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缡再一次冷醒,室内已天光大亮,睁开眼,天花板是巨幅的森林画卷,浓绿苍翠的数目,幽静的池水与娴雅飞鸟,然而在精灵眼里,没有声音与感触的画与真正的森林差了太远,她挣扎着起来——身上盖的三层被子太沉重,知道魔王已经离开,她下床走到白石露台,藤蔓和其他攀援植物覆盖墙壁和立柱,清越的鸟鸣随晨风涌来。

    放眼望去,是延展而下的白色宫殿群,绿树、鲜花与瀑布点缀着一座座精致亭阁、连绵回廊,侍卫伫立,人影穿梭来往,再远的地方,是更密集的房屋,不像宫殿那样高耸优美,那里的人影更多,都成了天上飞鸟般小小的影子,却洋溢着生机与活力。

    那是中心广场,那是平原,那是火山。长缡目光扫过,一一辨认,此时的新奇感让她短暂忘却冰冷的四肢。

    看了一会,她转身出去找夜哥哥,却听到叩门声,一个声音礼貌地问:“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她打开门,是昨晚那名女子。“露……”长缡想起她的名字。

    “我来服侍您梳洗。”露用精灵语说。

    长缡当做一个新的游戏听露的指示,坐在凳子上,不要乱动,看镜子里的自己,比冰镜更清晰,阿缡多美丽呀!阿缡和夜哥哥哪个更美呢?当然是夜哥哥最美了,嗯……恶魔公爵也还不错,但他多么邪恶!他还会“心灵魔法”这种强大的魔法,阿缡一定会战胜他。

    不要歪头,等着露把长长的头发都梳一遍,您的头发真美呀!您的头发也很美,阿缡因这赞美在心底沾沾自喜。然后再用两只冰蓝色的树枝状夹子把两边头发夹在耳后。用温水洗脸时,长缡把发抖的手在水里泡了很久。

    拿了一沓衣服来,您挑挑喜欢哪件吧。长缡都很喜欢,于是都留下来,同时被告知还有更多美丽的裙子,这多好玩呀,可惜一次只能穿一件,今天她选了紫色丝绸的长裙,穿上以后她摸了好多遍,百花精灵要是知道我有这么多好看的衣服不知多羡慕呢!

    还有鞋子,五位侍女用带流苏的枕头捧了五双鞋子,鞋子?长缡瞥了一眼她们的脚,没有出声,她选了一双银色的,觉得比她们穿的都繁复精致。

    “你们为什么不换一双鞋呢?难道不是这几只更漂亮吗?”长缡不明白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和鞋子,露和几位侍女却穿着朴素,甚至一样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没有回应。

    露知道精灵完全不了解人类世界,只是微笑地解释:“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王宫的规矩。”

    一不小心又暴露了自己的无知,长缡更加谨言慎行。

    项链,手镯,戒指,她都选了紫色的水晶和宝石,让她想起夜哥哥眼睛的颜色。梳洗的游戏结束了,接下来是早餐。

    露带她到另一个房间,湖畔风光的壁画,像一棵花树般的大钟,表面装饰花纹的柜子上摆着金属的孔雀,陶瓷的蓝色兔子,在长缡眼里都很怪异。盆栽里的树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土壤,它一定非常难受吧,树根不能自由伸展,只有高大的花瓶不是什么拙劣的模仿,上面画着一个骑士——又让她想起恶魔公爵。

    坐在装饰浮雕鸢尾花的扶手椅中,餐点一一呈上来,长缡起先吃了莓果和奶酪,心情稍微好一点,直到看到银色的盘中躺着一只鸽子,上面洒满香料。

    长缡立即就知道,人类会故意杀死其他生命然后吃掉它,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将它们放在银色的盘子里、用薄荷叶装饰。

    精灵感到一阵痛苦,即使心不在了,那个位置还是会疼痛,她或许无法阻止邪恶的偷猎者,可是……夜哥哥,你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它们都是阿缡的朋友。

    长缡离开餐桌,面无表情地对露说:“带我去找夜哥哥。”

    “有什么急事吗?吾王此时应该在议事厅,王国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如果不是很着急,我们可以在外面等。”露察觉出精灵的情绪有所变化,但不知为何。

    “我在外面等。”长缡冷冷地说。

    议事厅内,魔王与人类王国的元老权臣商议炎魔之战后的恢复工作,席风祭司提到漫天星火烟雾使得平原上众多生灵逃往南方,农作物烧毁的烧毁,剩下的失去授粉者,现在急需订购授粉服务,需要派遣小队去南方城市租用和购买蜜蜂蝴蝶蝙蝠。

    魔王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他想起在森林里和长缡的游戏,那已仿佛发生在另一个时间流中,再难重现了。

    “吾王,你从森林带回来的精灵不懂得人类规矩,你也太纵容她,今后绝不可与她同居一室,引得宫内上下议论。”说话的是古老家族的女公爵,也是汐儿的母亲。

    魔王抬起狭长的双眼与她对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对方分毫不让。如果不是看在汐儿的面上,他一定不会客气。

    “孤知道。”他简短地回复。冰冷的双手在渐渐变暖,她过来了。

    女公爵显然并不满意,追问:“吾王打算如何处置她?”

