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门出城,迎面是一片略显稀疏的小林。城道并不像东门前那样开阔气派,也足有两丈半宽,以夯土铺出十里,把杂在林间生长的草木拦在道旁。林子自然不肯随着路长,走出不久就发现了溢满江水的浅塘,便拐个弯在水流处茂密。直到村民临水划了条线,定下要在这里种植矮檀木,林子才又变得稀疏,重被赶回道边。

    一旦过了檀园村,行经这条路的人就少下来,除了往来商客游子,大部分是坐在驴车上,拉些沙石木料的力工。车轮“咯咯”从身旁一辗,就指出下一段去采石场的路该往哪儿走。据村人说,西京从前的木石多是由雨涟湖运来,产于北郊采石场的不过尔尔。自从与当地兽族交恶,又有许多江湖门派委托建造工件,北采石场才重视起来,如今日夜雷动,车水马龙、焚膏继晷。

    再往前走连道旁的树都近无了,稀稀落落剩下几根,到有岔路分出来时,满目已尽是荒凉黄土。通往采石场的岔口十分好认,从主道朝右拐出来,约有三车并驾宽。虽是夯土路面,但常年遭装载砂石整砖的车辆辗轧,地上错乱陷着许多浅坑。二人沿交会的车辙沟朝深处走,没过几里荒原突然推出一层高岩,披着黄土向后重重叠叠隆起丘陵,少来些草籽爬进石缝,遇春便发芽,远远盖上一袭绿意。

    采石场建在矮丘怀里,从檀园村淌出来的河水被丘陵踢了一脚,不耐地转向东走。还不等靠近,鼓风、击石、增压声便刺耳撞来,整日里轰鸣不止。二人寻了路过的工人打听总管去处,终于在錾石区的叮当作响中,见到一个身着细布短衣的中年男人,长发在头顶簪得工整,拿着一卷厚纸工图逐块比对刻纹。

    和清上前打招呼,确认身份后将信递与他,说道:“昨夜典正大道骚乱。采石场干系重大,将军恐此处滋生事端,特派我二人前来察看。”

    总管接了信,看也不看径直塞进怀里,对身边人小声说些什么,回过头道:“辛苦两位专门跑一趟,中午留下吃个便饭吧,我先带你们看看各处的施工情况。”

    沿路前去,最先入眼是一台冶炼炉,旁边搭着三层内环简架,中间固定有一根细长石柱,通体錾出纹路以金属鎏填。工头正指挥着众人卸架解绳,将石柱放倒,运至丘陵下的工件存放处。冶金场后才是采石场,男男女女都将长袖挽到大臂,脖上搭着一条脏污的毛巾,源源不断把大石从山中运出,掏成中空后打磨做环,内外錾出纹路,送到冶金炉旁等下一步工序。边角余料就拉到另一边砸碎,与金属矿石分类别目码放,等慢悠悠的驴车来拉走。至于砂石、炉渣等则再往后送,混搅在一起装进模具,填进高压机中层压成石砖,在厂院前一排排垒着。

    二人随他在工地各处观览,和清看着截然不同的产物,随口问道:“这些都是订单中要求生产的物品吗?”

    总管意外地看着二人,反笑问:“呦,这些年四洲哪里不是在动工。怎么,您二位没见过?”

    “是的,先前常年在山中居住,附近并无这样的施工。”和清答。

    “那您来得巧,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再晚些日子等交了货,想见也难了。”总管指指刻有纹路的大石,羞晦地笑道,“其实只有这些是订单中的内容。这不是前些年,四洲各处大兴土木,清心老人划了专门的工程取材区。区域内环境修复能力极佳,不过也只持续到订单全部完成,所以大家都想着趁现在多干一点。”

    “原来如此。”和清笑着点头,大抵知道了这位先生的意思,也便顺着说,“一个工件要产生这么多的余料,有别的地方能用上是好事。”

    “可不是说呢。”总管松了口气,附和道,“这世间屋宇少不了几座,早晚都要盖起来,能趁上这个时候也好。”

