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南军已到,还不束手就擒!”

    马上兵头一声怒吼,原就烧伤大半的人霎时溃不成军,士卒一拥而上,未多动武便将其通通拿获。

    “廉大人、文大人,此事池南军未能及时发现,护民不利,尚得司大人相助,待返京后自会禀明陛下。”纪高湛拱手道。

    池南军管辖范围本就不及此处,如今纪高湛巧得大理寺少卿相助,借其兵力救下不少人命,是过是功尚未可知。

    廉平凉摆手:“功过稍后再论,先查验死伤。”

    几人站在外围,文思悯望向一片狼藉,似是在找些什么。

    “大人!贼人在此!”

    靠近镇口的地方传来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小兵自树后拖出一昏死的男子,那男子脚筋俱断,看上去一副奄奄一息模样。

    文思悯是望向那处,只是向旁边一瞥,便将目光停下。

    是个低头怀抱幼童的女子,一旁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受伤了?他蹙眉,偏头示意,远远站着的程翎微微点头,抬脚走去。

    许芷面上浓稠鲜血仍未干涸,顺着眉骨缓缓下流着。

    怀中的周珲早断了气,面容安静地像是睡去了,许芷不愿放手,隔着血色失神地垂眼看他。

    沈明身上也负了伤,半跪在许芷身前却浑然不觉,只冷汗不止。若是方才他稍有偏差,掷出的刀插不到那人身上,如今抱着的,怕是许小姐的尸身了,念及此,他竟觉劫后余生之感。

    沈明指尖鲜血低落在地,滴滴答答的声音传到许芷耳间,她费力抬眼,眼睛却被黏腻的鲜血沾污。

    狼藉满地,一些士卒搀着坡腿的百姓走远,时不时传来痛苦的悲鸣,只有些许地方还燃着火团,方才火光冲天的景象早不复存在。

    是她不好,援兵便要到了,她若再慢半分,不这么冲动,周珲不会因她而死。

    她目光涣散,却在看向某处时,微微愣了神。

    沈明顺着目光看去,待看清来人,舒口气道:“是朔一兄。”

    “……便连将士们都不知那道是条黄泉路,设伏敌军又如何得知?”

    “娘娘,是你,是你那日同我说许将军知北境首领心性,大胜之后必不会原路折返……”

    “她如何死的,你来问我?”

    “罢了,我同你,无甚可说。”

    前尘浮现,文思悯,你我分崩离析竟始于加害你之人,究竟事情本便如此,还是我太过愚昧受人蒙蔽,你我为何,如此结局。

    “既朔一兄前来,小姐定无性命之忧了。”

    沈明没有旁的心思多想,撕了衣袖要给许芷止血,许芷隔着沈明望向文思悯,目色哀默,仍是恍惚。

    文思悯也看向了她,二人隔空对视,他似是看出她并未受伤,面色一如往日般温和,又因不懂她为何如此神情,抬脚想走近看清些,却被驾马而来的楼艾拦下。

    楼艾面色震恐,下马时还被脚蹬绊了,许芷眼睛仍被血污蒙着,她太阳穴狂跳,只觉心脏揪得生疼。

    他们在说什么?

    南境?

    许芷合上眼睛,轻摇了头,妄图让视线清明些。

    眼见楼艾身侧的程翎忽而震怒,发狠抓起楼艾衣领吼叫着什么,动作大到连一旁的几位官员都侧目看来。

    楼艾同样不忍,说话间,程翎双目猛地猩红,手上又使了力,而文思悯身形一顿,便连抬头望向她时,也略显迟滞。

    “什么?”

    许芷有些慌张,文思悯何时有过此般神情?

    沈明听了声音抬眼看她,见她神情,不解问道:“小姐?”

    许芷木然,双眼仍盯着文思悯,试图从他表情间找出破绽。

    “你们在说什么?”

    许芷喃喃重复一遍,死死盯着文思悯。

    文思悯双眼却也红了。

    “你们在说什么!”许芷急道,探身而起,怀中僵硬的幼童却阻了她。

    她越过文思悯去看楼艾,那唇形分明在说谷岑沟。

    许芷一愣,随即瘫坐在地。

    再看文思悯,他蹙着眉,仿佛下了决心般,不忍道:“……”

    他的唇一张一合,隔着血色落在许芷眼里,她看清了,冷血如他,在不住地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为何?

    为何同我道歉?

    北风乍起,将灰烬卷到空中,许芷摇着头,窒息般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她张嘴,却发不出声,直到看到文思悯右眼毫无征兆落下滴泪来,泪水也自她双目涌出。

    “为什么……”

    “为什么——!”

    “文思悯!!!为什么!!”

    哭喊声凄厉,狂风大作下,叫人胆寒。

    启原二十一年,许将军夫妇战死谷岑沟。

    “娘,做什么呢?”

    许英同许冠生勾肩搭背自院外回来,见周灵彦站在院中,开口问道。

    周灵彦扬手,手中是块镇尺,她略显无奈看着二人:“白日便去纵酒,你就是这样教你儿的?”

    父子二人交换眼神,许英从身后拿出个纸包来,嬉皮笑脸到了周灵彦眼前:“好容易能同爹娘在京州聚首,这是玲珑阁新上的点心,娘且尝尝,消消气。”

    周灵彦看一眼,道:“打趣罢了,不日便要出征,我给芷儿写封家书,你们自便。”

    “好,我去装碟,给娘送来。”

    周灵彦进了阁楼,坐在窗前。

    拿镇尺抚平信纸,她才起身开了窗。

    正值春暮,窗外玉兰花开得旺盛,枝桠伸进窗内,香气四溢,惬意十分。

    周灵彦心间恬静,念及女儿,更显柔情,她提笔,在纸上落下蝇头小楷。

    ——

    芷儿,近来可好?

