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天牢比往常更加阴湿,成承弼打个摆子,命下人提了桶冰水上来。

    “大公子,不是下官折王爷面子,只是陛下震怒,下令彻查,若有得罪还请公子海涵。”说罢便轻轻挥手,那桶冰水便自案犯头上浇下。

    座上正是文昊采,他嘴唇发白,颤抖道:“我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成承弼挑眉,正欲开口,便听下人道:“大人,林统领来了。”

    “晦气东西。”他咬牙挤了一句,脚步声渐近,他回身堆笑道:“林统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林牧皮笑肉不笑,自一旁刑具中挑出和倒刺鞭来,道:“此处交由属下处置,尚书大人不必久留。”

    见成承弼要走,文昊采急道:“大人莫走,我有罪,画押认了便是,大人莫走!”

    是林牧铁面名声在外,在他面前哪管是哪家亲贵,不掉层皮都是好的,便连成承弼也避之不及,文昊采眼睁睁看着成承弼匆匆离去,绝望地闭了眼睛,却又在下一秒睁开,目光恳切道:“林统领,小人自知有罪,签字画押绝不推诿。”

    “哦?公子何罪?”

    林牧拿着鞭子走近些,他手指轻触铁刺,仿佛心不在焉道。

    文昊采是在烟花之地取乐时被抓来的,心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悄悄观察着林牧面色,开口:“小人不该瞒着陛下擅自返京。”

    林牧并无反应,文昊采斟酌道:“唐突太子,本是死罪,幸得陛下开恩,这才保全一条性命,小人不该……不思己过,豢养舞女……”

    见林牧仍不为所动,文昊采犯了难,方才那一桶冷水刺骨,也为他醒了神,一年来除去作风他并无恶行,如若不是狎妓之事,又当为何?

    文昊采眼珠乱转,心思写在脸上,叫林牧看了去,扬鞭道:“公子顾左右而言他,林某无话可说,叫它同你说说罢。”

    五鞭下去,囚服之下早已皮开肉绽,文昊采双手狠狠扣在扶手上,却仍疼痛难忍,□□出声。

    “在下不知……望林统领指点。”

    鞭上沾了血,林牧走至木桶旁,手腕一沉,鞭子便进了桶,瞬间便将桶中水染红。

    等文昊采□□声减弱,他才问:“公子素日,可有与不该往来之人接触过密?”

    “……小人不知。”文昊采不敢贸然开口,谁知哪句不对会将文转青出卖。

    林牧将鞭子抬出,颠掉些水,道:“那林某换个问法,郭尚书之子怎么死的,公子可知晓?”

    文昊采猛地抬头,牵动身上伤口也无暇顾及,忙道:“此事与我……”

    不等他说完,林牧歪头:“是盐水,公子不急作答。”

    冷汗自额前滑落,文昊采喉头微动,压下嗓间的血腥味。

    许芷将匡骏捷拖到树后,架稳刀,探出头去。

    镇口处堵了不少人,羽箭阻了他们脚步,已经跑出来的人又被外面的官兵守住,困在墙根面色慌张。

    十几个青年站在前面,可终究不是习武之人,连自保都并非易事,更护不得旁人。

    沈明又挡下两支燃火的箭,已有不少草垛都被引燃,连着火油便将镇口封住,人们又退回了镇中,受伤的人被搀着,至于已经倒在烈火下的人,早已无暇顾及。

    沈明看向方才那侍卫,那人也回望过来。

    “阁下可有办法?”沈明道。

    他摇头:“若是你问让这些人全数平安的法子,我没有。”

    火势更旺,他看向沈明:“带上你家小姐,快些离开。”

    正如沈明心中所想,现下能将许小姐安全带离此地已是万幸,只是不知许小姐……

    他望向许芷,正巧对上许芷目光,却见许芷身下的匡骏捷不知何时醒来,盯着许芷面色不善,左手抓着半块尖利碎石。

    “小姐小心!”

    说时迟,沈明双眼蓦然放大,匡骏捷左手已经抬起。

    “刀刃再向下半寸,血贱七尺神药难医。”许芷仍看着沈明,语气平淡,只是手上又用了些力。

    “……你分明一直未看我,怎知我醒了。”

    许芷向沈明颔首,示意自己无事,这才垂眼看他:“若你真昏到不省人事,方才我拖你进来哪有那么容易。”

    匡骏捷左手垂下,碎石顺着手滚了出去,嘴角牵出一丝嘲弄:“竟连个弱女子也斗不过了。”

    羽箭纷飞,便连许芷他二人藏身的树桩也插了不少,许芷道:“既这群人未将你生死放在眼里,不如你将原委告知于我,日后若有机会也算将功折罪了。”

    匡骏捷不屑,偏过头去。

    “你是何官职?”许芷问,也不等他答,“衡中匡氏不算小门小户,你如此行径,不怕牵连族人?”

    “他们性命同我何干。”匡骏捷道。

    许芷若有所思:“明白了,兄弟阋墙?”

    “要杀要剐随你,少在那里说风凉话。”

    “疫病是个由头,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许芷又问。

    “生死有命,他们命数已尽。”匡骏捷道。

    “谁为他们定的命数,是你们在此杀人纵火,他们何辜?”

