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下雪了。

    轻柔的雪花飘下,落在相对的二人中间。似乎是偶然,有一片雪花恰好点在漆黑的眼睫上,激得眼睛的主人一颤,垂下了微红的眼眶。

    沉昭本来无所谓地盯着半空中发呆,陡然之间看见沈昀带着雾气的眼睛,一时间愣住了。

    她和沈昀实在是太像了,沈昀用那张相似的脸作出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实在是让沉昭心里有点奇怪的别扭。

    “你真的防备心好重。”沈昀闷着声音道,他早就用阵法查过了,用姚沉这个名字叩问天地,只能追溯到两年前。

    他还记得水镜中的画面。她穿过狭长阴暗的林间小道,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为了上药,她坐在水边,面无表情地将药草挤压成一团按在与她脖子仅仅只差三寸的锁骨伤口处。

    青色的汁液混合着血水流下来,给衣物留下一团昏沉的污渍。

    她看着水面,水镜外的沈昀看着她,两人仿佛在不同的时间中对视,沈昀能看到她姐姐眼睛中的阴郁和脸上难掩的疲惫,他的姐姐却看不见两年后弟弟的痛苦与悲切。

    沉昭非常认可沈昀这个评价,所以她重新戴好帷帽,歇了本来想打探一下有关公主祭的心思,任谁被这样防备都不会高兴。

    沈昀看着她的动作,浅色的唇抖了抖,被喉咙哼了一下,才发出声调:“你这些年,过的真的很不好。”

    沉昭的手停了一瞬,继续整理帷帽的白纱,其实那纱已经很平整了,沉昭却好像跟它较上劲了一样,顺着纱的纹理捋了一下又一下。

    “姐姐,你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沈昀轻声道。

    沉昭默不作声,越过他,向冰原深处走去,独留沈昀留在原地。

    半晌,沈昀苦恼地揉了揉眼睫上未干的水滴,拿出传讯玉,对另一头的人道:“槐安,吩咐下去,各地雪卫,见到她,如见剑君。”

    传讯玉那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沈昀的眉眼浮现恼怒:“这不是没问到吗?你照做就是,问那么多是对我姐姐有想法吗?”

    天大一口黑锅砸下去,槐安的声音几乎能穿透传讯玉:“我的青天大老爷,你颅内有疾吗?需不需要给你请长生门?”

    沈昀冷哼一声,又低声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那是自然。”言国无药城内,槐安接过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双手奉上的青玉盒子,道:“这最后一件切玉光,也让我拿到了。”他目光扫过大堂内跪在血泊中的几个人,嗤笑一声,慢慢踱步着向外走去,口中却不停:“你不知道无药城现在有多荒唐,自从药宗死了以后,无药城城主之位空悬,几个长老为了夺权争得你死我活,最后倒好,便宜了言国的那些个玩意儿。”

    与自己冷心冷情的姐姐的沟通再次崩塌,沈昀并不介意与好友多聊一会天换换心情:“我记得,药宗是有两个弟子的。”

    “对啊,大弟子姚思行继承了他全部衣钵,却因为逆天行事被逐出师门,小弟子嘛,不怎么出名,不过我刚刚在无药城走了一遭,知道点内幕消息。”槐安走到空旷的地方,卖了个关子。他满怀期待等着沈昀的问题,那边却沉默了许久,才道:“她……叫什么?”

    没发觉到不对劲,槐安继续道:“别急,你先听我说。那个小徒弟是个瞎子,听说是偷东西的时候被药宗在大街上捡来的,平常也不怎么出去,但是嘛,我恰好遇到了几个她的故人,所以问到了她的名字。”

    “叫什么?”

    今天的沈昀异常急躁啊。槐安摸了摸下巴,也没再吊人胃口:“叫沉昭。”

    “哪个沉,哪个昭。”沈昀已经坐在了雪地上,他没有注意背后有个幽魂一样的男人慢慢走过来,只是从储物袋中取出了布阵的材料,又珍而重之地召出一根紫身印金的笔,提笔画阵。

    传讯玉中,槐安的话一字一句传过来:“沉冤得雪的沉,昭回于天的昭。”

    名字,是人沟通天地的媒介,知道了一个人名字与长相,对于有的大能来说,等于掌握了这个人的命脉。

    显然,沈昀便归于这类大能的范畴中。

    他切断了传讯玉,提笔在雪中写下了那两个字,淡金色的光泽没入阵法中,沈昀取出一面镜子,放在阵法中央。

    摆的几样珍贵材料中的灵气很快被抽干,沈昀眼睛也不眨,看着镜面中浮现的景象。

    看样子是一条长街,街上人们穿的衣物与北地人略有不同,但是不难看出,这地方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安定富庶的地方。

