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漆黑无边的夜,快马加急的信送到江州来,信上写他的父亲沈肃在边关突发恶疾已病的不能起身。

    恶疾?沈肃的身子骨一向硬朗,这叫他如何能信。

    所以他连夜离开江州奔走边疆,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已经等不及第二天,他匆匆留下寥寥几句述清原委的信件,临行前解下随身带着的玉佩压在另一封上。

    第二天这封信并着玉佩一起交到了江亦柔的手上,彼时的江亦柔正值金钗之年,看着这封信忽地有些伤怀。

    信上写:阿柔,夜间忽闻家父病重,吾已启程速归,多年相伴情难自禁,特留玉佩以表吾之心意,此佩乃家母所传,盼吾与所爱同心同德长相伴。待汝及笄,吾定然前来求娶。不论汝与吾是否有意,及笄日,重逢时。

    阅完后她将这封信原模原样的塞回了信封中,在心中祈祷着他们都能平安无事遇难呈祥。

    手上玉佩的重量因着这封信也跟着变重起来,她回屋将玉佩收在她枕头边的小匣子里,连着那封信。

    这匣子是纪澜亲手做的,外面那层红漆,是她和纪澜一起涂的。

    前去边疆的路上,纪澜特地去了药王谷,他犹记得幼时外祖父从外带回来的白发老翁,一身浩然正气满目慈善,身后跟着的背着竹篓的小姑娘,竟然是京城故人。

    他又惊又喜,“明月姐姐,没想到我们竟能在这里见面。”

    那时的严明月年纪并不大,却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满身的淡然和气,“我也没有想到师父他老人家说的病患,竟是你。”

    “纪澜,你的事我略有耳闻,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纪澜苍白着一张脸,嘴角尚残留着一抹猩红,虚弱的扯出个笑意来,“嗯,还不错。”

    严明月走上前,温热指尖探上他的脉搏,脸色骤然一变,“这哪是还不错,简直是不错极了。”

    “若是再晚些时日,阎王就该派小鬼来接你远赴极乐了。”

    纪澜道:“明月姐姐此言差矣,阎王派来的小鬼,只能接我到……”

    他话还未说完,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下倒去,纪成武眼疾手快的从后将他横抱进屋,对着白发老者恭敬道:“我小外孙的一条命,便全数系在你身上了,还请百老多多费心。”

    百老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啊你,竟会给我寻些麻烦事,且出去候着吧。”

    纪澜当时全身上下被扎得像刺猬一样,但他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他这条命算起来还是百老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万幸,他还活着。

    他现在还能去求求百老,救救他的父亲。

    纪澜日夜兼程快马加鞭,除去饮食和小憩,便一直在路上,终于临近了传闻中的药王谷。

    前方要去药王谷的路并不好走,不能骑乘,只能徒步,谷口有小口,从那小小的缝隙里可以窥见山谷里立着一座高大威严的石像,那石像头上生着牛状犄角垂着长长的胡须,拄着拐棍伫立在山谷处,眺望着远方。

    谷口石壁爬满青苔,绿油油一片,远远看着像是一处小山包。

    纪澜伸手摸了摸,那青苔触手柔软湿润,他若是想快点进去,翻越眼前这层壁障无疑是最快捷的方法。

    他正在思忖着,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哼唱声,从那破开的小口处可以看见自远处走来一个提着竹篮的小童,她爬上石像,用提前浸润好的抹布由上而下的擦拭着。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窥视,那小童走近了些,大声道:“何人在此?”

    纪澜也往前走了走,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小童的视线中,“晚辈纪澜,求见百老。”

    小童看了他几眼,这人看起来疲累的很,整个人又病怏怏的,整个身体拢在那宽大的狐皮大氅下,彷佛下一秒就要倒在谷外。

    她想了想,师父常说为人医者救死扶伤乃是本分,万不可见死不救。

    尤其是不能让人死在谷门外,丢了我们药王谷的名声。

    小童转身跑了两步,又三两下爬上石像,在石像的拐杖上旋转了几圈后轻轻一拍,随着拐杖上下浮动,山谷处的壁障渐渐开出两人的距离来,小童上前扶着纪澜,“请随我来。”

    石像往后是一大片姹紫嫣红奇花异草,纪澜尽量让自己片叶未沾,接待她的是严明月,她正埋头将药碾子里的草药包起来,只略抬头瞧了他一眼,“纪澜,距离去岁去看你,你今日狼狈了不少。”

    纪澜嘴角苦笑,“明月姐姐莫要打趣我了,”他顿了顿,“我今日来……是想请百老出手……救我父亲一命。”