    闲话间,又有一辆驴车吱悠悠辗过来,停在厂院前,看样子像是厂内专门用来往近处送货的车。车夫收了鞭子晃下车,解开套把驴牵往牲棚饮水,就直接栓在棚柱上。自己从怀里摸出块炊饼,慢慢踱到碎石处,挑了个阴凉地坐下嚼着。

    明雨屈肘抵抵和清后腰,目光指着他朝刚停进来的平板车看。只见立板上,一小块红果泥掺着碎饼颗粒抹进木纹,干了后变作绛红污渍扒在车尾。和清借着与总管谈笑点点头,约在工地转了个大概后,辞行离开。总管本想留二人一道用餐,也被他婉言谢绝。

    出了采石场,明雨伸个懒腰四下环顾,打算寻个地方等车夫出来。不想和清突然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又来了。”

    “啧。”他不耐烦地皱眉,小声骂道,“跟了几天了,有完没完。”

    和清哑然失笑;“昨晚那么大的动静倒是不在,看来跟着我们的不止一伙人。”

    “还是应该分开行动。”明雨烦躁地深呼吸,有注视线隐在山后,断断续续跟着他们走。他不禁指尖按上腕环,强忍着想追到对方身后一较高下的冲动。

    “现在的情况,浊气球的制造与规荣有关。以梴松的反应,夫秋派同规荣大概率是对立关系。至于局尺,即使和夫秋派没有来往,恐怕反对规荣的立场也是一致的。就是不知道昨晚帮我们的,是哪边的朋友了。”

    和清揉着眼睛,或许是在陌生环境的缘故,并不复杂的情况却让他格外疲惫。二人懒得走路,干脆搭一辆同道的驴车,乘着慢悠悠晃回西京。驴车在入城不久后拐进小巷,二人就沿街寻家还算大的酒楼,少点两样菜当午饭。虽是赶上饭点,许多江湖子弟围桌吃茶喝酒,席间聊着市井传闻,可每到关键时刻就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个个打起隐语。明雨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听不出头绪,独自埋着头喝闷酒。匆匆吃完饭,和清强打起精神去向规荣复命,二人径直回房间,倒头睡了一下午。

    待二人出了暖阁,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骤然从梁上跃下,手中还端着一盏茶,就势坐在桌案下首。目光紧送二人背影离开院墙,他愠懑不止:“照月前院的生意做了那么久都不见有事,偏在我跟着他们的时候出乱子。这边刚一过去,闾间斜街就闹起来,不是他们,还能这么巧?”

    规荣敲敲风铃,让人换一炉愒璜香来,给男子静息心神,问他:“昨晚是谁在闹事?”

    “还能是谁?炟旰从外地召来的江湖宵小。不知在哪儿收到的信,说前院的生意跟我们有关。”男子随手将茶泼进香炉。规荣乜斜他一眼,靠在椅背上说:“等会儿贻夏过来换香,她要骂你我可不管。”

    “贻夏姑娘那么温柔,怎么会呢。”他嘴里说着,手上还是赶紧把香炉恢复原状。不等他拾掇清楚,贻夏的声音便从门口喈盈飞来。

    “不稚冬大人出门长久,怎么刚一回来就跟香炉置气,您有一身的好本事还能让别人触了霉头,来与我们为难?”

    不稚冬悻悻地收回手,没来得及解释,贻夏就捧着香炉出了门。他尴尬地清嗓,转移话题:“那边的人说,昨晚跟他交手的是个金行携火的男人。炟旰手下好像没有这号人物。”

    “那就让人查查,近来有没有新人进京。要是没有,过几天各地贡品送来的时候,你先别露面。”规荣饮了口茶,草草翻阅各部送来的呈折,依旧是大同小异的文章,便推到桌案一旁。贻夏捧着香炉进来时,二人从架子上拿了那套玉髓六博棋,正消遣时光。她就安静打着香篆,把香屑铺作焚璜,缓缓引燃一角。

