人吞没，再无敌意也难免销蚀自己。巨大的压力挤在胸前，让人不禁用力吸气。眼前浅淡的桃红相重交叠，愈发幽邃，刹那间艳红满天。一丝眩晕感陡然生起，旋即与浓烈清光一并退去。
二人不觉皱眉，环顾四周，这里似是一间会客室。简单围摆着沙发，其中置一台玻璃方几。向内另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此外只整齐放了几架立柜，分门别类收归整理。
明雨草草两眼观览，恍悟这是何处，不免顾虑问道：“方寸星天？”
“无妨。”
婍丽宽慰言语还未道出一半，又是一道光起，明灭后越过白石牌楼落在一片山林中。她扬手取出铜徽挂回袖内，偏转过身侧引前方，对二人说道：“后一程路，就请二位自己去走了。”话音落，身形便骤然一虚，逐渐消弭在风中。
“能否请问，试炼的内容是什么？”和清见她来去匆匆，连忙开口追问。
婍丽正在消散的身形暂留片刻，向二人抱拳行礼，正声道：“还请二位尽力，在这场大变故中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