    严明月手上一顿,“伯父他……”

    “父亲在边疆突发恶疾,如今已不能起身。”

    严明月垂下长睫,告诉了他一个近乎残忍的事实,“师父他现下不再谷中,半年前他便为寻几味奇药,云游四方去了。”

    纪澜听后身体有些脱力,勉强撑着桌沿才不至于倒下身去,严明月从壶中倒了杯浑浊的汤水给他,“你先歇歇。”

    “父亲如今危在旦夕,我又如何能歇得……”

    他还想说些什么,严明月飞速往他身上一点,他便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往地上坠去,一旁的小童赶紧上前,堪堪将他扶住。

    院中药炉咕咚咕咚熬了几个日夜,严明月忙的不可开交。

    再醒来时纪澜只觉身下颠簸,他全身的骨头都似要散架般。

    睁眼便看见严明月那张淡然温和的脸,他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少,“我睡了多久?”

    严明月神色淡淡,“整整三日。”

    纪澜撩开自己腕处的衣裳,看见那些熟悉的针孔后,涩然一笑,“劳明月姐姐费心。”

    严明月道:“你这条命可是我与师父拼尽全力才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怎能让你轻易死去。”

    说罢她眼里隐有责怪之意,“我知你心急,可人力终比不得那天上鹰能高飞直越群山去,纵使你纵马不眠不休,也无法立即抵达。”

    “倘若你因此病倒在途,岂不更延误时机?”

    纪澜瞥向窗外囫囵而过的群山,半晌没有说话。

    北疆苦寒,越往北去凉意越甚,又行了几日,终于到了驻军之地,天色尚早,远远便能看见营帐外燃起的团团篝火,纪澜带着一行人往军营走去,果不其然被守卫拦住,那守卫上下打量着他们,神情十分戒备,“你们找谁?”

    这行人穿着一看就不是当地人的装扮,守卫心中有些狐疑,难不成是京城派来的什么人?

    纪澜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家父沈肃现在何处?”

    没成想那守卫倒是个极有责任的,一边朝后吩咐,一边道:“你如何证明你是沈大将军之子。”

    纪澜未答,静静候在原地,只消等前去禀报之人回来,但凡是沈肃身边亲近之人,见他便知真假一切无需作答。

    不多时,身穿银甲的士兵带着位头顶红缨身穿红黑铁甲的将领过来,纪澜看清那红甲将的样貌后,唤道:“吴伯伯。”

    吴莽是个粗心大意的性情中人,大掌劳劳往纪澜肩背处一拍,拍的纪澜几乎趔趄一下,“澜儿来了,快,随我进去看看你父亲。”

    营帐一掀,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这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沈肃现在拖着身子半坐在榻上,见他掀帐进来,目中竟然有些欣慰,“澜儿,你怎么来了,来,过来,让为父好好看看。”

    沈肃掩鼻咳嗽了两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纪澜的肩膀,“好小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距离当年一别,他们父子已有七年未见了,是以沈肃猛的见着纪澜,竟然有些恍惚。

    记忆里尚是稚子模样的他,如今已经长的与他身旁的吴莽一般高了。

    严明月进帐后就觉得哪里不对,朝沈肃行了一礼,恭敬道:“沈伯伯。”

    纪澜忙道:“父亲,如今明月姐姐医术了得,快让她给你瞧瞧。”

    沈肃将目光向严明月移去,却像是看不真切似的,最终越过严明月停在她身侧无人的地方,“药王百草春的弟子,自然是医术了得的。”

    严明月抬手晃了晃,沈肃毫无反应。

    怪不得方才入帐时,总觉得沈伯伯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沈肃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他的眼睛,如今能见度越发低了,之前尚能看得远些,如今只能模糊看清一米之内的东西。

    严明月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抖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送到沈肃掌心,“沈伯伯,先将这药丸吃了吧。”

    沈肃想也未想,给予她百分百的信任,一口下去,不多时竟觉得有些困顿了。

    “严丫头,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想是累坏了。”

    他抬手对吴莽道:“将他们带下去好生安顿,夜里都警醒些。”

    后面这句,是说给纪澜等人听的,大靖立朝至今不过十余年,从王朝气运来说,尚处在新生阶段。

    当今圣上乃是先皇的胞弟,将近不惑方才继位,膝下又子嗣凋零,也正因如此,所以边疆战乱频发,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想在老兽年迈幼兽未成之时,一口吞掉这个拥有广阔辽域味美多汁的大肥羊。

    再不济,也应四分五裂,慢慢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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