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静谧的夜里只能听见蛙声和蝉鸣,程翰书房里还燃着灯烛,他无意中发现儿媳的三本书,皆是名为轻蝉公子所著的话本。第一个故事是王子为了复仇杀掉长兄和嫡母当上国王;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地主家里的庶子从小受到嫡母摧残,长大后父亲死了,他便在嫡兄进京赶考的途中□□伪造成狐妖吃人;第三是有一商户家里的庶子为了继承父亲的遗产,同时又觊觎嫂子美色,便趁着嫡兄去远处行商时侮辱嫂子,被撞见索性杀了兄长。

    程翰一口气看完三个故事,“来人。”

    家丁在门外听见老爷叫人,进屋来。“马上把这三本书烧了,若府中有人留有此书便罚三十杖,赶出府去!”

    这话本人人都在看,金陵的各个茶楼里都在说,戏馆里也在演,一天好几场,每一场都坐满了人,家丁不知犯了老爷什么忌讳,只能照办,拿着书去焚毁了。

    程翰想这个轻蝉公子的书能风靡,原因是他的故事写的都是市坊间最喜欢的伦理故事,人们早就看腻了儒士所写的那些忠君爱国、兄友弟恭的故事,这样怪诞的故事横空出世,自然能受到追捧。但是,这三个故事无不指向一个主题,那就是庶子上位。

    聚缘楼茶馆座无虚席,因为今晚正在说《王子复仇记》的最后一回,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说道四王子终于登上国王宝座,哭着跪在生母的灵位前大声喊道,娘亲,儿子终于为你报仇了!

    坐在大堂散座的崔寒也拿起手绢擦了擦泪水,又跟随着听众站起来拍手。故事说完了,但是没有一个客人离开,大家都翘首以盼。因为聚缘楼的老板早就放出风声,作者轻蝉公子今晚会在这里现身,亲自为大家解读《王子复仇记》的细节。

    “都准备好了吧。”淮南站在二楼的雅座。

    “放心吧,我倒要看看这个轻蝉公子是何方神圣!”淮北掀开帘子走进来。而禁卫所的其他人早就混在看客中间,只等这个轻蝉公子现身。

    “老板!你是不是骗咱们呢!轻蝉公子根本没来!”

    “是啊!是不是骗人!”

    看客们早就等不及了。

    “诸位稍安勿躁!公子正在后面准备,马上就出来了,大家稍安勿躁!”老板站在说书台上安抚众人情绪,说话间,一位身着月白色缎面长衫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大家眼前,手拿折扇,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儒生。

    “让诸位看官久等了。”

    老板话音未落,淮北一个飞身从二楼跳下,利索地从腰间抽出禁卫所的腰牌,“禁卫所办案!闲杂人等立即撤离!”眨眼间,禁卫所安插在人群中的人立即出现在台上,三两下把那轻蝉公子按在地上。

    人群杂乱,看见禁卫所官兵纷纷推攘着挤出聚缘楼去。人群中,崔寒不紧不慢的站起来,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咱们也走吧。”师徒两人便顺着人群离开了。

    李顾单枪匹马,气势汹汹的来到地牢门口,淮南拱手行礼:“参见皇上。”

    “人呢?男的女的?”李顾不与他闲话,一边走下地牢的楼梯,一边问道。

    “男子,三十岁,籍贯昌宁,真名周允恭。”两人的脚步都很快。

    “这么快就问出来了?”

    “所以,卑职以为他只是一个幌子。”

    很快,李顾已经走进了刑房,眼前的轻蝉公子令他大失所望,整个人被吊着,已经被抽打得面目全非,而且已经昏过去了。

    “早前他一直坚持自己确实就是轻蝉公子,挨了烙铁之后就改口了。”淮南说着,抬手示意刑官把他弄醒,淮北则拿来一张椅子。

    李顾坐下来,看着一桶水泼在他身上。

    “皇上!皇上饶命!我不是轻蝉公子!”那人看见李顾坐在他眼前便开始大喊求饶。

    李顾挑眉,他怎么知道自己就是皇上?