    正巧在京州遇到了你兄长,原是想述职之后回青州看看,可不巧,又要出征了,只得写封家书与你,暂慰思念之情。

    过些时日许要将你接来京州,这里有处落脚之地,现下窗外玉兰花开,香气喜人,只是春风掠过纸页,便寻来镇尺压着,娘就权当是芷儿在陪娘玩闹了。

    邻家住着位面善的老者,听说从前也是个医术精湛的郎中,娘从他那里取了些种子,是白芷,同芷儿名字一样,种在院中了,不知好不好成活,且等你来照看。此处胜在幽静,想你的性子,不知会不会略觉憋闷,无妨,芷儿来了若不喜欢,再置办宅邸便是。

    “娘,怎么躲在这里?”许英端着玉碟上了阁楼,凑到周灵彦身前。

    花香便扑了满鼻,许英垫脚细嗅,笑道:“真好闻。”

    “这点心也精致。”周灵彦捏起一粒做成桃花模样的点心,放入口中。

    许英扬起眉毛,斟茶递过:“模样精致,口味更佳,待阿芷来了,也带给她吃。”

    周灵彦小抿一口,放下茶杯。

    “近日得了圣命?”

    聊及政事,许英面色微沉,手中把玩着一支狼毫,似是心不在焉道:“说是西北疲敝,命我前去援驰。”

    “西北条件恶劣,你此番前去,格外留意战备要足,白家虽能力微弱,帐中有一名唤野沽的军师才学却高,英儿要知人善用。”

    许英垂头:“知道了,阿娘。”

    “怎么了?”周灵彦伸手,许英便走近,屈腿盘坐在周灵彦身旁,脑袋微侧,靠在母亲身上。

    “阿娘,我不想去,我想随你们去南边。”

    他在战场上算是出生入死过,习惯不苟言笑、眉头紧锁,而今只有在母亲身前,才能露出几分稚气模样。

    周灵彦抚了抚他的鬓角,笑道:“好歹是位领兵打过胜仗的将士,怎么说气话呢?”

    “白家势弱,北境部族却也凋敝许久,两方本就拉锯,现状还算安稳,哪就偏要叫人去助了。”

    闻言,周灵彦也稍显沉默。

    “娘,我想随你们一起。”许英又低声说了遍,周灵彦不忍,轻叹了气。

    “英儿,我们只需带兵打胜仗,将边境守好,百姓护好,旁的事情不由我们左右,别去想了。”

    许英将头埋进母亲臂弯,闷声道:“不如辞官还乡,带上妹妹去过安生日子。”

    周灵彦却道:“这种话从芷儿口中说出,我自是理解宽慰,可英儿,你到底是军人,行兵打仗绝非儿戏,阿娘知你心中憋闷,只是这话莫再说了,会凉了将士和百姓的心。”

    “便不怕凉了我们的心吗?”许英说。

    “英儿,看着我,”周灵彦正色:“你上过战场,应当知晓,无论何种境况,战场上吃了败仗,是将军勇谋不足,行军时遇到埋伏,是将军警觉太弱,将军便是风向标,一声令下便有千万将士赴汤蹈火,便是错令,又有多少士卒首当其冲,死护将军性命,如此境况,背负多少条人命,我却要问你,除却胜仗,旁的又有何重要?”

    听完周灵彦所述,许英似有所悟,只是面色还是难过。

    见状,周灵彦柔声道:“英儿,阿娘有一事想托付于你。”

    她将写了一半的家书拿起,道:“英儿,你能在京州多待些时日,烦请英儿将家书亲自交到妹妹手上。”

    “小事一桩。”许英笑道。

    “英儿,你听我说,此次南下,爹娘会尽力全身而退,如若不能,阿娘担心芷儿多心,会怪在自己身上,你务必要,一遍一遍,哪怕重复千遍万遍,告诉妹妹,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怨她,不怨任何人,好吗?”

    周灵彦含着笑,许英却从她眼中看出不舍同悲切,他沉默良久,终是点了头。

    ——

    娘总觉得,有你兄妹二人,是娘的福气。战事繁忙,爹娘不得空多陪你们,小时候你哥哥总是牵着你坐在山头,向南边望,盼着爹娘回来。说来是我们做父母的疏忽,甲胄在身,总不得已,英儿和芷儿能长成如今的模样,娘很开心,若是生来是乡野莽夫,也是幸事。

    阿娘知道,芷儿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若还有机会待到告老还乡时,娘想多陪陪芷儿,去瞧未曾见过的景色,尝遍五湖四海的名吃,首先要吃玲珑阁的点花酥,你哥哥方才带回来些,酸甜口,芷儿爱吃。

    芷儿,娘还想同你讲,路怎样走,是爹娘的抉择,我同冠生都倔的很,是打定主意要二人一同去撞这南墙,阿娘早便知道会疼,所以芷儿不要担心,更不要自责,本就是爹娘自己的取舍,若是芷儿伤心自责,娘也会心疼。

    还有一事,再往下看时避着你兄长些,若被他瞧去,免不了又会腹诽。英儿虽有谋略,却性格冒进,芷儿心细,若能照看着他些,娘更放心。

    现下爹娘又要去南边御敌,芷儿要照顾好自己,即使爹娘看不到,也要同哥哥一起,好好长大。

    笔尖停驻,在信纸洇了小片墨迹,周灵彦探身去擦,泪却滴滴落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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