    然后,紧接着出现的一个身影如同滴在白纸上的墨水一样突兀。她穿着破旧的衣服走在街上,动作摇摇晃晃,似乎生了重病,周围的人看见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些。

    看身形年龄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就这样摇晃着走向一个包子铺,不少人围着那个包子铺,都在买包子。

    那个小女孩借着身形优势,趁没人注意她,伸手抓向蒸得热气腾腾的包子。

    然而一只手按住了她。

    乞丐一样的小女孩身体瑟缩了一下,抬起一直垂着的头,露出一双与脏乱的脸极度违和的涧石蓝眼睛。她眸中很快蓄起泪水,惊慌失措地看着抓住她的人,两腿一弯,不顾还被抓着的手:“对不起大人,我太饿了,都昏头了,我这就走。”

    沈昀只觉得呼吸一窒,登时天旋地转起来。

    八岁,他的姐姐八岁便开始流浪,甚至要为了一个包子去向人下跪,他八岁的时候,剑君为他找来了最好的灵药为他补充先天点灵不足落下的毛病。

    纵然沈昀难受得无以复加,过去的事情也已经发生,镜中的历史也依旧在重现。

    沈昀认出抓住小沉昭的人正是年轻时候的药宗,他愕然地看着小沉昭,用不容她反抗的力道拽起了她,问:“你娘亲呢?”

    小沉昭察觉到面前的人没有恶意,小声道:“我没有娘亲,叔叔,你能放开我吗?”

    药宗复杂地看了小沉昭一样,对包子铺的老板道:“包两个馒头给她。”

    老板自然认得出城主的脸,殷勤地挑了两个又大又软的包子递给小沉昭,小沉昭抱住纸袋子,却没有动,用那双澄净的眼睛不安地盯着药宗,药宗察觉到她的情绪,付了钱便离开了她的视线。

    等到人消失不见,小沉昭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包着包子的纸袋匆匆向着一个方向跑去。

    隐去身形的药宗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

    小沉昭跑进一间破旧的庙中,因为脚抬得不够高,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庙中的人听到动静,都聚拢过来,语气虚弱,关心道:“昭昭!你没事吧?”

    沉昭低着头,将被擦破的手往衣服上按了按,又捡起那两个沾了灰的包子,看着庙里饿得颧骨凸起的几个朋友,递过去。轻声道:“有两个包子,快吃吧。”

    几个小孩接过了包子,没有嫌弃那上面的灰,几下分了,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有力气哭:“我好想我爹娘……”

    小孩子总是会被情绪引导的,一时间破庙之中哭声与抽噎声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哭的只有小沉昭。她转过身,坐在门槛上,刚刚哭出来的可笑泪痕还留在她脸上,她的神色却冷淡至极,一点也看不出方才那副惶恐落泪的模样。

    直到观察了她许久的药宗掐断了隐匿身形的术法,出现在她面前,她的表情才走了一点变化,她果断地捡起石头,挡在破庙与药宗之间。

    药宗依旧用那复杂的眼神看着小沉昭,在沉昭握不住那石头,额头冒出细汗之后,他问:“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砰”的一声,这面被临时征用,可以照出妖邪与妄念的镜子在主人的怒火之下粉碎了个彻底。沈昀被中断的阵法反噬,嘴角渗出血,表情却阴沉得可怕:“他分明认出来了。”

    药宗姚让尘!他分明认出沉昭是谁了!

    这样的眼睛除开沈玄,没有人会有,他姚让尘身为沈玄的至交好友,怎么会分辨不出?又怎么看不出沉昭与沈玄那极为相似的眉眼?

    他分明,清楚沈玄找了沉昭将近十年。

    怒火灼烧着沈昀的肺腑,他勉强压住怒意,正想要闭目调息,却感受到了什么,回眸望去,缺只看到一片苍茫的世界。

    躲在一颗枯树后的男人无声无息。

    如果沉昭站在他面前,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幽魂一样纠缠她许久的谢空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昀没有发现他的气息,他匆匆收拾好东西,怒火中烧地往南城去了。

    少顷,谢空妄从树后面走出来,站在沈昀先前停留的地方,被匆匆用雪掩盖的阵法在雪下闪动着若隐若现的金色灵光,吸收了足够灵气的阵法除非主人灵气耗尽,否则不会消失。

    而沈昀丢进阵法中作为材料的,都是一等一的珍贵宝物。

    谢空妄蹲下身子,看着阵法中龙飞凤舞的字,他知道这是被他送发坠的那个姑娘的名字,他来的时候,已经看全了镜中的所有景象。

    脑海中隐隐约约想起了一点事,但是那个念头如同水中望月,虚幻得让人把握不住。谢空妄皱起眉,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但是单凭这个名字还不足以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宿命,他静待良久,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放在了阵法中。明亮光滑的刀刃上很快出现了新的景象。

    如同他猜的那样,能够显露影像的东西都能够作为这个阵法的眼。

    沈昀一路风驰电掣,匆忙回到他在南城的暂居点后,守在门口的雪卫伏雨走上前,问:“殿下不是跟着姚沉殿下出城了吗?”