    淡薄木香开着花香,若有似无融入屋内,放出一缕灰白轻烟,如水逆流溯回天际。偶有微末小风一点,水线随之蜿蜒,摇曳在空中流失了身形。

    或许会有渺漠微香汇进风里,逃出镂雕的木窗,乘着浓烈花香越过高墙,有喧闹人声将水果的清甜托起,撞着微香离开西京。随长河溯游而去,时有江湖中人御风经过,挂在身上借个方便,转瞬便掠过旷荡平野,遥不可及的雨涟湖恍然就在眼前。浩汤碧波饮下垂幕雨帘,居于湖中深处的水族逐渐显露身形。微香摇醒清风,匆匆告别了游人,让过淅淅沥沥的水围闯入山洞。剔透水球裹着清光盛在墙壁,驱退洞中曚昽云雾,与劈开尽头幽谧的阳光交融。微香骤然被疾风牵走,呼啸奔过林间,擦着树杪红叶腾上高空。

    临高远眺时,山腰默默展出怀中的一方阔地。两三间小屋青砖碧瓦,宇前院后婀娜立着几棵柳树,虽秋却不似秋,依旧葱茏苍翠着。院中置有一套白石桌凳,常有人来人往,石面都光洁圆润。主人从采石场讨来许多砖石,分割庭院砌起高高矮矮的草木花坛,一年四季长生着花果、开着花香。有水族缠着主人架了一座小桥,辟了一方偏院,几个人吵吵闹闹按自己的喜好盖起道场,沿边种了一圈椆栎。

    繁茂枝叶伸手遮着,令轻软的阳光也落不到长凳上,护着树下休憩人的眉眼,免得扰人清闲。然而他还是悄然转醒,整理了衣襟起身朝主院走。院中熟悉的人影仍沉没在花草中,侍弄着旧花衰叶,只是一阵和风拂过,便偷走了笼于掌心的浅淡花青。仔细看去,这单薄的身影竟也在不见的几天里越发清瘦。

    察觉到他来,女子抚着残花叹惋:“近来它们的长势大不如前了。”

    局尺拿起石桌上药匙,轻轻剜了一块土壤,放入玻璃蒸皿下层,在中间的隔网上排进竹炭。朝内注入少许清水后,学着长杕的样子将蒸皿封口,放在短烛上炙烤。土壤很快吞噬了水迹,颜色湿得深邃,又在火焰下褪浅,逐渐干裂成沙。很快,蒸皿顶部覆上了一层细密水珠,在几近透澈中隐隐闪着浊气。

    他盯着水雾,熄了烛火问道:“最近事态愈发严重,你走得远点吧。”

    长杕却掀起衣袖,露出左臂。两三块黑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马上就要漫出手腕,狰狞地攀在手肘,对身体余处虎视眈眈。她摇摇头,轻声说:“我也算王室一脉,如今危急至此,更不能离开。”

    眼看黑斑扩大,局尺连忙催她回屋,想驱功为她疗毒。长杕只是宽慰他,坐在石凳上,抱着落花断枝编起花环:“我每天都有诵经念咒,情况还算可控。只遗憾祖母离世时,母亲太过年幼,未能学习消解浊气之法,不然也不至到此捉襟见肘的境地。”她说着,突然觉得自己讲了个双关笑话,兀自开怀乐个不停。

    局尺无法理解地坐在一旁,转而问道:“上次带来那个人呢,能看出是哪里的毒吗?”

    她摆摆手,笑够了才缓缓收住:“不行,有几种毒会产生类似的症状,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你应该把毒针也一起拿回来。”

    “谁能想到会有毒物这么刁钻,我还以为有尸体就能看出来。”局尺曲指抵颌思索着,先前的毒针纵然被上交禡台,恐怕对方也已经处理干净。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那日规荣府里来的两个新人,还说不准是敌是友。昨晚我请他们帮了点小忙,或许可以试试他们的想法。”

    长杕提醒他:“与浊气为敌,可不代表与规荣为敌。”

    “那就看他们后续的态度了。”

