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先生的方子让众人将大师兄浸泡在冰水中,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药,以保全五脏六腑,无论昼夜。赓沆派的朋友便干脆轮班住在西花街,两人一组值守,按时更换冰水,药壶则在炉火上不舍日夜地慢煎着。

    太阳披着霞光赶来接月亮的岗,照进梴松梦里,似要膨胀吞噬下万物那样刺眼,催着她逃出梦境。醒来时,自己不知怎么已躺在床上,左右两旁皆空空荡荡,师姐同师妹们早穿好了练功服在前院集结,早课声透过窗钻进来。她匆忙换好衣服,蹬着鞋子跳出房门,舀了水去中庭洗漱。

    “终于醒啦。”听到中庭有声窸窸窣窣,故北师兄绕屋过来,笑道,“昨天跑了那么远的路,辛苦了。灶上留的有早饭。”

    “师兄!”梴松急着吐出漱口水,招呼故北到僻静处,附耳低语几句。

    随她说话,故北不禁凝眉,忧虑她结交非人,语气并不和善:“你怎么开始和那群人来往?”

    “好师兄!你就先别管了,帮我个忙!”梴松撒娇地使劲笑着。看着她的眼睛,故北恍惚觉得这副神情背后藏着莨纱与回时,而他们一个消失在东洲,一个正躺在屋内的冰水里。这个眼神就像绑缚着无边阴霾,如今也降落,笼罩在梴松身上。

    他转头望向前院,不情愿地答复:“我可以帮你,相应的,你要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好。”梴松坚定点点头,故北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连忙推着她快去洗脸,笑着催道,“好啦,再不快点饭都要凉了。”

    梴松惊讶应声,飞速跑去院里洗脸。辞别她的背影,故北心事重重回了前院,朝各自忙碌的众人使了个眼色。

    及至日上三竿,薄寡阳光被厚云妨挡,仰头看去尚曚昽辨不明轮廓,也在天空余处用力投下暖意,刺过秋装掀起人心底燥热。和清伏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许久,间有几次醒来,窗外骤然从烈火焚天倾倒成星月耀世。他浑身酸痛,却只肯辗转反侧以求暂解,头昏脑涨仍阖眼睡去。直到东天又隐隐吐白,麻雀站在栏杆上闲言碎语,无孔不入的煞气乘着寒风游荡在街上,踩着檐瓦跃入高墙,与尘埃纷飞在床前盯着他。和清头脑突然闷痛,如吃了一击重锤,将他生生从梦境中砸醒。

    他挣扎着起身,先生的力量俶忽于发间扬起金丝,化作柔波没入脑海,洗去日夜积攒的昏沉与僵硬。唯有疲惫似乎在他心底生根,飘摇欲坠却发出芽来,遮遮掩掩藏在迷雾中。他推门来到走廊,屋顶突然有敲击砖瓦声,闷沉响了两次。

    和清斜倚栏杆,仰出身去,抬头冲屋顶问道:“出去走走?”

    俄而轻巧的脚步声从屋脊传来,一步步向边缘靠近。明雨攀着花枝跨上树干,扭身翻进栏杆,暮气深重地往楼下走,幽怨交代道:“这几天去趟槐场,你的招式和本数都得让他们记住。”

    “也好。”和清随即跟上,“那里与朝中官员往来甚密,或许能有什么线索。”

    明雨摇晃着穿过桃林,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说要是拒绝执行任务会不会被开除。”

    “那你岂不是连称呼都没有了?”调侃归调侃,和清还是出言安慰,“你又不会拒绝。”

    “有点头晕,总觉得胸口很闷,但身体状况都正常。”他踉跄着往前多走几步,颓唐地坐在曲桥扶栏上,手指勉强勾住和清衣袖,偏头警告他,“情绪也比原来明显,这里的空气有问题。”

    和清运功走近,抚掌在他面前虚招几下,明绿云烟缭绕着拨动他发梢,撵走周围悄然聚拢的煞气。他盯着明雨眼瞳,澈净幽黑下倏忽闪过寸缕浑光,细不可察的煞气意外浮出水面,又转瞬溜走。

    “逃佚的煞气加重了。”和清与他回话,引他承接视线望向自己,凝眉问道,“你的身体不弱,怎么会容易沾上煞气。”

    明雨疑惑地皱眉,甩甩脑袋站起身,扬手拂散了周围的蠢蠢欲动,不明就里:“只是情绪放大,怎么会沾上?”

