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短丘山一路向东,起伏山峦逐渐降下,将遮拦的视野还归行人。遍布黄土中生出星点绿色,沾上稍许初秋的倦意,跃入身后葱郁丛林中。始有清溪于石缝山隙间淌来,沿途水声叮咚,唱过密林、唱过山口后汇聚成河。让开被众人踏实的小路,踩着青苔与光滑石阶朝悬崖驰去,飞扑出青山边界便仰面坠入深潭,激起股股素湍融回绿水,浮在湖中小憩。

    青石搭起的坝头太过低浅,留不住汩汩溢出的水花。目送其向远处漫去,怀抱两岸豁口垂落的雨帘,挑动拆解缆绳的航船。卷着巨物游鱼一齐冲破幽谷,迎来灼热消却的圆日,奔腾在广旷原野上。涟波闪烁的长河一口将太阳吞下,耀眼白光便伏在水涛上跌宕,被拉扯成长长一片。咽下慵懒日光的水面咀嚼着秋意,敷开满满一层轻闲,放缓了脚步学太阳怡然躺着。

    随长河行止,阔岸渐渐多了人声,青砖搭起矮墙村舍。漫天游云分给梁瓦一行视野,坠在屋顶,被暧暧炊烟熏得昏黄,泡进幽静夜色中悄然离场。参天树影托起星辰照着路,缺月休憩在林梢,长河披着星芒奔袭而来,夤夜赶至西京脚下。仰见其端庄恢弘,不忍打扰,稍稍岔开前途,环着城郭离去。

    和清二人降在道旁树后,借夜色遮掩显现身形,信步朝城门走去。

    城外大道足有五丈宽,全部以夯土压实。有一道慢坡不动声色把两侧放低,在边界处再矮下三寸。道旁逢十步便栽一棵繁茂绿树,枝杪相叠编出一路凉茵。站在道上,自尽头处起,抬眼便可见气宇磅礴的西京。

    先是灰白方石雕出飞檐,盘着鹰隼斗兽的立柱随脚步攀上视野,一座跨楼横架在门道,两侧各携着一方骑楼,通往左右角楼。垛台下悬一块儿金漆牌匾,写着二字“正始”。待近至城下,城门委居眼中,得见两臂方台仰身托着瞭塔,更凸出城墙许多。厚重墙体约五丈高、四丈宽,掩庇京都万民百物于怀内。城前一条斜缓长道迎行路伸出,接车马驶入。两旁垒砌三段长阶,白石花雕镂刻引路扶栏,伴着来者步入城中。

    即使是深夜,城门也依旧敞着,等候未宿住人家的游子远客。一组值夜守军持枪分立两侧,监视着城周状况,守备非常。沿路仍有些店点着灯,稀薄香气隐隐透过帘子飘来。客店驿馆专门在招牌下挂着灯笼,夜风中摇摇摆摆提醒游客。

    二人进了城,打算随便寻家还开着的客店投宿。路旁一面绣着“顺来客栈”的旌旗,映着灯光忽明忽暗,将他们招揽进去。

    柜台后昏昏欲睡的店家被脚步声惊动,揉揉脸坐直身子。瞧着迎面来的两位衣着不俗,招呼道:“两位大侠住店吗?”

    “要一间房。”和清回忆着暵珛的包袱,从口袋中摸出一小坨银锭放在柜台。

    店家不禁抬眉,揣了钱带二人去后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位打哪儿来啊?”

    “西洲。”明雨左顾右盼,打量着店内布局装潢,一边接过话。

    “西洲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店家穿过天井,沿回廊登上三楼,略显敷衍地回应着。

    明雨随口问道:“夜里生意多吗?我看街上没什么店还开着了。”

    “算不上多,零星有些客人。近来世道不太平,许多店天一黑早早就闭了。”店家打开后排一间房门,点上灯后将钥匙递给二人,交待道,“大侠看着也不需要,但还是小心为上,您早点休息。”

    说着扭身就要离开,明雨连忙叫住他,追问:“店家稍等!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来前听人说,西京繁庶,守卫最为森严,如何会不太平?”

