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虞慎一上位就把徐寿折腾得够呛,更何况还有宁琅在徐寿身边里应外合,就等皇帝咽气的那天,把弑君这顶大帽子扣到他头上。

    只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账本记载了徐寿从胡国大量收购摄魂粉,却没说是什么人与他交易,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徐寿收购摄魂粉是为了蛊惑皇上。宫外他尚且鞭长莫及,宫内他可是做得非常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胡国那边一定还有一个他的同谋。

    虞慎批阅着今天的折子,目光停在“御史台”三个字上。

    冷了元家这么久,是时候让元浩做点事了。

    ……

    巴哈尔离开,又逢元家被贬,元浩一直兴致不高,从前公子哥儿当惯了,头一次尝到遭人白眼的滋味,很不好受。

    御史台的事务依旧繁杂,元浩每日殚精竭虑,彻底收了以前的潇洒模样。崔竹生被虞慎一旨调入中书省,两人又过回了从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只有崔竹生眼巴巴给沈松送吃食的时候,元浩才会调笑他几句,仿佛两人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元浩在哪!”

    太监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御史台的宁静,元浩着急忙慌地放下手里的案卷,跑到院子中央跪下。

    “太子殿下密旨,接旨吧。”

    如果不宣旨,太监很少有油水捞,面对元浩这么一个风光不再的人物,很难称上有好脸色。

    元浩接过,嘴里道着谢,谄媚地给太监塞了银子,等对方心满意足地走了,瞬间垮下脸。

    元浩啊元浩,不是说最不屑官场上打点这一套吗?他嘲讽自己。

    他回到自己办事的案台,用小刀挑开蜡封。

    他先是欣喜,随后又沉下脸色,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下职后把崔竹生叫到清然居。

    ……

    “什么事?”崔竹生初至权力漩涡,哪怕有世家背景,也是劳心伤神,许久未见,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整个人都憔悴了。

    元浩话到嘴边又转了弯,“你好好照应你自己的身子,别到时人家笑话沈松找了个病秧子夫君。”

    崔竹生果然瞪他,“我的雨前毛峰就不该拿出来。”

    “虞慎要派我去胡国,利用巴哈尔找出徐寿在胡国的同伙,即刻出发。”元浩缓缓道。

    “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崔竹生问道。

    “胡扯的,借院正的名头去问候。”元浩烦躁道,“只能暗地里查了,但……我不想把巴哈尔牵扯进来。”

    “皇上不知道能撑到何时,虞慎想把一切都栽赃到徐寿头上,苦于证据不够,这才着急。”崔竹生端起茶盏,“等战事一起,哪还有时间管这件事?”

    “他大可趁乱弄死皇帝,何需拘泥于徐寿?”元浩抱怨道。

    “你我从前都小看他了,以为他不过是想坐龙椅,不曾想他是学那始皇帝,欲至万世而为君。”崔竹生嘲讽道,“若他真有那功绩,也不枉崔家半世骂名。”

    “巴哈尔去了胡国就再没与我联系过。”元浩低声道。

    “你是来使,她是公主,你们怎样都是要见的。”崔竹生宽慰他,“去一趟也好,胡国扶持徐寿,总该有个目的。”

    小厮叩门,应当是元浩的行李收拾好了,随从已经在门外等着。

    崔竹生站起身,郑重地向多年好友行礼,元浩亦是抱拳。

    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不用说。

    ……

    虞国疆土辽阔,去胡国步履不停,也得走上近一月。

    元浩咬着牙,硬是提前了三日到达胡国边境。

    胡国地处高原,是以这里的人们皮肤颜色稍深些,然而,这样就更衬得他们湛蓝色的瞳孔如一汪湖水,摄人心魄。虞国多烟雨,日头少,虞国人总是白皙些,更遑论闺中小姐,去哪儿都要丫鬟撑着油纸伞,长相也是温婉挂的,不若胡国人有深邃的五官。当然了,还有崔竹生这样的特例,比一般的小姐还要白上几分,剑眉星目,轮廓亦是清晰。

    进了胡国就不宜日夜兼程了,元浩领着随从,踏进了胡国边境的驿站。

    “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迎上来的是一个虞国面孔,态度殷勤,似与长安没什么不同。

    “一间上房。”元浩将马绳递给小二,“去买些上好的马草,和房钱一起记。”

    “这……”小二竟然为难起来,看元浩人多势众,又回头看了眼掌柜的眼色,凑近低声道,“公子,您第一次来胡国做生意吧?”

    元浩为了赶时间,避开那些繁文缛节,一路上都没有将使臣身份暴露过,他扫了眼四周,冲着小二点点头。

    “您往前走十五里地,有个思乡驿站,那儿是专门接待虞国人的,有您要的上房,咱这儿是不会把上房卖给虞国人的。”小二为难道,“您这次来有带译语人吗?若是没带,赶紧去前头儿那雇一个,不然您这买卖可难做,再往前头走一个城,就没人会说虞国话了!”