    和清看着他沉默片刻,忽而搭上他肩膀,揽着他继续往前走,深吸口气道:“可能我脑子不清醒吧,最近时不时头疼。”

    “还是上次接触太久了,影响那么大吗?”明雨揉揉脸,举起胳膊舒展身体,不由长叹一声,“要不干脆把水搅浑算了,谁着急谁跳出来。这样拖下去,估计别的还没有苗头,煞气就得先成问题。”

    “也得搅得浑才行,他手下那几大门派,那么好对付可防不住局尺。”和清边走边回望主院。高耸门墙在密云下倍显阴森,檐瓦向外伸出太远,躲在未揭开的天幕里,仿若倾身探出手去,握在院墙指尖。把廊前悬着的两粒灯笼都压进胸膛,故意放进一束天光,少有的微弱烛火也被盖灭。他颇为困惑难解,低语道:“南天国人应当十分清楚,煞气是不可能被完全控制的,他为什么要打这种主意。”

    “或许不是为控制呢。”眼见府门将近,明雨故意先说一半,旋即打了个响指。幽邃清光卷着一阵微风环上掌心,褪成流动净水,注入一点团成水球。从花草旁过,就淅淅沥沥落场瘦雨。

    值守的门人刚披衣起床,听到有人叫,匆匆出来开门。二人踏着昏暝离府,恰有晨曦穿云洒在路上。明雨心情回缓,勾着他肩膀附耳说道:“煞气泄露就要有人镇压,出了南天国,煞气走到哪儿,兵就得跟到哪儿。”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无奈怅然:“怎么无论哪个世界,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没点儿新鲜的。”

    “简单好用吧。”明雨脑中灵光一闪,拍拍他胸口,向后指着主院,随口说道,“放把火,看他先去哪儿,看谁先过来?”

    “动静太大了,能逼出消息固然是好,但也会打草惊蛇。”和清思索着,“还是想办法联系局尺,或者从采石场入手,先把城里的窝点打掉,看看反应。”

    “那我就不去槐场了,我要找个地方喝酒。”明雨顺手从他怀里摸出点资费揣进口袋。二人走离将军府许久,路边住家与商铺才多起来。

    大多店铺还没卸板,只有早餐铺子已经在门外摆好了桌凳,香味乘着热气从窗户涌出,腾腾地熏着招牌。行人不过零散三两,随便挑一个在路边坐下,来块儿糖饼就米茶,花糕少许几个,也总有人乐意掰碎了化进茶里吃。

    二人任找了家店坐下,从窗口接过茶碗糕碟。明雨特地选个偏僻角落,压低声音对和清说:“果然本地人也经不住这个口感。”

    吃了好一会儿早餐,又漫无目的在街上闲走,不知不觉周遭忽然喧嚷起来,车马行人络绎自身边经过。降下的天光半暖非暖泛着淡蓝,竟也有莫名热气从肤下钻出来,抬眼张望才发觉日已近中天。二人约了傍晚时分禡台见面,便分道而行。

    明雨看着和清往槐场方向离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双手插在口袋百无聊赖继续走着。他转了个身四下张望,思考是不是派来跟踪的人起床太晚,抑或他们已经迈过了某个门槛,不再需要这么初步的考察,总之今天一早就能干干净净地出门,没有若隐若现的麻烦跟着。他随口骂了句脏话,看到路边有卖棍糖,溜达过去买了一个叼着。