    店家疲惫地摆摆手,无意多言,只答说:“这都是大人物们的事,我们哪里能知道。大侠有兴趣,还是明儿早去找江湖中人问吧。”言罢便兀自端着烛台离开,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明雨心里直犯嘀咕,到桌旁抽了张椅子窝着,闷着声一言不发。

    和清闩上门,径直走至床边坐下,低举双手于身前。骤然,一丛幽绿火焰吞噬着空气生出,在掌心熊熊燃烧,倒映进碧色眼瞳中。他微收着指尖,双手不断合拢,小心翼翼地将火焰回弱。随着气力收放,清光俶忽消隐,时明时灭。却始终是如此膨胀汹涌的一丛,连模糊的边际都不曾衰减。

    明雨被绿光刺得挤着眼,扬手将厚厚几层暗光叠在窗上。翘着腿倚桌斜坐,用手罩起眼睛,慵懒说道:“谢谢我五行属水吧,还能替你掩着。不然等会儿周围住家就要来揍你了。”

    和清用手背轻扫一下,把他遮光的手拍下来,无奈地说:“这里环境不同,清气控制精度不够就太显眼了。何况有这样的机会,你也该练一下,基本功会更扎实。”

    “不如让那群学医的来练。”明雨半躺在椅子里,用力伸手向后够到窗子,中指拨开一条缝。见天色还早,起身摸了摸肚子道,“我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卖。”

    房门“嗒”的一声轻轻关上,明雨悄静的脚步消失在门外,长夜的低语让周围突然显得空旷辽远。

    他的头脑连同心思一并冷下来。窗外的风摇着树叶,萧萧簌簌,恍惚间仿佛杂着雨声,细回过神又只是错觉。抬眼望向窗外,明雨遮光的清气还留着,朦胧中看不真切。指尖传来床板粗涩的触感,灯火在烛台里燃烧,偶尔有极弱的“噼啪”声,让他多了点实感。那条长着星蓝树叶的小路,堆满了遗物的光一阁,和先生借由平静藏着的深不可测的眼眸,都如电光一闪,在眼前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他似乎还应该在家里,早起后照常练功,享受短暂的休假。可绛红色的文件突然落在面前,阴雨季的雾气又锁住视线……他深吸一口气,将弥封在鼻尖的土腥味压下,取出手帕包裹的琉璃碎片,观察着其内刻纹。

    少顷,走廊上一串稍显敦实的脚步声响起,和清把碎片放回手帕内搭着。门“咯”地被推开,明雨闪身让路,店家端着两碗夜宵进来。扫了一眼挂在窗前的暗光,若无其事地搁在桌上,拿着托盘离开。

    明雨探出身子盯着他的背影,狐疑地关了门,重新窝回椅子里。

    碗里盛着像是馄饨的面食,透薄的面叶包着一小团肉馅浮在汤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明雨用勺子舀起一个,谨慎地闻了许久,判断没问题才浅尝一些,旋即阖眼审视自身变化。和清也被他带得紧张起来,不由认真检查了半天,确定这只是碗普通的馄饨,才放心吃起来。

    观察片刻后,明雨见无不良反应,才长舒一口气,满满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被烫得直哈气。连忙用手扇风,含糊地说:“虽然老板没什么精神,馄饨还是很好吃的。看在馄饨的份上,我就不怪你非把我拽来了。”

    待细细品完了宵夜,他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大半截身子都滑落座椅外。短袖被椅子边缘蹭住,从腰际扯到小腹,整个人扭曲地躺着。

    和清放下勺,正想说他坐没坐相。突然零星煞气散在风里,从窗隙钻进来,激得他头脑一阵闷痛。旋即房顶的瓦片松动,撞在一起,发出微弱摩擦声,俄然归于寂静。明雨顿时警觉,推窗一跃,左手勾住檐瓦反身跳上屋顶。月下,一个模糊人影踏着屋脊疾驰而去,隐约有毫厘煞气落在身后。他未及多思便闪身跟上,沿途点了几抹清气,给慢悠悠在末尾的和清引路。

