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辛和王宽下山来到兴庆府外,拿着米禽牧北给的地图和机关密码进入密道,找到了那间密室的位置。他们走到密道尽头,顺着梯子爬上一个天井式的出口,扳动机关掀开顶盖,从一张没有铺褥子的矮榻上钻了出来。

    元仲辛跳到地上,四处打量,发现这是一间布置得简洁精致的小屋。左手边的十字衣架上显眼地挂着米禽牧北那套白袍金甲,对面是一排书架,下方陈设着檀木茶几,那口大铁箱就放在两面墙的拐角处,而右手边,则是两扇雕花木门。他又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矮塌,想必大哥当年就是睡在那张榻上养伤的。

    元仲辛走上前去拉开木门,眼前豁然一亮,竟出现了一座别致的小院。没想到此处名为密室,却仍有一方开阔的天地。正值隆冬时节,院中的大树早就变得光秃秃的,夕照余晖透过稀疏的枝干洒进房间,在对面墙上投下金灿灿的一片,让人倍感温暖,连那套铠甲都更增添了几分神采。

    原来大哥那一个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好像……还不错?

    元仲辛转过身,顺着阳光看向那面墙,这才发现墙上还挂着一副字迹,写的还是汉字行书。他漫不经心地一读,却小小地吃了一惊。

    “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

    这两句话他曾经见过,就在元伯鳍刚从祁川寨回去不久……

    ……

    “哥,写什么呢?我看看!……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这是你作的诗吗?颇有点高风亮节的意思啊。”

    “不是我作的,只是偶然间在别处看到的。”

    ……

    元仲辛盯着那两行字,陷入了回忆。

    王宽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这是夏的谚语,看落款应该是宁令哥所题。”

    “他那时老喜欢写的两句话,原来竟是在这儿看来的……”元仲辛自言自语道。

    “谁?元将军吗?”王宽问道。

    元仲辛点点头,却不想再多说什么,“干正事儿吧,箱子在那边。”

    他们来到大铁箱旁,元仲辛掏出一根铜丝,三两下就撬开了箱子的锁。打开铁箱,里面果然有一个红木盒。说是盒子,却也占了小半个箱子的体积,一个人抱起来又大又沉。

    元仲辛再次试图撬开木盒,却失败了。锁芯是开了,可盒盖仍被一个复杂的机关死死卡住,他捣鼓了半天也纹丝不动。

    “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个破木头盒吗,还弄这么复杂。我直接砍开它得了!”

    “砍坏了不好搬。”王宽阻止道,“带回去让米禽牧北自己开吧。”

    “行吧。”元仲辛撇了撇嘴,“这么精致的盒子,砍烂了是有点可惜。”

    ***

    两人回到凤鸣阁时已是深夜。衙内已经在一间偏房里睡得鼾声雷动,小景困得不行却仍在她和赵简同住的卧房里点着灯硬撑着等他们。王宽劝小景先睡,她却说还要等赵姐姐。元仲辛盯着那个刚搬回来的大盒子,睡意全无。反正还要等赵简和薛映,他干脆拉上王宽,抱起盒子来到了米禽牧北所在的厢房。

    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元仲辛把盒子放在茶桌上,借着月光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什么时辰了?”屋子里突然响起米禽牧北的声音。

    元仲辛愣了一下,看向床那边道:“亥时。”他又拍了拍那盒子,“既然你醒了,那正好,这玩意儿怎么打开?”

    米禽牧北用手肘支撑着半坐起来,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靠在枕头上,神色有些不自在,“你们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打开吗?”