    说话间,山下呦呦婉转送来几声竹笛短调,水族滴滴吹着,提醒有远道而来的访客上山。局尺轻言“有客人来了”,起身便要往道场暂避。

    “你不见见吗?”长杕叫住他,目光示意他小坐片刻,“我家人去世时,是炟旰先生救下的我,也是他将我安置在此处,你明知他可信。”

    局尺抱臂站着,不肯留下,说道:“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与人合谋。”

    “少来了。”长杕扶着他衣袖,按他坐回座位,笑道,“这些年来你们彼此帮衬、互通有无,与合谋有什么区别。”说着,她逐渐收起笑意,倾身向他靠近了几分,挑指竖在唇前,神情严肃:“你得和他们多走动才行,还有那两位新来的门客,若他们可信,也要多走动才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前月已离开西京了。”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你还在这儿消解浊气?”局尺一愣,“噌”地站起身,语气骤然悒慨不安,拽着她就要收拾行李,“你不能再留了,现在就走!”

    “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为你逼我走的!”长杕恨他脑袋不开窍,狠狠凿了他一个栗暴。不防动作大了些,胸口一阵慌闷,倚着石桌深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吓得局尺连忙搀她坐下,倒了药茶给她喝,不敢再提离开的事。

    她接过茶浅啜几口,压了压心神,轻声交代道:“如今浊气外泄,我在,尚且还如此,若连我也离开,此间生灵又该如何?况我的那位哥哥绝不会轻易离开西京,恐怕是发生了我们不知悉的大事,你得和他们多来往,你们得联手才行。”

    局尺嘒叹坐下,拿过花环帮她缠编,软言相劝:“你从小没学过王族之法,又不能控制血脉,我怕长久下去,你的身体撑不住。”

    长杕忽而感怀,望着远山说道:“不会长久的。”

    局尺不禁皱眉,准备若她再说下去,自己就出言打断。但她没有续语,只是静静望着,来拜访的客人便出现在院前。那人身着一件苍黄短衬,柞叶棕的长衫上绣有茶褐纹饰,施用茶褐缚膊,一条深色彩绳编成宽带束在腰间。他鲜有事宜需要面见炟旰时,曾有过一面之缘,模糊记得是夫秋派门下子弟。

    “局尺前辈。”来人有些意外,拘谨地抱拳行礼,“我们见过的,晚辈梴松,夫秋派弟子。长先生你们也相识么?”

    “不必理会他,当做他不在就好。”长杕招呼梴松坐下,刚端起玻璃蒸皿,便被局尺抢过收往屋内。她戏笑着言说,“我们从小一道长大,当弟弟养的。”

    梴松看看局尺,又看看长杕,震惊地点点头。恍然愣过神,匆匆拔下木簪打开,摆在桌上问道:“我来是为这个,这毒和我师兄中的会是同一个吗?”

    长杕眼前一亮,谨慎地拿起木簪,留下句“稍等”便返回屋内。与局尺擦肩时,他仅无意瞄了一眼,视线就跟着入了里屋,被长杕赶出来。

    想起长杕叮嘱的话,他上前向梴松问道:“这个东西是从哪来的?”

    梴松警觉明雨二人的来路去向,只答说:“昨天和朋友外出时,从一个人那里发现的。”

    “闾间斜街八号?”局尺盯着她,追问,“你说的朋友,是规荣府中新来的两位吗?”

    长杕轻和的笑声从窗中传出,她叩响窗扇,徐徐探出身来,朝局尺说道:“不要那么凶呀!”随后又转向梴松,盈盈笑着:“他只是话不多,并不严肃的。”

    梴松点点头,既是应她,也应局尺,好奇反问,“前辈怎么知道?”

    局尺并不觉得自己语气哪里强硬,为难地斟酌着词句,放缓了声音:“是我告诉他们的,这样的地方西京内还有几个。”

    梴松一时觉得局尺像是神通广大的人,即使是新到西京,他也能与其相识。她望着屋内,长先生也是神通广大的人,能保住师兄性命至今。于是她不由地想,就开口问了出来:“你认得我大师兄吗?知道他伤重前在做些什么吗?他一直不肯告诉我。”

    “见过几次,城中这些地方大半都是他探出来的,大概也是在追查兜售浊气一事。”局尺忆起先前与她见面,问道,“炟旰没有告诉你?”

