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华殿里灯火通明,报信的手下进进出出,乱哄哄地折腾了一整夜。

    自打白天听野利浪烈说米禽牧北准备独自去杀元昊,宁令哥就赶紧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却四处都寻不见他的踪影。赵简和七斋的人也不知去向,宋夏边境传回信来说今日并无宋人出境。他知道元昊最近一直呆在天都山别宫,又赶紧派人去那边打探消息,不过直到深夜都没什么动静,也算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第二天天刚亮,宁令哥就打算亲自带人去找。可他现在能调动的也就是自己的两三百府兵,人手不够,上哪儿找去?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水华殿突然有人拜访,是没藏讹庞。

    “这大清早的,国相大人有何贵干啊?”宁令哥有些心不在焉。

    “臣特地来为太子殿下分忧!”没藏讹庞叩拜道。

    “你知本宫所忧何事?”宁令哥眸光一亮,扶他起来。

    “自然是米禽将军之事。”没藏讹庞笑答道。见宁令哥略有些吃惊,他继续说:“殿下从昨日开始就派人四处打探米禽将军的消息,臣也有所耳闻。正巧,臣的一个属下昨日出城办事,偶然见到米禽将军只身一人骑马进了贺兰山。”

    “贺兰山?他一个人去那儿做什么?”宁令哥紧张起来。

    没藏讹庞捻了捻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还得知,最近这段时间,贺兰山上有些貌似武艺高强的匪徒出没。这些人来路不明,也不知何求。米禽将军去山里,会不会跟这些人有关?”

    宁令哥低头沉思。牧北昨日匆匆离去,肯定是去追赵简,可怎么又追到贺兰山去了呢?现在赵简也不知所踪,难道是她出了事,牧北去救她?这么说,那些匪徒定是在贺兰山给他设下了圈套……

    他越想越害怕,手心冒出了冷汗。

    “去贺兰山!去贺兰山救人!”宁令哥急着就要往外走。

    “殿下稍安毋躁!”没藏讹庞又道,“贺兰山这么大,那些匪徒又个个是高手,殿下打算带多少人去呢?”

    宁令哥愣住了。他要是能调一支大军,还犯得着在这儿当热锅上的蚂蚁吗?

    “臣愿为殿下解燃眉之急!”没藏讹庞顿首道,“臣身为国相,代管兴庆府五千皇家亲兵,君上不在都城,臣有紧急调兵之权。若是殿下需要,臣愿率领这五千兵士去贺兰山寻人。”

    “这……不妥吧?”宁令哥有些犹豫。调皇家亲兵私用,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惹恼了元昊,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救人要紧!”没藏讹庞露出十分恳切的表情,“请殿下放心,如果君上怪罪下来,臣一人承担!”

    宁令哥左右为难。他不愿做如此逾矩之事,但米禽牧北又不能不救。一番挣扎后,他一咬牙说道:“本宫随你一起去。如果父皇怪罪,就让他罚我好了!”

    “不可!”没藏讹庞赶紧阻止,“臣一人调兵,虽有私用之嫌,尚还算合规。可若殿下参与调兵,只怕更会引起君上的疑心。殿下如果信得过臣,就请把一切都交给臣去办。臣一定不辱使命,救回米禽将军!”

    宁令哥听闻此言,句句在理,甚至让他有些感动。他不免又向没藏讹庞鞠了一躬,感激不已:“国相大人的恩情,本宫一定铭记在心!”

    “殿下言重了。”没藏讹庞回拜道,“还请殿下耐心等待臣的消息。”

    ***

    天亮之后,米禽牧北和赵简离开山神庙,寻着路往贺兰山东面的出口走去。

    深山多歧路,便于隐蔽行踪,但一到临近下山处,这些曲径却都汇聚到了几个必经之地。当他们来到一处左面密林右面悬崖的转角口时,米禽牧北突然拉着赵简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前方林中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密林深处射出一排利箭,倏地朝两人飞去。他们立刻拔剑格挡,断裂的箭杆纷纷坠落。

    箭雨过后,林中的伏兵冲了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只留给他们身后的悬崖峭壁。

    没藏讹庞现身之时,两人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这些伏兵并不是没藏家的府兵,而是兴庆府的皇家亲兵,这让米禽牧北稍感不安。