    “现在不打开看看,又怎么知道我们费这么大劲搬回去的不是一堆破烂呢?”元仲辛颇有些猜嫌。

    米禽牧北无奈,只得答道:“那个机关底下有一排按钮,你把从左数第三、六、九个按钮同时按下去。”

    元仲辛照做,只听啪嗒一声,锁头就自己弹开了。这竟是个由密码控制的锁。他抬起盒盖,才发现这盒子虽然外表是红木,内壁却是厚厚的一层铁皮,也是没那么容易砍开的。

    盒子里堆满了各种文书,分门别类地被丝线捆成一叠一叠。王宽也凑过来,拿起那些书札粗略一看,果然大多都是信函,信封上写的有汉字也有夏文,甚至还有契丹文。他又在盒子一角发现了一本被两块木简夹住的书册,开口处封着火漆。

    “这便是那本大宋官员的名册。”米禽牧北不紧不慢地说道,“本来我是单独放在那间密室里的,但你父亲曾派人来偷取,后来我就把它封了口,跟这些信件放在一起了。”

    王宽用指腹摩挲着带有米禽牧北夏文名字的漆印,若有所思。元仲辛忍不住伸手去拿,想拆开来看看,却突然顿住,转头问米禽牧北道:“这上面,是不是有我哥的名字?”

    米禽牧北不置可否地挑起眉心,“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王宽突然用手紧紧按住名册的封口,说道:“这份名册现在还不能打开。等我们带回去,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可是我哥……”元仲辛犹疑道。

    “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妥善处理这件事。”王宽拍了拍他的肩,把那本册子放回到了盒子里。

    米禽牧北玩味地看着王宽,这个一向刚直不阿的少年现在已经越来越会周全考虑庙堂之事了。如果能亲眼看到他如何处理这份名单,一定颇为有趣。可惜啊,怕是没那个机会了,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现在你们也验完货了,就先把盒子收起来,拿回去再慢慢研究吧。”米禽牧北又说道。他实在不想让他们继续当着自己的面仔细看那些信件。

    王宽应了一声,正要将盖子合上,却被元仲辛伸手挡住,“等等!”他抢着从里面拿出一叠用金色丝带捆扎的书信。吸引他的是信封上“丁二亲启”四个字,但冥冥之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在召唤他。

    米禽牧北见他拿出那叠信,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滑下半个头,把身子缩回被子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丁二?你还真是喜欢用这个粗鄙的化名啊。”元仲辛不会放过再次嘲笑这个简陋名字的机会,却在把信封拿到近处仔细查看之后,震惊得只吐出了一个字:“哥……”

    他看得千真万确,这正是元伯鳍的笔迹。

    那熟悉的字迹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的眼角忍不住湿润了。这也正是他期待的。他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想要打开这个盒子,为的就是找他哥的信件。他一直想弄清楚,他哥究竟有没有出卖过大宋,跟米禽牧北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迫不及待地解开丝带,怀着七分欣喜三分忐忑拆开那些信封。米禽牧北知道没法阻止他,只好尴尬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可当他和王宽看着那一封封书信时,心中却不禁生出诧异。那些信件里,只字未提任何有关大宋的机密,写的却是……

    “今日立春,乍暖还寒,院里桃树已挂上花骨朵,却迟迟未见春色,想必是暖阳未至,含苞待之……”

    “近日口福甚好,边城最好的酒肆新做了一批上等鹿肉脯,入口即化,还有难得吃一回的鲜嫩樱桃,甘甜多汁……”

    “你上次所说制酒之法,我试了,醇香尚可,入口仍有些许酸味,莫不是邠州比夏地湿热,我需缩短埋藏的时间?……”

    每一封信,都只是在唠嗑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气风景,美食佳酿,日常起居,写得细腻琐碎,仿佛是在跟一位老友不厌其烦地倾诉自己的生活。

    “这都写了些什么啊?”元仲辛疑惑道,“是暗语吗?”