    棍糖的做法很简单,把熬好的糖浆稍稍放冷,剜出一块挑在削好的细木棍上,剪断糖尾缠上去,反搁在糯米纸上,等糖浆彻底冷下来,木棍也刚好沉在中间。摆摊的大姐人很热情,四周总是围着一圈小孩子,她就专门剪下来一小块滴在糯米纸上晾着,也不要棍子,等冷下来送给孩子吃。

    明雨猜测这糖是用当地的小麦做的,化开后嘴里微微的甜,又微微有股麦芽清香。他闲散地行经路口,无意一瞥,视野角落猛地掠过一家兵器铺,牵着他匆匆退步回来,往隔壁街道拐去。

    这家铺子似乎来头不小,仅门面就有三间阔,全部大敞着,紧屋里也照得透亮。门口排放几个木筐,模样老旧还有不少划痕,木板横纵仍结实整齐,里面摆着许多刀剑。中间横列着兵器架,各式刀剑到鞭锏锤弓应有尽有,左间竖着枪戟戈矛等长兵,右间并排几张桌案,上陈多样匕首叉刺、短钺暗器。再往后才是柜台,墙上挂满了绳结坠饰,只有一个伙计看着连环画守着。听到有人进来,不过抬头瞄上一眼,照规章打声招呼,就继续看画书。

    明雨随手拎出两把剑来看,皆是精铁铸就,流畅锋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鞘身净面平整,并无过多装饰,只在两端刻有直线凹纹。他略作打量插回筐内,在架子间闲逛,最后相中了一把弓。相较于普通铁剑,弓的质量显然要差些,整身由木制成,弓梢曲度与回弹都小,比起真正作为武器使用,倒更适合拿来当力量练习。他张弓空引试着手感,近满张时指端隐约递来细弱滞重,不禁扬眉,缓缓将弓弦合放,绕掌旋转着把玩,去往柜台付款买下来。

    临出门前,他稍一斟酌,又折回去拿了筒箭。正要离开,迎面忽然走来一位青年男子,堵在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看。明雨狐疑地瞥他两眼,绕开他回到路上,用布条把弓身系上,拎在手里闲逛。

    不成想男子突然转身跟来,与他并行问道:“你是规荣府里新来的门客?”

    明雨拿出棍糖,莫名其妙:“是我,有事吗?”

    男子没理会他的困惑,继续追问:“方便说话吗?”

    “不吃糖就挺方便。”明雨回道。

    “梴松要见你。沿原路往前走,下个路口右拐,离远点跟我来。”故北说完便停下脚步,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明雨把糖塞回嘴里,没听见一般继续溜达。街边有不少推着小摊卖玩具首饰的,几个孩子就聚在摊位旁嬉笑吵闹。他凑过去围观,发现孩子们在玩一种叫“捻捻转儿”的玩具,用木头雕刻成,像小号的陀螺,头顶有个把儿,正转反转都可以。他不禁有些怀念,从摊位上挑了一对,边走边抛掷玩着。

    右边的街上多是布料铺子,间或有裁缝铺杂在其中,沿街叫卖的小商也大都在贩首饰。明雨左右顾盼,西京人似乎格外喜欢叮当作响的东西,无论服饰还是头面,总要有几处带着铃铛或流苏。就连最不喜累赘饰品的江湖中人,尚备有几件繁缛常服。他只觉得吵闹,下意识想,可惜城里没有农田,常年在地里耕作的人大概也会觉得吵闹。不过有工坊和采石场,路过工坊时倒确实少听见叮当声。

    慢慢悠悠走了不久,故北果然从巷子口拐出来,哪怕他驻足片刻看些玩具小吃,也能不远不近地引在前面。他们要去的地方似乎离这里有些距离,明雨吃完了一整块糖,故北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在路边寻个都厕,把木棍丢进去。又走了约一炷香之久,故北忽然转步进了一家酒馆。明雨假做不经意,四下环顾一番,便跟着进门。

    酒馆不算大,一楼只摆了不到十张方桌,合有两台八方桌。明雨扫了一眼,径直登上二楼。西京的酒茶饭馆生意最是好做,闲散的江湖子弟没事最爱往这里走,纵还未至饭点,已经零零散散凑了几桌。

    闲聊声中,梴松托腮坐着,不时斜眼偷看一旁的师兄,心虚地咬着嘴唇,脑内飞速搜刮着,想寻来个借口把他支走。故北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帮她把茶添满,无可奈何地调侃:“答应的时候那么干脆,现在怕我教训你?”