    匡骏捷冷哼,合上了眼:“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生于此地,你不必套话,我不会再说。”

    许芷想到文思悯,咬咬牙:“你们这群狗官都一样,为了一己私利,视人命如草芥,等着吧,你们会遭报应的。”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处,突然放了光。

    许芷探身拿起方才匡骏捷丢下的碎石,匡骏捷感觉到动静,睁开眼,便见一石块从远至近在他瞳中放大,喉咙尚未抖出半个字,那石头就落在他额前,随即彻底昏死过去。

    许芷到底不是专长干这种事,又担心力道太小他中途醒来,便使了力,如今匡骏捷彻底不动弹,她不免心虚,伸手去探鼻息。

    “你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且在此处等着罢。”撂下句话,许芷贴着树干起了身。

    侍卫仍在镇口,未同沈明一道上前,他救起三两老弱,趁着攻势稍缓,看向许芷藏身的枯树,可那里除了个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匡骏捷,哪还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再往远看清许芷身影何在,他倒吸口凉气,背后竟渗出些冷汗。

    沈明挥刀到了持弓人前,他虽未曾杀过人,如今生死关头却也不手软,手起刀落将几人击倒在地,他的逼近乱了箭阵,镇口处攻击稍缓,他却被团团围了起来。

    也是趁着众人被沈明分散了注意,许芷躬身溜近了,她小心翼翼去抬木桶,感受到手中分量,顿时喜上眉梢。

    原是方才她看到镇口草垛旁倾倒的油桶,又瞧见这群人脚前几布有两三封着口的桶,便赌桶里还有油,再看这群人手中的火折子,心生一计。

    沈明近到身前,这群人持弓不好打近战,心里本就紧张,纷纷看向沈明,一旁的窸窸窣窣早已无心留意。

    离沈明远些的一人余光瞄见身旁人影闪动,回头时大惊,一个浑身脏兮兮、身量瘦弱的女子竟抬起了木桶。

    “你!”尚来不及回忆起那木桶里放着什么,就见女子咬着牙将里头东西泼了出来。

    霎时,火便烧了起来,箭尖未燃的弃弓而逃,而那些带着火苗的人便没那么幸运。火星落在许芷脸上,她浑然不觉,又躬身去取另一桶。

    如此便能损耗其大半兵力,若是顺利,说不准能多救些人。

    众人被从天而降的火油烧的方寸大乱,方才发现许芷的那人却知从何而来,所幸他年纪小地位低,尚不配持弓,只拿着钝剑站在一边,油虽浇在他身上,却丝毫未伤着。

    他辨清许芷方位,提起剑狠狠刺了过去,而许芷只顾提桶,只听远处似是沈明喊了声小姐,她仓促回头,剑尖已近在咫尺。

    “别伤她!”

    那人身后突然窜出个黑影,双手捆住他腰身,力气并不大,那人低头看是个小孩,啐了一口不再理会,仍抬手要刺。

    “周珲!”

    周珲张口狠狠咬了下去,许芷认出他来,伸手狠抓住剑锋,可毕竟是女子,那剑一挥,许芷掌心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后被一脚踢开,许芷就势滚了一圈,不敢耽搁,急忙爬起来。

    那人吃痛,一把将周珲抓起,举过头顶,右手并无犹疑,发狠地捅向他的脖颈。

    “住手!”

    许芷大喊,眼见鲜血喷涌而出,滚烫的血飞溅,洒到她面上,溅进她失神的眸中。

    “快……跑……”周珲早已发不出声,他嘶哑着呢喃道,许是疼了,泪水也顺着眼角流下。

    面前的男子尚未露出喜色,一把远处飞来的刀身就没入他胸口,衣料鲜红殷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贯穿胸前的刀尖,手一松,向后直直倒下。

    也是此时,外围发出怒喝,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带着援兵到了。

    许芷趔趄着向前,残破的双手稳稳接住周珲,将他揽在怀中。

    周珲喉间开了洞,鲜血汩汩向外冒着,许芷低头看着,泪混着血滴在周珲面颊。

    “不是叫你走吗?怎么不听话呢?”许芷颤抖着开口,她伸手想把滴在周珲面上的血擦净,双手却满是鲜血,一下两下,反而将怀中小人儿的脸抹得更脏。

    周珲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费力地抬起,拿指腹在许芷眼下蹭蹭。

    “别……哭……”

    自周珲亲人逝世,他便只能独自守着破房烂瓦,许芷和沈明来之前,许久无人同他逗趣了。

    见了许芷,无端叫他想起自家姐姐来,阿爹那日上工,姐姐去送吃食,走时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却都没有回来。

    他吃力地撑着眼皮,断断续续用气音道:“那糕点……我……还想吃……”

    周珲说着话,嘴边不住冒着鲜血,许芷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吃、阿姐将一整间铺子都盘下来,你想吃就痛痛快快吃,阿姐答应你……”

    听清周珲的话,许芷心里难受,早知道何苦省那一块两块,孩子想吃,全给了他又何妨。

    周珲听了,嘴角轻扯,而后看向被火光照亮的天空,是个阴天,乌云密布,繁星不见。

    “……我想……爹、娘……姐姐……”

    他缓缓合上了眼,许是想到就要看见亲人,面上竟无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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