    “米禽牧北,你的死期到了!”没藏讹庞得意地喊道。他平时总是在宁令哥和米禽牧北面前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如今露出真面目,那副狰狞的嘴脸倒是跟他三角眼鹰钩鼻羊角须的奸相更搭配。

    米禽牧北冷笑一声,“国相大人不惜冒忤逆大罪动用皇家亲兵来杀我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啊。”

    “你怎么知道不是君上派我来的?”没藏讹庞眯起眼问道。

    “如果是元昊的指令,没藏黑云又怎么敢肆无忌惮地背着他干出那种事?”米禽牧北冷冷地答道。

    “哼!”没藏讹庞显得有些不忿,“要不是我那色迷心窍的妹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们昨天逃脱了,我也不至于被逼得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你既然知道她要干什么,又为何故意把我交给她?你是想在杀我之前先借我之手除掉她吧?只是没想到我们找了个漏洞逃走了。”米禽牧北不屑道。

    没藏讹庞心虚地瞪大了眼,“我想除掉她?笑话!她可是我唯一的手足了!”

    “因为你的最终目的,是同时除掉元昊和太子,扶持李谅祚上位,独揽大权。而李谅祚养在你手里,没藏黑云对你来说非但没有利用价值,反而会成为与你争权的隐患。”米禽牧北目光如电,锋芒逼人,“没藏讹庞,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六亲不认啊。”

    “血口喷人,一派胡言!”没藏讹庞被揭穿真实意图,立刻变得气急败坏。他急切地挥手下令道:“把这两个人给我碎尸万段!”

    前排的几十个皇家亲兵立刻挥刀冲了过来,后面密林中不知还藏着多少人。

    米禽牧北和赵简并肩作战,杀退了他们的前几波进攻。但对方人多势众,元昊的皇家亲兵又都是精锐,十分难缠,如此消耗下去迟早会体力不支。

    米禽牧北趁着间隙对赵简说道:“阿简,我帮你杀开一条血路,你赶紧突围出去!”

    “我不走!要死一起死!”赵简果决地回道。

    “你不能死!”米禽牧北亦是斩钉截铁,“我需要你去给太子报信,告诉他没藏讹庞反了!”

    赵简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转身又砍向冲过来的两个人。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道,剑气凌厉凶狠,直让人以为她是因为奋力厮杀,才红了双眼。

    “好,我走!”她举剑狠戾地刺向一人的咽喉,那人的血溅到她的脸上,她眼都没眨一下。

    米禽牧北轻轻应了一声,立刻跟她一同朝下山的方向杀去。没藏讹庞见他们想突围,马上命令林中的弓弩手再次向他们射击。

    箭雨密密麻麻地落下,米禽牧北把赵简护在身后,替她抵挡飞矢,寻找突围的空隙。后背无虞,赵简安心地在前方搏杀,终于把包围圈撕开一条裂口,冲了出去。

    那些兵士怕米禽牧北也趁机逃走,不敢去追赵简,只能重新向他合围过来。在刀风箭雨的夹击下,米禽牧北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个破绽,被一箭射中了左肩窝。

    “牧北!”边跑边回头的赵简察觉到异样,痛心地大喊一声。

    米禽牧北果断拔出箭矢,对赵简回话道:“我没事,快走!”

    “一定要坚持住!我带人来救你!”赵简眼中闪着泪花,却也只能咬紧牙关,转身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米禽牧北望向她的背影,含泪微笑。

    阿简,走了就别回来了。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拿在手中的箭羽。箭镞发绿,血色发黑,整个左肩又痛又麻。

    果然,箭上有毒。

    没藏讹庞似乎并不在意赵简逃走。他看到米禽牧北中箭,胸前渗出乌血,兴奋地喊道:“他中毒了!全都一起上!砍下他的人头有重赏!”

    米禽牧北扔掉那支箭,封住伤口周围几个穴位防止毒性过快蔓延。面对潮水般来势汹汹一浪强过一浪的进攻,他身形灵敏地躲闪周旋,尽量节省体力,找准要害再一击致命。然而,这也并非长久之计,维持了一阵之后,他还是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

    天空飘起了雪花,山崖上的风力也逐渐增强。冬季的贺兰山气候多变,眼看着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临。

    米禽牧北越发感觉头晕目眩,四肢都开始发麻,拿在手里的重明剑也越来越沉重。夹着雪片的大风刮到他身上,让他几乎就要摔倒。他被逼得越来越靠近悬崖,已经走投无路。

    他侧过头望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山谷,十岁生辰时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贺兰山石坚壁峭,从悬崖上摔下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难道,他最后竟要跟大哥一样,以同一种方式走上黄泉路吗?