    门外传来叫嚷惊呼,琉夜蓦然抬头看向金碧辉煌的大门,在女公爵惊愕的视线中,大门被推开,穿着紫色华美丝绸长裙的精灵孤傲伫立,侍女匍匐,侍卫双腿被冰锥冻住不得行动,一时寂静。

    “夜哥哥!”阿缡声音清透,有一丝不确定,她一路走来想的都是质问琉夜盘中的鸽子,但此时她感到这个场合并不适宜,空气紧张震动,精灵步履轻盈,穿过权贵们凝重暗沉目光交织的一列刀戟。

    她一点点靠近,温暖一点点回来,他再也不冷了。

    眨眼之间,长缡已经环住魔王的手臂,斜倚在王座上。“你在玩什么游戏?”她的眼睛依然纯真,却有了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忧暗。

    “荒唐!成何体统!”女公爵惊怒不已,“王国贵女举止端庄,吾王怎能容忍这种败坏之事!”

    阿缡转头看向女公爵的熊熊怒火,但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快来人……”

    白发祭司抬手制止了女公爵,对阿缡用精灵语说:“精灵,你不该在这里,我们王国有规则,现在请你离开。”

    长缡感觉出祭司故意做出的威严,还有所有人的傲慢与不友善,她闯入了异域,闯入猎杀鸽子的人群,等等——有一张微笑的脸,她对上碧绿的蛇一般的眼睛,是恶魔公爵!她厌恶地避开,感到了屈辱——他可以在这个房间里,而阿缡不被允许。长缡望向魔王。

    黑衣的魔王抬手轻轻地拿开精灵缠着他的手,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阿缡,我有任务要交给你。”

    长缡点点头。

    琉夜面对众人说道:“精灵长居森林,可以沟通百兽生灵,孤决定派遣精灵回雾歌森林带回授粉者,莲冰,你带上车队一起去。”

    “遵命,吾王。”年轻英俊的亲王说着站起来,露出一个没有真情的笑容,走到王座旁弯腰一把托起长缡。

    “走吧,小精灵,我们去请授粉者。”他用精灵语逗孩子般说。

    长缡依然以目光询问琉夜,魔王的默认使她有些悲哀地感到,在这里她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享受自由的快乐,而夜哥哥被他的王国和人民分走,只留了一小点儿给阿缡。

    长缡就这样闷闷不乐地被抱走了。

    到了走廊,莲冰放下长缡,轻轻拍一下她的头:“你这个野蛮的小丫头,我们侍卫还被你冻着呢。”

    长缡解开咒语,盯着他:“我还不认识你。”

    “我是莲冰,是……人类。”身穿华服锦衣的亲王双臂抱肩,声音舒朗,故作孩子气,这种“假装游戏”让阿缡多了一丝亲切。

    “你叫他夜哥哥,那你叫我莲哥哥吧。”

    “阿缡。”长缡淡淡地笑,目光粘在门上不离开。她还在期待琉夜走出来,带她周游王国。

    “我现在要去组织车队,走吧,和我一起工作了。”莲冰拉精灵的手,发现她的手变凉了。

    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但长缡很快就被王国眼花缭乱的繁华吸引,目不暇给地接受着新事物,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他们一齐说话,阿缡总是不能把每个人说的话都听完整。

    午后,由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从人声沸腾的王国大街出发,傍晚时分到达森林边陲。

    远离了她的心,刺骨的寒冷甚至冲淡了重返森林的愉快,马车停下,莲冰在车厢外说:“天要黑了,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然后转身指挥侍卫扎营煮饭。

    车厢良久不听动静,莲冰打开车门,以为精灵睡着了,却见长缡蜷缩一团,一动不动。

    “阿缡?”亲王上前拉她的手,竟像触碰到一片冰雪,他缩回手,惊疑又问:“阿缡,你怎么了?”

