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遮挡物的马车在寒风中摇曳,徐行和君让尘就坐在赶车的将士身后,喝了一路的凉气,只怕从头到脚没一块热乎地方。

    捧起双手在唇边吹着,徐行与旁边老实赶车的小兵攀谈起来,“这儿的天气可真冷啊,这位兵哥如何称呼?”

    在北龙军中,能被派来干这种不痛不痒小活的,顶多属于最末等的将士,吴明好倒也宽心,对着说官话的徐行一顿输出。

    “我?我叫吴明好,在军中,大家都喊我光子。”明,寓意光明。

    疾行的马车沿途颠簸着,吴明好手里的缰绳却稳攥着,也不管后面的谢炤清和躺着的两个人是怎么样的上下晃动,他只需要稳住马头。

    听光子语气里的随和,徐行这才歪在扶手上随意地聊着。

    “光子哥,听你口音像是戌城人士,缘何会在龙荒当兵。”

    战乱年代,参军入伍好过苦守着不见麦粒的田地,但如今国泰民安,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何况还是边关这种极苦的条件。

    但吴明好的回答却是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北长缨都未曾深究过,这些誓死跟随漠北将军府的将士,为何如此坚毅。

    快意驾马的光子不似初来时那般急躁,龙荒的寒风磨平了他躁动的心,现在的他,沉稳无比。

    “当兵嘛,为非所图两样,为国,为家,就像北箫翎,北将军说的那样。”

    无疑,北箫翎是整个北家最会带兵的存在,他言辞透着慷慨激昂,惯会振奋军心。

    “将军说,不管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北龙军,但既然跟随他来了龙荒,就要把家,把自己抛到身后,我们脚踩着边疆,睁眼就是战斗,闭眼就是防御。”

    也许现在他还跟北长缨他们说笑,下一秒就会披上战甲杀敌,死在沙场也未可知,最不济的,就是落个尸骨无存。

    但北箫翎告诉他们,哪怕死,也要死在敌人的剑下,绝不后退半步。

    所以,这位北家二少爷,北长缨的二哥,在还未来得及娶妻时,就殒命于大雪中,那一年,将军府还未曾被发配龙荒,而北长缨,也不过年十五。

    许是久不听闻自己的二哥,北长缨心头落寞万分。

    “所以,你们是为了我二哥,才一路追随着我们吗?”

    当初北长缨的父亲本不想带北龙军来龙荒,甚至在军中放出命令,准允他们归家。

    但是,整个北龙军,足足一万三千人,竟无一人卸任。

    所以,一行浩浩荡荡的军队,护着他们漠北将军府,入主了龙荒。

    这份憾天的情谊,北长缨和北箫衍,一辈子也还不清。

    吴明好知道北长缨的身份,出于对长官的敬畏,他讪讪地挠了挠头,“也不是啦将军,就是,反正翎将军是个好将军,我们都是自愿的。”

    听着一路上,吴明好回答了每人的几句话,裴胄却始终一言不发,他难得的披上了余殃准备的大氅,将连欶整个人抱进怀里,除了心思坦荡的君让尘,无人敢往他们两个身上看。

    因涉及军中要秘,未避免惹事,徐行只是捡了几个芝麻烂谷子的事说着,一路上,竟也觉得飞快。

    等到他们来到望辽城城下时,天已经擦黑了。

    “龙荒这边日短,黑夜偏长。”

    看到君让尘在算着时间,北长缨适才提醒,不过申时,却不见了日光。

    不同于他们一路走来的城墙,望辽城的城壁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霜,隐约能看到冰层下的厚黑墙壁,这是为了抵御外敌,特意修建的。

    马车悠悠驶进寂寥的城门口,吴明好拿出北龙军的令牌给驻守的将士看,而为首的守卫认得北长缨,当即就下跪问安。

    “属下叩见将军。”

    哪怕北长缨一界女流,放眼整个望辽城,却也没人敢轻视她,不仅因为她是北家五小姐,更是因为她只身一人,去给城中百姓谋希望。

    跳下半高的马车,北长缨虚扶起领头的守卫,拍了拍他身上本不存在的尘土。

    “近日天寒,辛苦你们了。”

    出去走了这么一遭,她才算体会到,为何父亲会待军中将士,像是自己的孩子般关怀。

    感念到面前挺拔如松之人的挂怀,驻守的将士们都眼含着热泪垂头,“将军,城中百姓,候您多时。”