    “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梴松坦然了许多,平静地回答,“所以我得查清楚。”

    局尺抱歉颔首,说道:“我只偶尔与炟旰联系过,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说话间,长杕拿着木簪缓缓走出来。她已将毒针取出,重合木簪为一体,交还给梴松,望着二人说道:“你们得下山一趟,帮我借株圭垩草来。”

    “我去吧。”局尺应声,便踩着山路离开。

    长杕轻扶着梴松肩膀,让她陪自己捡些落叶残花,筛下因日晒变得薄脆那些,独留刚落不久,犹余力青翠的部分。见二人扫拾花叶,几只常居于院中的麻雀从树上翩然飞下,嘤嘤咛咛蹦在脚边,雀跃地衔起残枝往二人手里递。长杕将怀中花叶放在石桌上,嫣然浅笑抚着它们道谢,邀它们一道与梴松坐在桌旁,看山间漏出的云影日光。

    忽而有亢唳高鸣自远方袭来,一只烁瞵鸷鹰跨过东天盘旋至山头,广环几匝后奋翅击入山腰,盯着山道上的行人冲去。羽翼拍打声唤着局尺抬头,鸷鹰悬在他面前,爪中抓着条白帛递给他。局尺展开帛书粗略扫视,向鸷鹰道声多谢。飞鹰略微点头,引颈亢鸣一声,扑翅离去。

    山下水族多与局尺熟识,知是长杕要借圭垩草,纷纷沉入湖中摘来给他,他一一谢过才折返上山。回到院时,长杕与梴松已经搬着支架搁在石桌上,几只玻璃管各盛了寥寥些许清液,颜色大同小异,堪堪盖住管底。面前摆着一盏矮壁水玉钵,她依次把不同种的花叶碾碎,放入相应玻璃管,等着清液浸润后改变颜色。

    局尺将圭垩草交给她,她舒掌托起花青洸波,和缓地裹住根系持在手里,把最后一管无色清液滴在草心。清液坠进柔波,附着根茎没入其内,离水后本无精打采、蜷皱成乱团的草叶倏然焕发生机。无色的清液在草心化出幽蓝,扶着茎络攀升向上,扩散至肥厚的叶片脉络。她覆掌引着柔波伸长,拉扯成圆球,彻底将圭垩草困在其中,驱逐着其内热量。局尺在旁添了把力,圭垩草根茎内的幽蓝急忙褪去,还是避之不及,被凝结的冰花追上。

    “这种毒名为碛莠素,是东洲一处滩涂地里生长的荒草炮制,将碛莠茎液溶于水中,同澄花碱混合而成,极喜热惧寒。”长杕一边解释,一边摇头,不肯让局尺处理玻璃管中的余毒,自己逐个催起清光冰冷着。

    见确实验出了毒类,梴松心中又喜又怯,颦愁问道:“那,大师兄他……”

    “他中的正是这种毒。”长杕晓她忧虑,寻纸记了个方子给她,不免怃怜安慰,“别怕,如今毒已明了,他会醒过来的。”

    “谢谢长先生。”梴松悬着的心不敢放下,接过药方后先浏览两遍,待背得滚瓜烂熟才叠收进衣兜。想起昨夜,转向局尺问道,“前辈见过使毒的人吗?是个光头,右脸有很长一道疤。”

    “没有。”局尺矢口否认,目光却始终留在长杕身上。她抿唇笑着望向二人,呼吸却逐渐紧促,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她只觉得天忽然热了起来,视线都被熏烤得氤氲,像蒙了层薄雾,如何都驱赶不散,要倚着石桌才能勉强坐着。