    元浩瞥了眼身后的随从,配合道:“还有这讲究?我确实初来乍到,还得多谢小兄弟您提点我。只是来者皆是客,我们虞国的客栈驿馆可从来没有不接待胡国人的规矩。”

    “您是不知道,胡国人讨厌虞国人得很,这一年更是全民皆兵,就等入了冬打虞国个措手不及呐!可盼咱们徐监正料事如神,虞国上下早早准备才好。”

    “这种军事情报,你怎会知晓?”元浩故意问道。

    “他们大街上都贴了呐,征兵从去年就开始了,难哟。”小二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跑到这儿来讨营生,他们这儿又不待见咱们虞国人,只会给你派些脏活累活。”

    元浩若有所思,说道:“既然没有上房,我们就住别的房间,我们这行人就在你这儿住下了,劳烦小兄弟给你们掌柜通传声。”

    一行九人,问他们要了五间房,都是在走廊尽头或楼梯前这样的地方,吃食和打扫还需另付,摆明了宰人。对待胡国人,则不需要另外付钱,甚至特地安排了向阳的房间。

    跟着元浩来的都是元隆知的老下属,有的人看不惯他们这样欺负人,早就咬牙切齿,被元浩一一安抚下来。

    元浩故意要了一桌吃食,果然是刚才那个小二送上来的,那人纯朴老实,一见元浩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公子您看您花这份冤枉钱做什么?您虽然点了吃食,但这份量都比胡国人的少,不若去附近集市上买些饼子吃。”

    “小兄弟,你我也是投缘,别忙着走,坐下来吃点?”元浩拦住他。

    “哎呀,公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掌柜盯我盯得紧,太久没在他跟前儿晃,会扣工钱的。”

    “在这儿做事这样憋屈,何苦呢?”元浩给小二塞了不少银子,“我也是想多打探打探消息,不然人生地不熟的,我也难办啊,小兄弟,咱们老乡见老乡,你体谅体谅我。”

    “行吧,我就和公子您多唠几句,您喊我小兄弟,其实我已经成家了,生了个女孩儿,只可惜两岁时走丢了,至今没找着,孩儿她娘因为这事成了痴人。我们村就在边境上,村里人说孩子丢的那两日刚好有胡国人来,我这死马当活马医,不就指着在这儿人来人往的地方,能听到些消息么。”

    “你受苦了。”元浩拍拍小二的肩膀,起身给他斟了酒,“对不住,我从北边来,对这儿还是陌生了些,这些年两国相安无事,为何胡国人会如此厌恶虞国?”

    “我也是听别人说,自从胡国送了个公主去长安,他们就一直内讧,为了不起内战,胡国的皇上就拿虞国当靶子,稳定民心呐。”小二喝了点酒,也打开了话匣子,“胡国的各个部落就等着谁把虞国这块肥肉啃下来,好当下一个皇帝呢!”

    说罢,小二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绢,仔细摊开铺在元浩面前,上面绣了一副女童像:“画像太贵了,我就想出来这个法子,喊我大哥媳妇帮忙绣的,我闺女眉毛里藏了个痣,道士先生都说这叫眉里藏珠,是好命呢!公子您走南闯北,还得劳烦您受累帮小的多留意。”

    小二的神情是明晃晃的怀念,元浩看着他,一时语塞,宁愿他问自己求钱求权,也比求上这么一个大海捞针似的愿望好。

    “令爱今年,几岁了?”元浩接过手绢,仔细看了,女孩眉眼与父亲长得很像,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知道他这么说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这个瞬间,小二会是欣喜的。

    “应该是六岁了。”小二兴奋得站起来,拿手比划着,“我大哥家的圆圆今年也六岁,有这么高了。”

    元浩答应着:“好,我定会帮你留意。”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这钱我不能要,公子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小二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拿着元浩的钱袋拼命往元浩手里塞。

    元浩一番坚持,让小二收下了钱。

    等小二走后,他突然开始厌恶这一切,连一家人的团圆都无法保证,对得起史书上大书特书吗?父亲为朝廷奉献一生,因为他们的只言片语就差点沦为阶下囚,他元浩胸无大志,也不若崔竹生那般醉心权势,哪怕他在御史台挣得半亩地,公主是君,他是臣,又如何与她并肩呢?

    忧国忧民,忧得了大国,却忧不了小民,真的有意义吗?

    元浩走出房门,凭栏向下看,小二正在被掌柜的训斥,他给的银子大半被收缴去,小二也不恼,笑嘻嘻地迎客。

    他会在乎胡国和虞国的战争吗?他会在乎胡国到底谁是下一个皇帝吗?他会在乎世家名声,在乎是不是徐寿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他只想要自己的女儿回家。

    ……

    离开驿站,元浩亮出了自己的使臣腰牌,他再接触不到胡国的普通民众,也无需担心译语人的事情,一路都是宴请,来往皆是胡国官员与本地商贾巨鳄,他似走在空中,看不见底下的芸芸众生,都在等着神明垂怜。

    胡国还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到达胡国王宫时,元浩就被告知,招待他的酒席将在大草原上举行。

    这是元浩第一次见到草原。

    一眼望不到边际,漫天遍野的绿,其中偶尔点缀些牛羊,胡人爱穿热烈的颜色,一点红,或是一点黄,又或者是青金石染成的蓝,美不胜收。

    等到夜幕降临,偏偏他撞上好天气,万里无云,繁星点点,西边是一轮温柔的月,地上是一团一团的篝火,热闹的笑声不绝于耳,孩子们和狗追逐着跑跳,空气中是霸道的肉香味。

    铃音响起,一排舞女鱼贯而入,就如上次胡国来朝,相似的舞蹈,直至中间的人将面纱掀起。

    是巴哈尔。

    元浩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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