    也罢,或许这就是命吧。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抵抗,转身跳崖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后方的高地上,声如破锣却洪亮无比,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哈哈哈哈,米禽牧北,你也有今天啊!”

    没藏讹庞和其他人都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他衣衫褴褛,胡须杂乱,脸上斜着一道像是被什么毒物割破溃烂之后留下的伤疤,活像个野人。可他却剃过度,头发只有不到一寸长。再仔细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是一件灰色的僧衣,右侧的衣袖空空荡荡,袖口系在腰间。他左手握着一柄木制枪身的简陋长枪,支撑在地上好似拄着一根禅杖。

    米禽牧北抬起头,穿过茫茫飞雪望向那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这是他生命中的魔鬼,是那个把他一次次推入深渊,在他的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了无数伤疤的人——他的父亲米禽岚邵。

    原来玄泽治好他之后,他竟然一直没有离开贺兰山。

    “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我的好儿子!”米禽岚邵得意地大笑起来。

    米禽牧北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眉。难道玄泽没告诉他真相吗?罢了,说了又如何?莫非还指望他感恩戴德?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死前多个人看笑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藏讹庞第一眼没认出他,听他说的话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米禽岚邵?”他惊讶地看着那人,忍不住靠近几步想看个究竟,“你居然没有死!”

    “虽然没死,但也跟死人没两样了。”他撑着那杆特别的枪,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咬着牙道,“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我这杀千刀的儿子害的!没藏讹庞,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能不能卖我个人情,让我亲手杀了这个孽种!”

    没藏讹庞一听,居然有父子相残的好戏可以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捏了捏嘴角翘起的胡须,乐呵呵地笑道:“米禽元帅想亲自动手,在下自是乐意成全!只是您得当心,这头野兽虽然中了毒,还是会咬人的。”

    米禽岚邵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知道该怎么收拾!”

    没藏讹庞命令手下的兵士退开一片空地,让米禽岚邵从高地上下来进入其中。众人站成半圈围观这场父子决战,兴奋得就像在观战斗鸡斗狗一样。

    米禽牧北凄然地笑着,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浑身乏力到只能以剑指地撑住自己快要瘫倒的躯体。他左肩的箭伤火辣辣地疼痛,胸口仿佛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孽障!去死吧!”米禽岚邵大喊一声,举着长枪跛着脚向他冲了过来。

    米禽牧北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见父亲杀气腾腾地刺向自己,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中的剑,直直地对了上去。

    锋利的剑身立刻刺透了米禽岚邵的胸膛,而那柄枪也刺向了米禽牧北的身体。然而让他虚惊一场的是,那枪头并没有刺正,而是歪着刺穿了他腋下的衣裳,仅仅擦破了一点皮。

    米禽牧北一愣,却见米禽岚邵咧着满口鲜血的嘴,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便连人带剑将他推向悬崖边上一处荆棘丛生的缺口,在一些围观者的惊呼声中,和他一起掉了下去。

    但米禽牧北没有继续往下落,而是很快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掉下去的那个方位,底下恰巧有一颗粗壮的松树,他的身体刚好横卡在了树枝上。

    这番刺激让他恢复了一些气力,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刺在腋下的那柄枪。枪的另一头,是靠一只左手抓着木杆悬挂在半空胸前还插着重明剑的米禽岚邵。

    “我没记错,这里果然有一棵松树……”米禽岚邵欣慰地笑着。

    不知为何,米禽牧北此时只想使尽全身力气把枪杆往上拉。“抓紧了,别松手……”他费力地说着。

    “别浪费体力了。”米禽岚邵仰起头艰难地说,“玄泽说得对,所谓命数并非天定,而是我们一手造成的因果。今日,就让为父亲手了结这因果吧。”

    “父亲……”米禽牧北心中一颤,哽咽难言。

    “牧北,活下去……”米禽岚邵竭力吐出最后几个字,便松开了手,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入了万丈深渊。

    “父亲!”

    呼啸的狂风淹没了米禽牧北无力的呼喊。他顿感一阵眩晕,闭上眼失去了知觉,手里的枪也随之滑落。在层层白雪的覆盖下,横挂在树枝间瘫软的身躯与苍劲的青松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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