    “快生火,我冷……”长缡埋着头,挤出幽幽的声音。

    “你不会是生病了吧?”莲冰想开个玩笑,这次他有了准备,伸手将精灵捞起,带她下车。

    ——她真的太冷了,在议事厅众人前抱起她是一回事,现在他不会抱着长缡给她温暖,如果是汐儿,他才会那么做。不过奇怪的是,冰雪精灵竟然会怕冷吗?回想起在王座前,那时精灵绝对不会这样冰冷,他忽然明白了。

    真可怜。莲冰将长缡放在篝火边,怜悯地看了一眼孤单的孩子般的精灵,很快掐灭那一瞬间的恻隐,她只能成为一颗棋子。

    温暖华贵的绒毯裹在身后,透明寒冰般的眼睛中映着火焰光芒,长缡不禁更加靠近温暖的火焰,直到快要触到火舌,被莲冰拉住。

    “阿缡,是因为失去了冰魄吗?”他同情地叹息。

    长缡不语,脸上没有表情。

    “你为人类王国做出如此牺牲,我不代表所以人类,我只代表我自己感激你。”亲王的话似乎发自内心。

    长缡稍微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这个人……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说感谢的人。但是,她做的一切又不是为了这一声谢谢。

    暮色四合,森林快速划入夜晚,鸟兽泯寂,精灵又回到熟悉的世界,此时的她与从前无拘无束的生活间仿佛有着巨大的隔阂,不仅仅因为失去的心,还有失去的身影。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纷乱如麻,让她想不出头绪。她只尖锐地感到一件事:魔王不仅不能和她时时刻刻一起,而且还会做出让她不开心的事,为了满足他的王国和人民,对了,他的人民——那些和莲冰、祭司、恶魔公爵坐在一起的人不喜欢她。

    “哔——喂——”不远的树梢传来低低的鸟鸣,是她的朋友发现她回来了,但不敢靠近。

    长缡抬头看向鸣声方向,她想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家。莲冰察觉到了,出发前魔王遣人送来信函,让他在森林中多逗留几日,如果精灵想留在森林,要劝她留下。

    但是,这可不是他的意思。

    就在长缡想站起身时,莲冰以蛊惑的语气说:“精灵,你爱上魔王了吗?”

    长缡的注意被他吸引,清丽秀美的面孔是茫然的:“艾……?”

    莲冰没想到精灵对人类文化和语言全然不知,他咧嘴笑了笑:“你不是总想在他身边?还有,连王国未来的皇后汐儿都不曾在别人面前抱住魔王的手,没有很深的感情,会那样亲近吗?”

    长缡又听懂了一半,未来的皇后,也就是说,魔王未来有一个伴侣,森林里的飞鸟双宿双飞,未来完成一个仪式后,他只会与汐儿时刻在一起。

    “未来,还有多久?”她绝望地问。

    看到心思情绪都摆在脸上的精灵,亲王莲冰心中窃笑,表面却随意地说:“在想什么啊,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汐儿,很大可能吧,除非——”

    “除非?”长缡听得很认真。

    “除非魔王喜欢另一个女子,让她做皇后。”莲冰慢慢说道,往篝火里扔进一根枯枝,火光照亮了他英挺的五官和幽暗的眼睛。

    “哔——喂——”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鸟鸣,精灵陷入沉思,甚至没有听到鸟儿离去的扑翅声。

    用过晚餐后,金银月的光芒已洒满林冠,亘古的静谧唤醒了精灵心底的记忆,莲冰让长缡快休息,尽管贪恋篝火和绒毯的温暖,长缡却站起来一步步向黑夜的森林深处走去。

    “阿缡,你去哪儿?”莲冰叫住她,皱着眉心。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你要走了?忘了魔王交给我们的任务了吗。”

    “天亮后我会回来。”长缡没有回头。

    莲冰有些不高兴,他怕长缡就这样消失了,但他现在只能相信她说的话。

    长缡忍受着疼痛般的冰冷,走了很远,一直走到春之谷,她没有去找冉遗鱼,她有些羞愧面对智者,她钻进一棵杉树的树洞,让松鼠一家温暖自己,一些好奇的鸟儿也来了,他们在萤火虫和发光蘑菇的荧光里听精灵讲故事,长缡讲了一些新奇好玩的,很少说魔王。

    问到今晚来到森林里的陌生人,长缡说:“他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他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可以骗过我,但他不知道我们可以直接感受对方的心灵,他比恶魔公爵都坏。”

    第二天清晨大合唱时,长缡穿过晨曦微露的林间回到扎营地,亲王没有偷懒,已经吃过饭开始拔营了。

    “回来了?”莲冰看到紫色的身影,微笑着上前迎接,只见光滑亮丽的锦缎已满是灰尘,划痕累累了。

    “花蜜是授粉者的食物,有几个授粉者部族愿意前往恩赐平原服务并定居,但人类绝不能伤害他们,否则全世界的授粉者都不会再光顾。”长缡仰头看着亲王,后面的话可称为警告了。

    “我答应。”莲冰不假思索地承诺,“我会和授粉者的统领签订一份魔法契约,回去之后发布规定,严惩违规伤害授粉者的人们。”

    “那么,和我来吧。”长缡比较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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