    淮北拿起边上烧红的烙铁,走到他面前,那人拼命往后缩。“老实说!是谁让你假扮轻蝉公子!”

    “我招!我全都招!我原是进京寻亲的,在苏州旅店歇脚的时候有一个男子给我一百两白银要我假扮轻蝉公子,我一想不仅可以拿钱,进京之后还可以借着轻蝉公子的名号收这些茶馆戏院的出场费就答应了,皇上饶命!小的实在没有想到会惹祸上身啊!”

    “男子有什么特征?”李顾靠着椅背,一只脚搭在另一脚上,单手撑着下巴。

    “容小的想想···”

    淮北拿着烙铁又凑近了一点,狠狠问道:“想得起来吗!”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脚有残疾!对,没错,他是个跛脚!”

    李顾听完站起来,走出刑房,淮南跟着他走出来,身后还有那人的求饶声。

    走出地牢,林立德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见李顾出来就递上一块湿帕子,李顾一边擦手一边对身后的淮南说道:“他不是轻蝉公子,但是人不能放,先关着,轻蝉公子就在金陵,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说完,把手上的湿帕子摔在淮南胸口便走了。

    淮南捧着那块帕子,微微低着头:“卑职恭送皇上。”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轻蝉公子对李顾来说很重要,并且李顾对他的办事不力已经恼了。

    淮北偷偷趴在门口,看见李顾的轿子走远才蹑手蹑脚的走出来,他把那块帕子拿过来,也擦了擦自己的手,打一天人了,手都打麻了,就这样皇上还是不满意。淮北叹气,撅着嘴说道:“没事儿,这个不是咱们再抓嘛,金陵到处都是咱们的人,我不信这个叫轻蝉的小子还能遁地不成!”

    “这个轻蝉公子不是一个人,他们或许是一个组织,而且,他们在把禁卫所当猴耍。”

    “那怎么办?”

    “吩咐咱们的人,立即开始排查金陵所有茶楼、戏馆、书局,找出第一本书《王子复仇记》的原稿。”

    夜里,李顾突然从梦中惊醒,不想也吵醒了程荑。

    李顾坐起来,双手揉着太阳穴。

    “皇上做噩梦了吗?”

    “没事,我只是梦到我父皇了。”李顾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脸色惨白。太真实了,就好像父皇没有死,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他跪在下面,无论他怎么流泪,如何辩解,父皇还是大声斥责他大逆不道。

    程荑也坐起来,默默抱住他。

    “睡吧。”李顾抱着她重新躺下。

    程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是那么的快,她知道这几个月来凭空出现的轻蝉公子以及朝堂上龚正道一党都让李顾心力交瘁。庶子、弑君、夺嫡,无不像利剑一般刺向李顾心里最软的那块伤疤。

    “皇上,我没记错的话孝武皇后的祭日快到了吧,皇上要去昭陵祭拜吗?”程荑冷不丁的开口,这是她能想到的替李顾排忧的唯一办法,虽说市井还没把轻蝉公子的故事与当今圣上关联起来,但是皇上亲自去祭拜高皇后似乎是一个可以对抗流言的方法。

    李顾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半晌才说话:“好,我最近确实有些烦心事,去跟母后诉诉苦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日,李顾便独自一人离宫前往昭陵。

    让程尹感到奇怪的是,禁卫所最近在全城大搜查,所有茶馆、戏院、书局的老板全都被抓起来盘问,他大概猜得到是因为那轻蝉公子的三个话本故事,故事内容确实有损儒家人伦观念,对于文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而一个想要“要在中央”的皇帝是必须打击这种文化异类的,统一的国家必须有统一的文化观念,如果是这样皇上大可直接下令禁止这类书籍流通,为何要派禁卫所暗中调查?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也或许是为了找到源头,一网打尽?