    重叠的脚步声传来,神秘人侧目发现跟在身后的尾巴,不禁皱眉。猛地一踏屋脊,回身射出几枚飞刀,就势跃入小巷,用高墙遮蔽行踪。明雨步履不停,双手在领口一扬,将外套褪下,握着衣襟在身前飞旋一周。夹克截住刀刃稍一收拢便将其困缚,他顺势转身一抖,把飞刀散在地上,双目扫视着面前街巷,寻找神秘人的踪迹。

    明雨飞身跃过神秘人消失的道路,随巷子交错延伸的方向前行。骤然失去目标再度搜找时,东南岔路口处一个仓皇而逃的男子蓦地出现在他视野内,将他注意力拉扯过去。他吃了一惊匆匆站定,脚下瓦片一滑擦出刺耳的磋磨声。

    明雨立在屋脊观察着,此人周身隐约蒙了一层浅淡的煞气,连渗进空中的点滴似乎都是风从他周围剥下的。神秘人也像是追着他而来,突然间又出现在岔口的街角,与他分道对立,一步步朝他逼近,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男人气喘吁吁,几乎瘫坐在地动弹不得,面容绝望又痛苦。眼见追兵赶来,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后蹭,试图多拉开一些距离。

    神秘人暗中向明雨一瞥,从腰间拔出长剑,锋刃直指男人咽喉,沉声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听从谁的命令。”

    他面如死灰,不再挣扎着逃跑。反而一咬牙,颤抖着从布袋里摸出一颗琉璃球,猛地用力捏碎。盘旋的煞气一遇裂缝如猛虎出笼,贪婪吞噬着城内空气膨胀自身,霎时长至三层楼高,欺天灭地般朝二人袭去。

    神秘人反手一转,将长剑抵在地上,左手剑指竖于身前,低声念起清心咒。一泓澈净清波随咒而生,涌入剑体托着长剑缓缓凌空,骤然大放光彩,如骄阳刺破朝雾之势灼烧煞气,不消时便将大半的煞气斩碎焚尽。消磨之下,煞气广肆吸收城内空气,源源不断充补自身,一时间与华光分庭抗礼,难较胜负。

    男人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切,琉璃碎片掉在一旁,微弱的荧光也终于熄灭,煞气了无制掣分身向他吞来。神秘人错目相视,正欲抬手,一道暗光裂风突袭,他连忙聚气挡在身侧。暗光却并无二心,直冲煞气砸去,堪堪隔在男人面前。舔触到清光,煞气贪欲纵生,似百足之虫噬咬攀附,每掠过一寸,便若污瘴侵染,顺浮枝往深根处流去。

    明雨抬手松开控制,补上几层结界拖延时间,翻身跃进岔道口,一把捞起破碎的琉璃,将清气注入其中。已熄灭的法阵在他强行描摹下,激起断断续续的微光,镇得煞气一顿,竟从清气中剥离分毫。神秘人找准时机,覆掌催长剑承着清波将煞气团团围住,明雨同他对视一眼,果断架着男人后退。

    清心咒的念诵越发疾迅沉稳,煞气似乎感受到什么,不断冲撞着囚牢猛烈挣扎。随着澄明净气汇入华光,一团耀眼光彩从中释放,路口霎时亮如白昼,将所有污浊之气全数化解,持续片刻后逐渐消沉。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明雨也被晃得一个愣神,脑子里“嗡嗡”作响难以反应。神秘人斜执长剑,一手扶他向旁躲开,指着男人喉头厉声追问:“你听从谁的命令。”

    男人瘫软在地,骤然爆发的炽光对他似乎影响不重,他依旧面容哀恸且绝望,神情空洞只呢喃着:“救救、救救我的——”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划开长空,隐隐牵出了风声,神秘人来不及警惕,只下意识横剑,男人的低语就戛然而止。他立刻退步护住明雨,仔细分辨暗器来的方向。视野外一个旧蒲草团蓦地从面前飞过,结结实实挨了两下,撞在墙角摔掉一圈蒲草碎渣。