    她嘿嘿傻笑着,俶尔见明雨出现在楼梯口,举手示意他这边。明雨笑着走过来,在对面坐下,同二人打招呼。

    寒暄过后,梴松突然哑火,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故北率先发问:“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既然这位公子是将军府的贵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绘唳堂遇到的。”明雨倒了盏茶,浅慢饮着。梴松补充道,“那天你留在家里了,冉郎师姐他们也在的。”

    故北疑惑地盯着她,梴松一摊手,乖巧地不说话。他没好气地问道:“将军府的人什么时候肯屈尊到绘唳堂了!”

    明雨好笑地托着脑袋,从规荣府里携出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轻佻答他:“绘唳堂的门又不拒客,这样歌舞怡人的圣地还不许我去吗?”

    梴松深呼吸,猛一拍故北的胳膊。做好了心理准备,徐徐说道:“其实今天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上次的毒针,已经有了结果,毒物是碛莠素,产自东洲,并不常见。那个光头或许是东天国人。”

    听到光头两个字,故北脸色微变,神情骤然严肃,闷声喝着茶。明雨颇感趣味地盯着他,转而对梴松说道:“看来你师兄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

    “不。”故北矢口否认,“我们不会跟进同一件事,回时调查的那些,我只听说过。”

    明雨耸耸肩,接过话题:“关于这点,我跟收云找到了你做记号的平板车,就停在北边采石场。他可能是规荣的人。”

    “规荣并不缺爪牙,为什么要找一个东洲人?”梴松疑惑不解,沉默过后只能暂且搁下,说道:“这第二件事,也和规荣有关,我想让你帮我潜入规荣府。”

    “什么!”明雨还没来得及考虑,故北就脱口而出。引得不远处几桌客人纷纷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小声质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梴松一早猜到他的反应,深呼吸说:“昨天我遇到了局尺前辈,他说过几日有批十分重要的货物进京,如果不能在中途拦下来,需要有人进去察看。”

    “这个局尺,他独来独往惯了找不到人帮忙,也不能瞄上你啊。”故北焦躁地敲着桌子,起身就要离开,“我去跟他谈。”

    “师兄!你听我说。”梴松连忙拉住他,把他按回座位,恳劝道,“大师兄受伤前,我曾看见他拿着一个琉璃碎片。前晚,我跟着明雨他们去了一个地方,有人就在那里制作这种琉璃球。局尺前辈说,这些地方大部分都是大师兄打探出来的,他也是为此才险些被灭口。我知道你们想保护我,可事到如今,我不能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你们不能把我排除在外!”

    看着她坚定的眼瞳,故北也明白她到了参与进这些事情的年纪,不愿被一直小看。可旋即,那片阴云便追随而来,伏匿着伺机将她彻底吞噬。他纠结地倚墙靠着,长吁短叹未有尽时。

    “欸。”明雨稍抬下巴叫他,说道,“她可是夫秋派弟子,事事隐瞒岂不更危险?想保全她,你们得做好兜底的准备。”

    一番考量过后,故北像是失掉了大半气力,疲惫地闭上眼,轻声说:“这我自然清楚。”

    梴松心里一阵酸楚,总觉得似乎是自己做错了,赶忙抓住他胳膊:“我保证以后所有事都提前告诉你们!”