    米禽牧北没有回答他,只是半躺着看向窗台上那抹银白的月光。

    “看不出规律,应该不是暗语。”王宽却老老实实地替他答道。

    “呵,”元仲辛把那些信往桌上一放,感慨道,“连我都从来没有收到过我哥这样的信。他到邠州后,每次给我写信,都只是干巴巴地问我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闯祸。我还以为他真的变得那么无趣了,没想到,他还是挺会聊风花雪月的嘛。”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嫉妒。

    米禽牧北这才转过头来,自嘲地一笑,“其实是因为我从牢城营回夏之后,让你哥每半个月给我汇报一次邠州边关的情况,于是他就写了这些废话来敷衍我。”

    “既是无用的废话,你又为何把它们跟这些重要情报放在一起,精心收藏呢?”

    王宽这一问,像一块石头堵在米禽牧北的胸口,让他一时失语。

    王宽又向他走了两步,“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元将军写这些内容应该也不只是为了敷衍。因为那个时候,你是唯一知道他内心最大秘密的人。你知道他痛苦的根源,也知道他活着的目的,所以他无意中把你当成了某种知己,通过跟你分享日常来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又看了一眼元仲辛,“我想,元将军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内心一定是平和安宁的。”

    “别说了……”米禽牧北哽咽道。他攥起拳头把床单揪成一团,紧闭着的眼角泛出点点晶莹,气息也变得粗重。

    他再次被人提醒,自己曾经亲手毁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米禽牧北!”元仲辛突然带着怒气大喊一声,手里举起元伯鳍留下的那封绝笔,剧烈地颤抖着,“我哥……他……他竟跟你相交如此之深……可他待你一片至诚,你却利用他的信任逼死了他!”

    他扔下信纸,猛地冲到床边,双手掐住米禽牧北的咽喉,“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哥?”这一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米禽牧北差点没被他掐断脖子。

    “元仲辛你冷静点!”王宽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

    米禽牧北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爬起来靠在床头,声音仍是沙哑的,“我是……一个月之后……咳咳……才看到的这封信。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或许……或许……”

    真的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他突然迷茫了。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一次失去,他又怎么会懂得真情的珍贵,又怎么能学会为情义做出让步?那时的他,正如元伯鳍所说,真的什么都不懂。

    “元仲辛…… ”他声音低沉下来,看向被王宽硬压着肩坐在茶桌旁喘气的元仲辛,“其实我曾说过的两军交战无私仇,并不适用于我跟你哥。你应该找我报仇的,因为,是我背叛了你哥,是我对不起他。”

    此时元仲辛心头的火气已经退去了一半,刚才他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发泄激愤,并不是真的想杀米禽牧北。他长叹一口气,盯着那几页信纸,缓缓说道:“我哥让你好好活着,不要忘了心里的光。”

    米禽牧北含着泪淡淡一笑,再次望向半开的窗棂。窗外月色如水,洗尽铅华。

    元仲辛又拿起那封信,看着上面的字迹,笔笔力透纸背,字字倾心吐胆。他沉默片刻,说:“我记得你曾提过,‘丁二’这个名字是一位宋人起的,难道就是……”

    “是他。”

    “呵,我哥还真是不会起名字啊。”元仲辛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淌出了泪。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米禽牧北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很喜欢。”

    元仲辛这才注意到最后一页信纸上有被水浸过的痕迹,还模糊了几个字迹。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软,说道:“米禽牧北,你曾经说,我俩的遭遇很相似,这话只对了一半。我小时候有娘亲,成长的时候有我哥,后来又加入了七斋,在我信念坍塌的时候,我又遇到了樊大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我快要滑向深渊的途中拉了我一把,坚定地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过一段迷惘的路,所以,我才能一直心怀光明地站在黑暗里。或许,这就是我比你幸运的地方。”

    米禽牧北转头看向他,眼中思绪纷杂,千回百转,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屑:“我不需要你来理解,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元仲辛轻笑一声,“我知道这话对你没什么意义,不过我终于明白我哥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他看向米禽牧北,两人目光交错,已无须多言。烛火映在那人幽深的眼底,闪动着微弱却执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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