    和清姗姗来迟,察觉在夜幕下有什么悄静离场,便暂且按下转而去问明雨状况。明雨僵硬地摇头,嘴上说着没事,实际还是缓了小半天才稍显好些,迟钝地撑着他肩膀。

    神秘人将长剑收回腰间,冲二人抱拳赔罪:“失礼了,在下名叫局尺。先前是我误会,实在对不住。”

    “在下收云,这位是舍弟明雨。”和清抱拳回礼。明雨深吸一口气,仰着脸晃了晃脑袋,脑中泛滥的眩晕感终于衰竭,认真向局尺行礼道:“幸而有公子消解浊气,是我该多谢公子。”

    局尺浅淡一笑,不再客套,蹲下身去检查尸体。男人的神情定格在未说完的那句话,即使已死面容中的绝望也不减分毫。他凝眉盯着扎进男人后颈的毒针,明雨拾起遗落的琉璃碎片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东西是从哪里来?我们先前在短丘山也见过。”

    “他受人指使暗中生产此物,我原本打算逼问出幕后之人,才一路追来,没想到还是被抢了先手。”局尺自觉不妙,“我有个朋友善知药毒,从毒针下手或许能查出新线索。还请二位多做留心,浮岳山界实在重要,决不能让此物流出。”

    和清接过碎片,映着路口悬灯内外观摩,突然眉头紧锁,扯着明雨向他要来一束暗光,沉默着不说话。明雨托着幽光,点头答应:“公子放心,我们本也打算追究此物来源,城中事必定谨慎在意。”

    “多谢,那就他日再会。”局尺颔首作别,将尸体扛在肩上,匆匆隐没入夜色。

    西京城很快沉寂下来,膨胀的浊气仿若只是长夜消遣,吵着人惊醒又催着人入睡,不过片刻便连灯笼中的油火声都清晰可闻。

    二人放轻手脚,循来路翻墙回房,明雨照旧歪在椅子里,低声问道:“发现什么了?”

    “这两个阵法不一样。”和清把两组碎片分摊在桌上,考虑着如何收藏,“能看出是同一人的手笔,但具体细节都在变。”

    “这人还挺有心思,专心科研呢。”明雨托着下巴,玩笑地盯着碎片,“先搁着吧,天亮了去买个布袋收起来,我身上可没兜装它。啧,没有方寸星天真不方便,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出的门。”

    “我是真想给你一巴掌。”和清抱臂站着,无奈看着他。伸指点点一处碎片,没好气道,“你没事干能不能看两眼,也研究一下这里的法阵构成。”

    “我这不是……成绩又没你好嘛。”明雨心虚地捏一个碎片过来,不由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分析着。只少顷,偷眼瞄到和清没在监督自己,便蹑手蹑脚又放回去,懒在椅子里发呆。

    无事可做的夜总是显得尤为漫长,思绪不知从逍遥落到天族往返了几回,偶尔岔去北疆的苍茫大漠。明雨躺在床上晃着腿,透过雕窗看天际一线柔白缓缓扩散,逐渐覆住了星月。他伸长脚尖敲敲和清膝盖,语气不觉扬起:“天亮了。”

    明绿色净光在天光中不断黯淡,败给正东升的骄阳。和清长叹口气,从椅子中起身,观望一番将碎片藏进抽屉,指了指门口:“走吧。”

    “好嘞!”明雨兴奋地弹起来,迫不及待跃出门外,往返踱步等和清慢悠悠落锁。

    庭院已陆续有客人经过,店家换了班,打着哈欠往后进走,遇人便寒暄几句。远远见二人下楼过来,照常招呼道:“两位早,这就出门啊?”