    那日北长缨离城前,在城门上站了许久,看着寥寥无几的长街,把看守城门的任务,恳切安排给每一个将士。

    可是,紧闭的城门关不住人心,还是有漏网之鱼跑了出去。

    所以,到底是城中百姓候着北长缨,还是守城将士们等待着北长缨,望辽都到了残喘的时候。

    吴明好再次驾车往城中将军府行进时,裴胄和余殃的目光都紧盯着关阖的城门,这扇他们差点就破开的大门,这次却对他们敞开了怀抱。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余殃并不喜杀戮,更不喜战争,但双方都各持着自己的利益,苦的,却是拼命厮杀的小兵,以及无辜受牵连的百姓。

    但裴胄心中,却有了比较。

    本以为城中会热闹非凡的徐行,眼看着一家家关闭的店门,街上只偶有出门百姓,竟不见一丝活城的气息。

    “北长缨,怎么这望辽城,如此古怪。”

    倒不是徐行这般大惊小怪惹人耻笑,只是他未曾听说龙荒疫病之事,至于是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

    而对此心知肚明的其他人,却都选择三缄其口。

    如今,他们愿或不愿,都来了望辽城,既然来了,那就不能置身事外。

    远远看到将军府的北长缨,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些,却怎么也看不到。

    “怎么三哥如此小气,连门口的油灯都不点。”

    夜色初上,正是万家通明的时候,但将军府周围,却漆黑一片。

    将马车勒停在府门口,吴明好还急着回去换班站岗巡逻,便没有跟随他们进去。

    目送着最后的余殃进了门,他这才调转马头,向城中的粮铺去买南泗华事先定好的粮草。

    一砖一瓦都透出朴素的庭院印入眼帘,不同于长街外的漆黑,将军府中还是点着几盏油灯的。

    但跟随着北长缨走了许久,他们沿途都未曾碰到一个下人,更像是来了一个寂寥老人的独院。

    几人就这般各怀心思地站定在府中的内厅里。

    而昏暗烛光下,独站着一位身形萧瑟的姑娘,正摆弄着桌上的饭食。

    直到看见亲人的那一刻,北长缨才算彻底放垮了肩膀,忍住夺目而出的眼泪,她也不避讳身后的几人,嘶哑着声音冲那抹熟悉的背影喊道:

    “嫂嫂。”

    她如母亲般疼爱自己的嫂嫂,愈发消瘦了。

    北长缨仿佛看到烛光下闪着的银丝,那是操劳的印证。

    收拾着碗筷的云晚钗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像是幻听般不可置信地转身,可突然闯入眼帘的红衣少女,不正是离家一年之久的妹妹吗。

    “长缨,是长缨。”惊喜的语气中,参杂着抹不开的愁云。

    慌忙将手里的精小瓷碗置于桌上,云晚钗几乎小跑着前来,握住北长缨泛凉的手,“长缨回来了,我,我这就去唤你三哥前来。”

    这厢含泪对望的姑嫂说着体己话,一旁的谢炤清和徐行却将要架不住百来斤重的朱华希和侯子瞻。

    “余少侠和君让尘哪去了啊,留我们两个在这看着。”

    人家家里人叙旧,裴胄带着他们两个跑得无影无踪,倒苦了他们两个。

    谢炤清扶着歪七八扭的侯子瞻,差点没跌倒在地,还是细心的云晚钗发现了隐在角落暗处的他们,在北长缨的搀扶下踱步过来。

    “濯州云氏,云晚钗,拜谢各位少侠。”宛如花面的笑颜展开,礼数周全的北家大少奶奶,向他们行了一个朝中的大礼,着实把徐行他们吓了一大跳。

    一看北长缨的家人如此见外,谢炤清也不扶着碍事的侯子瞻,将人一扔就回了一个同样的礼数。

    “嫂嫂轻言,我们怎堪谢字。”一路走来,不过是相互帮扶,拜谢是万万不能的。

    一身娇贵之气的云晚钗看起来病弱非常,但依旧掩不住她骨子里的世家气魄。

    “长缨骄纵,自是主见惯了,倒累了你们一路关照。”

    几人一来二去,倒是把跟着北长缨来的谢炤清他们夸了个从头到脚,反观北长缨,看着自己嫂嫂还能拿自己打趣,心中的那点悲戚也淡了不少。

    “嫂嫂,我找三哥有急事,他现在可在府中?”