    沈昀往房中闯的动作一顿,抬起阴沉的眼睛,他扶着门,对伏雨道:“把十年内姚让尘和剑君的传音玉找出来带给我。”

    伏雨心中一惊,忙垂头应是。

    传音玉可以留下双方交流内容的,伏雨联系了惊蛰城的雪卫,找出了这些年沈玄剑君与药宗姚让尘的传音玉。

    东西被沈昀制作的单向传送阵送到了南城,沈昀接过那枚传音玉,召出六道笔,在传音玉上勾勒出几个符号。

    传音玉最初由炼器大能制作,其中铭刻了大大小小的阵法,注入主人的灵力激活阵法,然后这些阵法沟通天地灵气,在激活对应修士的灵力气息以后与对方传音玉建立栈道,再将声音用灵气截取封存,通过栈道传输到对方的传音玉中。

    既然是截取封存,传音玉中也自然会留有封存传音的阵法,只要剑君的传音玉和药宗传音玉之间的灵力烙印没有消失,沈昀就可以提取出药宗与剑君的对话。

    虽然传音玉没有主人灵力无法开启,但是这个小小的封印阵法还拦不住拥有世间最珍贵的制阵灵器的沈昀。

    很快,几个符文被沈昀打入传音玉中,原本黯淡无光的传音玉顷刻之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沈昀闭眸凝神,很快从四个永久灵力烙印中找到了药宗。

    传音玉的灵力烙印分为两种,短期和永久。顾名思义,短期的灵力烙印在一定时间内会自行消散,永久的灵力烙印则是有专门的灵气供给阵法维持烙印。

    由于灵力烙印可以保存传音这个特性,永久的灵力烙印只会出现在至亲至交之间,毕竟人心叵测,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传音不会被传播出去。

    想到剑君对药宗的信任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对待,沈昀一阵气短,他推算了一下药宗收沉昭为弟子的大概时间,定位到对应节点,走提笔写下几个符号。

    传音玉发出沈昀熟悉的声音。

    “姚让尘?”沈玄的声音响起。

    主动发起传音的人却一时沉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沈玄不耐烦地发出咂舌声时,他问:“沈昀那孩子现在还好吗?”

    “没那么虚弱了。”提到沈昀,沈玄语气平和了一些:“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梦到了曾经,有些伤怀,想与你们说说话罢了。”

    沈玄笑了笑,这声笑也被传音玉忠实地记录下来,她说:“姚让尘,咱们几个人,最重情谊的就是你。但是人生哪有事事顺意呢?季不秋代替折剑山坐镇边界开始,我就有预感,咱们这伙人终究要散了。”

    药宗苦涩的声音响起:“季不秋……你知道了?”

    沈玄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们想瞒着我的事,我不会过问。但是我是谁,我可是沈玄啊。”

    似乎是被她这番狂妄的话感染,姚让尘也发出一声笑:“是啊,你可是沈玄。”他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我最近收了个徒弟。”

    “不会又是姚思行那样的吧。”沈玄警惕起来。

    “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是防备心很重,晚上经常会惊醒。”姚让尘轻声道。

    那时的沈玄全然不知自己的挚友说起的是自己寻找了几年的继承人,她道:“最近言国赵国又打起来了,是逃难过来的孩子吧。”

    “或许是吧,我不打算传授她医术,思行的事,我也不想见到第二次了。”

    “姚思行的那颗怜世之心生错了时间,世道这样乱,百姓这样苦,他一个人如何救得了所有人呢?”

    “是啊,也是我的错,我把他教得太良善,才让他酿下如此滔天大祸。”

    对话到此结束,沈昀呆坐在桌边,许久,迷茫地按住正在流血的耳朵。

    他们的对话中,有他不该听到的事。

    沈昀取出手帕,擦去耳边的血液,思绪不断。

    是什么让他受到了这样的天道镇压?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强行去求知那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的答案,便会受到天道规则的镇压。只是这件事哪怕是他这个种族都不能窥探吗?

    是姚思行?还是季不秋的镇压边界?

    几乎只是一瞬,沈昀心神俱震,下一刻便吐出一口血,眼睛也抑制不住得变回原来的翠色,他狼狈地伏在桌边,双眼不断流下血泪,却是不敢再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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