    “是啊,我们初来乍到,总要找个正经营生。”明雨点点头,又问道,“这附近可有哪家闻名的餐点?既然来了该要尝尝此地特色的。”

    “有的。”店家侧身向外指着方向,“出门后左拐,看见复康药庄就往右走,过三条街,人最多的就是。只怕大侠刚从外地来,未必吃得惯。若吃不惯,附近也有别的铺子,颇能合往来行客的口味。”

    “如此最好,多谢店家。”二人道了谢,不多耽搁,便径直上街。

    天时才亮不久,道旁已有不少店铺开了张,稍有几个睡懒的店家也连忙卸下门板,张罗着营业。正巧顺路有家杂货铺,二人寻着买了副褡裢带在身上,又补配了许多随身物品,全都装进褡裢里载着。没走多远就见街角一家门厅富丽堂皇,两面旌旗挂在店侧,高高写着“复康药庄”。伙计吹灭了岔口的灯笼,重新悬至灯柱,把撑杆竖回店内。又嘟嘟囔囔走过街口,拾起摔坏的蒲草垫,朝店里知会一声,兀自去了府衙禀告。

    自街口右转,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胡同里的住家也觉醒,炊饭声交响嘈杂。沿途小贩支开摊子,坐在街边叫卖,嚷得西京愈发热闹。过三街后是一条东西通坦的大道,有铺子在窗下摞着蒸屉,灶上热着几口大锅,桌座摆到门外。饥肠辘辘的行者买了餐点,就近选个空位坐下,边享用美食,边同身旁的客人闲聊谈笑。瓷碗间热气腾腾的香甜,就随着众人的轻言快语流淌入街巷。

    二人绕墙过来,凑到生意正旺的铺子窗下,检了检周围食客的碗碟,冲店家问道:“咱们这儿有什么推荐的餐点?来一式两份。”

    店家忙着把下层的蒸屉抬出来,倒了满满一屉花糕在筐里,得空回道:“外地来的客人吧,这样式可多了,都少来点尝尝?”

    “好。”和清应声,提前结了账。恰逢有食客离开,等伙计收拾完桌面,明雨便就近坐在窗下。

    很快,店家上来一笼花糕,另有一笼糖饼,转身从窗口端出两碗米茶。她将米茶放在二人面前,亲切笑道:“这几样炒糕都是今年新摘的木花、狄秋花做的,糖饼里包的雨涟湖才结的红果。米茶也是本地的大米磨成糊,和牛奶一起煮的。你们且尝尝,能否吃得惯?”

    “谢谢,还不必尝,闻着已经够馋人了。”明雨接过餐具,笑吟吟地回话。惹得店家止不住开心,“客人真会说话,只闻哪儿够啊,二位快尝尝吧。咱们西京的炒糕吃起来可比闻着还要香!”

    和清拿起花糕端详,木花呈淡黄褐色,样貌与桂花相似。揉在面中,香气朦胧澈净,连甜味也透薄雅致。狄秋花则与槐花相当,几点洁白花瓣缀入方糕,炒制后花香冷冽,携着高山古木的细微苦涩。另有几样如莲子白、栀子黄、落英粉、浅桃红的炒糕,瞧不出所使香材,却用模具压出花型。

    炒糕入口后,轻轻一抿便化成粉,困在舌上,粘得整个口腔仿若久旱无雨,似枯裂河床般干涸。直待饮下一口米茶,所有香气霎时融进绵柔乳香中,乘着甘霖迸出更浓郁的芬芳,连躲藏在花木幽雅后的清甜,也不再羞怯舞动上味蕾。而糖饼干爽酥脆,金黄的饼皮装满了小麦焦香,搅捣成泥的红果包入其中,像循着歌声揭开重重帷幕,才见到居于舞台正中的美人。

    明雨品尝之下赞不绝口,透过窗户与店家搭话,夸得她喜笑颜开,不一时便交谈甚欢。趁闲聊时,他寻机问道:“姐姐,您知道畿卫将军府上在哪条街吗?我们听说那里能找个不错的营生。”

    “呀,路程倒不远,就在东北边的屯桥大街上,但你们要去那儿啊。”店家眉心微颦,面露担忧,倾身向前低声道,“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啊。”

    “为何这么说?”