    “长先生?”梴松也发现了她的异样,轻搅扰清气,送些微风来为她吹拂,不知所措地看着局尺。

    局尺叹了口气,引剑指念起清心咒。清波似水光随咒语流出,聚成符文环在长杕身旁,缓缓沉降至地面,执著地亮着光。他注意到有黑斑从长杕衣袖下探出头,俶忽遭清光灼伤,又缩回小臂,不甘地盘旋在袖口。

    他俯身说道:“我先带她下山,你好好休息。”

    长杕耳边一阵轰鸣,承清光将轰鸣声压下,她才听到局尺说了些什么,笑着点点头。

    “长先生再见。”

    梴松行礼后与局尺离开,一步两回头地张望。直到看见长杕静坐着,默念起清心咒,有强劲清光从风中剥出,缠压着若隐若现的浊气吞噬,院中草木也复现生机,才暂且放心向山下走。

    待走得远些,庭院已在视野中不见,局尺上下打量她一番,略做思索后问道:“你能潜入规荣府吗?”

    “规荣府?”她赫然瞠目,脑海迅速推敲几回,无法肯定:“有明雨接应或许能一试,可不稚冬在,我说不准。”

    局尺点点头,解释说:“这些年来你应该听说过,京内一直有人倒卖军中武备,其幕后主使就是规荣。他除了与昩师兵曹夷丏、少将万俟交好外,还借行商纳贡之名,同安东都将军芳芜私相授受。一般时候他们的财货往来只是雇些江湖游子,唯有两次是芳芜身边亲信自行押运,防护森严,这之中必然有重要的东西。过几天各地贡品入京,一样是这个亲信送来。到时候我会扮作贼人劫道,如果失败,这些货物会径直运入规荣府中,需要他们不熟悉的人潜进去查看。”

    梴松沉想片刻,忽然忆起件旧事,提议道:“师父失踪那年,规荣曾想对师门下手,但碍于北边的订单最终作罢,或许能利用北采石场把不稚冬引开。只是若有人劫持货物,他们必然会倍加警惕,其中的重要物品可能会提前转移。”

    局尺有些犹豫,偷眼向山腰投去一瞥,长杕如果知道他的打算,大概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暗自深呼吸,将杂乱的念头逐出去,说道:“规荣日常办公在主院的一间暖阁里,平时会有佣人把东西送过去。但与此事相关的物品向来单独存在货房中,等规荣亲自去取。只要拖住他,赶在他之前察看就行。”

    梴松斟酌一番,认为确实可行,便应承下来,二人先后回了西京。

    迈上正始城门前的长阶,她用力揉揉脸,仿佛行走在云端,一切都如此缥缈没有实感。经过城楼下值守的勖侗派弟子,她立刻夸大了动作,借揉脸捂住眼睛,生怕他们看穿自己心底的打算。匆匆进城后,她沿路直冲进复康药庄,拿着方子开了十来副药才安稳,抱着回了西花街。

    赓沆派的师兄师姐们总是结伴来,带着自己那几个不过总角的师弟师妹练功,每天吵吵闹闹地扫除、吵吵闹闹地做饭,抓阄选出留下看家的人后,就一起吵吵闹闹地往绘唳堂走。从天亮后直闹到月上枝头,院里传来的喧笑声,刚一拐进西花街就能听到。

    冉郎师姐又在捉师弟出来练功,训斥声逃到街巷里。梴松听着熟悉的话语,突然觉得自己真得回来了,给大师兄抓的药也切切实实抱在怀里。她不由自主跑起来,一路跑回院子里。众人见她回来纷纷同她打招呼,她赶忙招呼大家过来,拿着药方递给师兄师姐们。几人围在一起阅览,认出长杕的笔迹,脸色不觉严肃,默契分好了工各自准备。

    梴松看着忙碌的众人,不知为何心中的石头依然悬而不下。她蹲在炉火旁守着煎药,突然想起了师父,想起了远在行北军的父母。她仰头看着太阳被檐瓦淹没,赤红的朱橙也被一并牵走,沉寂在天上的月亮倏忽显出身形。她无言望着,脑海中不觉开始揣测后续几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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