    还未等云晚钗询问北长缨缘何突然归家时,北长缨率先问起北箫衍的行踪。

    可粗布袖口下,云晚钗素白的手,却绞成一团。

    “你,你三哥他,他现在府中。”

    甚至一刻钟前,他们两人还因北龙军的事情闹了不愉快,北箫衍更是滴水未进,就怒气冲冲地喊人将他推回了房间。

    心中记挂着医书的北长缨没有注意到云晚钗的异样,只是拜托操持着家事的嫂嫂,将侯子瞻他们给安置了。

    “空余房间倒有,只是,你朋友为何这般昏迷不醒。”

    就连谢炤清不小心摔到侯子瞻时,都不见人醒来。

    北长缨安抚地拍了拍嫂嫂的手背,似有千言万语呼之于口,最后也只化作片缕叹息。

    “此事说来话长,嫂嫂,你先把他们带下去安置,再备些热食,我先去找三哥。”

    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云晚钗虚扬起的手臂缓缓落下,她体弱,所以做什么都有气无力地,倒像个病秧子。

    歉意地莞尔一笑,她伸手给徐行他们引路。

    “府中条件怕是比不得其他地方,你们将就一二。”

    风餐露宿了几天,现在别说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算是个狗窝,徐行他们都能倒头睡去,可想而知,他们赶路这几天的劳累。

    推开后院久不住人的房间,原本,这间是属于北箫霖的,但他从未踏足过,荒芜至今。

    率先进屋的云晚钗点上已经所剩无几的蜡烛,让徐行和谢炤清把昏迷的两人放置在塌上。

    “虽然有些破败,但我定期也会打扫,住人不成问题。”

    至于徐行和谢炤清两人,云晚钗却带他们去了隔壁的重院。

    路遇屋内燃着烛火的院子,徐行疑惑地问道:“嫂嫂,这间有人住吗?”

    为何他们自进来,就没碰见什么人,现在却遇到一个看似有人居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院落。

    闻言,云晚钗只是笑得羞涩,“这啊,这是我和夫君的院子,只是他去世多年,现在就我一人打理。”

    而误以为云晚钗是北长缨三嫂的两人只得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尴尬和羞愧。

    云晚钗像是知道他们的误解,显然,这也不是她和北箫衍第一次被人这样误会。

    “我夫君,是漠北将军府的大将军,北箫逸。”

    而她,就是北长缨的大嫂,北箫逸的遗孀。

    在说这话时,云晚钗甚至连面上的悲伤都没有,但了解她的会知道,她是一个泪往心中流的女子,寻常事项伤不了她,除非悲恸异常。

    只见过她失态一次的北长缨,从此再也不敢看第二次。

    走在府中的小路上,云晚钗惦念着他们还未用膳,特意把他们带去刚才的内厅,等他们三人到时,刚才消失的裴胄几人,又复而出现。

    而唯一不见的,是与裴胄寸步不离的连欶。

    离开此地前往厨房的云晚钗没有注意端坐在堂中的几人,倒是徐行按捺不住操心。

    “怎么就你们三个,连欶呢?”

    说是坐在堂中,其实也只有裴胄在坐,余殃抱臂在他身后,君让尘斜靠着堂中的柱子,一言不发。

    当时君让尘就是看到裴胄带着连欶和余殃离开,才举步跟上,结果裴胄却只是找了个温暖的屋子,把连欶放好后,又加了几层结界,这才带着余殃回来。

    不过这些,裴胄觉得也没必要告诉他。

    就当徐行额头忍耐的青筋突起时,谢炤清的轻喊声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质问的话。

    “北姑娘。”

    谢炤清眼中的北长缨溢满了愧疚,与他擦肩而过时,更是深深低下了头。

    与他不同的是,堂中其他人看的,都是北长缨身前轮椅上的男人,现今北龙军的执掌者,北家三少爷,北箫衍。

    与他们想的不同,北家出枭雄,而唯有排行老四的北箫霖,一朝入朝为侍郎,可谁都没想到,在北家接二连三的事故后,如今,带着北龙军在边疆厮杀的,竟是个断腿的残废。

    毫无生机的双腿与北箫衍枯槁的身形诡异地相符,他眉眼间挡不住的戾气充斥在整个内厅里,如果不是北长缨及时把他推到上座,只怕他单是眼神,就能把徐行他们杀好几遍。

    待吱呀的轮椅落定时,北箫衍那与外在十分不符的气息,不紧不慢地响彻整个内厅。

    “远方来客,望恕照顾不周。”明显,他这是不欢迎的意思,连以礼相待之道都不顾。

    随他而来的北长缨却只是站在他身后,歉意地看一眼神色凛然的裴胄,而蜷缩着的手指,正紧握着轮椅的扶手,连骨节都硌得生疼。

    “抱歉,答应你们的医书,失窃了。”

章节目录

增暮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为鱼得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为鱼得鹿并收藏增暮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