    故北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明雨仰着头抱臂思索,小声念叨:“以我和收云的行动来看,规荣府内外并无暗哨,仅仅潜入府中易如反掌。但府内侍从众多,常在各院行走,要想自如来去,恐怕不太可能。”

    “关于这点,规荣格外重视采石场的订单,只要把那里搅乱,他一定会派亲信前去察看,府中门客估计能调开不少。”梴松讲起她同局尺的计划。

    “我们居住的客寮偏僻,平常少有人经过,可以趁夜了解环境。”明雨说着,找伙计要来纸笔,简单画了个平面图。又递给梴松,逐个院落、路径说与她标注。梴松览阅着图纸,不免惊异于他绘画之潦草,却莫名其妙地形象,待墨迹吹干叠放进衣兜。

    明雨忆起上次她提过的名字,好奇问:“对了,你之前说的炟旰是谁?”

    梴松欲言又止,用指尖蘸了茶在桌子上画着圆圈和竖线,解释道:“南天王的正式称呼是统御大将军,麾下有仅遵王命的昩师。因肩负镇压消解浊气之命,故设弼御将军佐治全国军政事务,若南天无王,则由其统领昩师。在弼御将军下,另有参知机务,上正宗室、下察百官。此外,才置畿卫将军管理中畿军,安某都将军管理各行军。”她说着,更觉朝政晦暗不明,对规荣的讨厌也多一分:“炟旰先生即是参知机务。当今王上壬子并未任命弼御将军,才使畿卫将军规荣结党营私、舞弄权势,同参知机务分庭抗礼。”

    “原来如此。”明雨默默点头,终于理解了情况,心底不由无语,对如今局势毫不意外。

    梴松抹掉水痕,与周围几桌熟识的朋友打声招呼,赶在饭点人多起来前离开。

    临走时,故北俯身在明雨耳畔提醒:“他不会信任你们,永远不会。小心死于非命。”

    “谢谢。”明雨冲他们挥挥手。干脆留下吃顿午饭,待慢条斯理地吃完,酒馆客人也才逐渐上来。他沿窗口翻身出去,挑了片舒适的屋顶,晒着太阳小憩。养足精神后,想起前些日子闲逛,曾路过几家书院,便循记忆溜过去,躺在树枝上听先生授课。

    间有软风吹来,把不过片刻的闷热也拂散,继而便是秋高气爽。额头还未回神渗出汗珠,柔风就赶来替人拭去。此般好时节,总有人不愿消遣在风光里,一早就相约槐场比试较量。

    与槐场尚有距离,各色清光剑气便掠过院墙冲出来。残破的法阵阻拦不住,只能削去其灵骨威力,任躯壳撞在邻街砖瓦上碎成薄烟。和清以手背推开迎面的剑气余魂,信步迈进槐场。

    除了刚进门的广阔校场供各派武者比试外,勖侗派仍将这里作为道场,每日都有授业师兄师姐审核拜师者资质。他经过时短窥几眼,往来门徒中已没了初识武功的新人,想必如今的勖侗派身份,俨然成了江湖中人追名逐利的敲门砖。

    道场中并无刻意划分的区域,大多是比试之人随便找个空旷地方。这会儿来人还不多,众人识趣地散开,让出一大片区域供两位青年才俊切磋。其中一位姑娘穿着瀑蓝间杂火砖红的花衬衫,领口与袖口的束带都最不爱系,被她直接抽掉。纯白长裤有驼褐编绳系在腰间,裤脚收进荔白长靴里。短发的暗色压不住赤红,在碎发梢处明亮地挑出来,简直比眸中浅绛更赤几分。她手执一柄乌青镂花细骨铁扇,错身让过破空而来的剑刃,以边骨在对方腕上一转,轻松下了男子的剑。且以铁扇为承反拨出一道微光,击着剑柄向上走,扬手将长剑夺下。

    “承让。”她合扇抱拳,笑着把长剑倒持还给男子。

    “多谢姑娘赐教。”男子恭敬地行了个礼,接回剑后径直退场。在旁观摩的人对这样的结局似乎司空见惯,熟练地复盘着两人招式中优劣,等男子退到场边便与他一道讨论。

    和清记得这位姑娘,名为来偲,同是规荣府中门客,在别院居住。来偲伸着懒腰,转头一瞥,也看到了他。不免觉得新鲜,大老远就冲他打招呼:“呦!收云公子,你也来啦,比一把?”