    她四下环顾,煞有介事地摆摆手:“唉,这话可不能说。我看你们俩是有大能耐的人,要是真去了得千万小心,那里的事明里暗里多着呢。”

    “是吗,多谢姐姐提醒。”明雨同和清对视一眼,待吃完了餐饮匆匆起身。

    临行时,店家又想在身后嘱托几句,被座中食客七手八脚地拦住,轻言劝她不要多管闲事。

    西京的街巷纵横交通,宽狭纷乱繁多,好在规划齐整,分区而治,沿途寻去并不算困难。明雨抬头仰望天光,朦胧的熹微时分已经过去,太阳正坚定地挂在东方,迎面洒来的金辉也被温热。

    他略有片刻忧虑,向和清靠近了一些,隐秘问道:“他是被将军追杀,又要向将军引荐旁人,能行吗?”

    和清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他既然如此说,大概能行。就算行不通,我也有别的办法。”

    明雨深望他一眼,自心底暗叹口气,还是点点头。

    越向屯桥大街去,周围的住户越发稀少,街道也变得冷清。三五成群的麻雀聚在路上,闲来无事弯腰琢着落叶,追在日光下晒暖,直等行客踩在身边,才不紧不慢地跳开。道旁窄巷里,力工拉着一辆平板车“咯噔咯噔”地拐出来,与二人擦肩。和清回眸一瞥,板车上有旧草席铺盖,微微鼓着。草席边缘,几根残破手指骨肉分离,仅剩下一层皮还粘连在手掌,随路程颠簸滚露出来,左右击撞。

    他蓦地恍惚,视线就跟着车轮走去,难言的不安还未爬上眉头,就被明雨搭着肩膀惊醒。他回过神来同明雨相视,明雨只拍他两下,赶着他继续走。

    转过岔道口就是屯桥大街,远处一对石兽蹲踞在门前,体魄精健、目耀凶光。气派端庄的正门朱漆金饰,对面一幅巨大照壁,浮雕玉嵌题着畿卫将军府姓。左右两列守备各持长枪,沿阶而立。阶上一对轮值班人站在两侧,目光远远扫过二人,只当无事发生候来者上前。

    和清将信从怀中取出,递交给门下,道:“我二人受府中幕僚所荐,前来拜会将军,烦请通禀一声。”

    班人将二人上下打量一遍,方接过信件,与同值耳语几声,摊出手并不说话。

    和清面色稍沉、语气严肃问:“这是何意?”

    门下斜眼与他一蔑,扬了扬手掌,傲慢言道:“这府上那么大,我与你通禀一声要跑多远的路,不说备些酒饭钱,我白与你走这一遭吗?”

    “你既是将军门下,自有将军发放俸禄,为何要从来者处计较。”和清冷言厉语,未及多说便被明雨拦下。

    他示意和清退后,庞大的幽黑明光自空中凝出,一泓净水吞敛光泽脱胎于夜色,在弥散清气中模糊身形。旋即清光环着净水退去,将水流拉扯成一把长剑,携着其中留存的温暖回归风中。流动的净水生出冰花,冻结表里,霎时间固似千年寒冰,腾腾地冒着冷烟。

    “这个够吗?”明雨垂眸,冰剑骤然坠落,吓得门下连忙缩回手。略慢一步的指腹擦过剑气,立刻紫红了一片,皲裂出细小疮口。

    掉坠的冰剑离地不足一寸时,突然定在空中,立正了身形倚至门柱。门下骤然受惊,连笑都忘了带,磕磕巴巴地赔罪:“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二位爷莫怪,这、这就去通禀!”说着,话音还未落就一路小跑进了府。

    明雨抱臂身前,阴郁的视线扫过众人,立在原处的门下马上作揖行礼。他不动声色把和清揽到一旁,顿时皱起了眉:“完了,要了命了,这到底是哪个先生治下的世界?清气浓度这么重,要死了。”

    和清回望着重重深进的将军府,先前未能仔细体察的不安再度笼罩心头,他低声交代道:“切勿乱言语、乱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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