    和清颔首轻笑着,徐步上前。右手于身侧缓抬,明绿清光被他引着从空中发出芽来,长成无叶的笔直树枝,远端处分生一根短杈,悬在身边随着他走。他在场中站定,抱拳说道:“还请来偲姑娘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来偲赞许地看着他动作,抱拳笑道:“过谦了,我还要请公子手下留情呢。”

    二人行了礼,不约而同地收回笑意,后撤几步拉开距离,彼此对望观察许久。忽然,和清猛地收指一弹,唯有一道激光闪过,金属击撞声迸裂而出。众人回过神时,来偲展扇身前,扇面上正抵着那根透澈树枝。她移扇半遮容颜,俶尔隐于扇后轻呵口气,扇骨若有还无升起一点微光,骤然有赭石朱色清光纷扬似尘雾,飞沙走石朝和清袭来。和清勾手召回树枝,如割云断水破开一角,垂悬身前。

    突然有破空声响,铁扇刺裂红雾转瞬奔到眼前。他侧仰身子闪过,回身时树枝一顿,仿佛有明绿光起,刹那间荡尽烟尘。待赭石同明绿余烬皆落定,二人不知何时已换了位置。树枝仍悬在和清身侧,铁扇也依旧持在来偲手中。

    难得遇见对手,来偲畅怀大笑,说着点到为止。冲院墙上残破的禁制一比划,与他约定回头找个开阔山野再比。众人惊叹于二人比试的华丽,又少见能同来偲势均力敌者,纷纷上前与和清结交,免不了讨教几招。

    来偲脱身出来,悠闲地坐在道场边观摩,笑他像个初生小猫,被人众星捧月般缠着,轮流打招呼请教。直到日薄西山,她才挤进人群里把和清解救出来,拽着他去找酒馆吃饭。槐场里的人总喜欢再比一局,拖到不能再拖才出门,附近的饭点都要迟上不少。赶在人多前,来偲买了饭菜打包,走在路上边逛边吃。

    “你那个好朋友没一起来?”她捏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问和清。

    和清把肉片夹进碎饼里包起来,随口回道:“我们约好了在禡台汇合。”

    “那刚好,就往那边走吧。”来偲不紧不慢地吃着,突然碰碰他胳膊示意拐弯,一边说道:“你跟局尺还真有点像,无门无派,师承无名之人,又在槐场声名鹊起。”

    和清暗中瞄她一眼,问道:“没听他们提起,这个人也常来吗?”

    “早就不来了。”来偲满不在乎地说,“愿意混迹在槐场的,不是追名就是逐利,他可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那你呢?是求名还是求利?”和清问。

    “我?”来偲哈哈大笑,“名和利都不求,我只喜欢玩和看热闹。”

    “槐场是个切磋习武的地方,有什么热闹好看?”

    “没有热闹你还能来?”她突然反问,笑道,“怎么样,你是规荣这边的,还是炟旰那边的?”

    和清脸色一变,借着食物掩饰,说道:“我二人从西洲流浪来,幸得将军收留,自然是将军这边。”

    来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抿唇笑道:“我虽说是个四方浪子,总也有籍贯。你是假的,我可是真的西洲人。”

    和清不动声色,想好了措辞准备试探一番。她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优哉游哉地边吃边说:“别紧张,没有诈你。我巴不得你是炟旰那边的,你们俩真跟了规荣,可就没热闹看了。”

    和清不禁凝眉,一时拿不准她话中真假。没等他细斟酌,来偲便用干净的半边手掌拍拍他,指着面前狭窄小径说道:“往前走就是禡台,活久点儿啊!”话罢大笑着离开。

    他略有迟疑,还是迈步沿着小径走。狭长夹道在黄昏时飞速暗了下来,甚至有些看不清脚底。不知走了多久,小径忽然到了尽头,斜沉日光扫在街上,刺得他眼前恍惚。明雨正叼着糖坐在对面,见他从小径中穿出,喊着名字朝他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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