    程尹正在思考中,突然间安静的程家院子翻进来一个身影,并且毫不犹豫的推开他书房的门。

    “你怎么进来的?”来人是淮南,程尹站起来惊讶的看着他。

    淮南鼻孔微张,看上去很急:“程大人,后宫出事了,你赶紧想办法救宁娘娘!我立马去昭陵禀告皇上!”说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秀毓宫的院子里,皇后坐着,其他人站着,程荑跪着。气氛严肃,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主殿内闵妃一声接一声的惨叫,程荑的眼泪止都止不住,一半是因为听着闵妃的惨叫声觉得心痛,一半是委屈。

    阮太医突然冲出来,只见他的袍子上全是血色。

    “闵妃情况怎么样?”赵簌簌的声音里也带了浓重的鼻音。

    “微臣请皇后娘娘决断,保皇子还是保娘娘?”

    赵簌簌掩面,犹豫之下咬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保皇子。”

    “皇后娘娘,我···”程荑赶紧抬头打算辩解,倘若闵妃死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你这个毒妇还要嘴硬!皇后娘娘,不如先把她关起来。”刘常在说道。

    “来人,送宁贵人回自己宫里,无召不得出。”为了稳定现下的情况,赵簌簌不得不这么做。

    渐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闵妃的声音越来越弱,赵簌簌不禁站起来,双手紧张的捏在一起。怎么偏偏在李顾离宫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她回头看着程荑被侍卫带走的背影,太巧合了,程荑提出的建议要李顾亲自去昭陵,紧接着闵妃就小产,而且半夜里秀毓宫所有的宫人都不在,闵妃拖着身子前去最近的钟粹宫求助程荑,按照程荑的说法,她宫里的宫人也全都莫名其妙消失,只剩下大宫女碧玉,她背着闵妃回宫躺下,同时吩咐大宫女跑去太医院喊人。相当于闵妃在失去意识之前见过的人只有程荑和她的宫女,她们主仆两人是无法为对方作证的,赵簌簌也希望闵妃能活过来,这样就能证明程荑的清白了。

    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众人长叹了一口。

    赵簌簌再也不能等了,她站起来冲进殿内,太医、宫女、稳婆,殿内有十几号人,众人见她进屋,立马跪下,其中一个年轻的太医抱着那个瘦弱孩子,孩子身上还是血水,殿内一股糜烂的味道让她有些恶心。赵簌簌睁大眼睛去看那个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皇子体弱,但还在保住了。”阮太医回话。

    赵簌簌的吩咐奶娘和宫女带他离开这个充斥着死亡味道的地方,她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决堤似的滚下来,她抽噎了一下,远远的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闵妃,又问道:“若澜呢?”

    “闵妃娘娘没了。”

    “废物!一帮废物!”赵簌簌掀翻殿内所有的摆件陈设,她失控的拿起一个白瓷花瓶狠狠地砸在一个年轻的太医院小学徒的头上,十几岁的孩子立马倒在地上。殿内众人吓了一跳,就连刚刚准备进来的柳妃也吓得定住脚,别说这些宫人太医了,就是她与皇后相处十多年也没见过皇后如此失控过。

    赵簌簌看着被自己砸晕的那个孩子,愣了几秒后愧疚地丢掉手里的瓶颈,抬手用袖口擦掉眼泪,声音哽咽:“带他下去医治,把这里收拾好,太医院的人来长春宫请罪。”

    李顾连夜回宫,凌晨来到长春宫时发现赵簌簌已经全都安排好了,皇宫里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混乱。“请皇上下旨吧,以贵妃礼安葬闵氏。”

    “孩子呢?”

    “柳妃照料着呢。”

    李顾听完,缓缓扶着椅子坐下,双手无措的揉了揉自己的脸说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觉得程荑能做出这种事吗?”

    “程荑?”怎么可能呢?先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胆子,李顾认为程荑是构想不出这种毒计的。

    “来人,去传宁贵人来问话。”

    她也不是多信任程荑,反而是太多巧合让整个事情变得很蹊跷,先不说闵妃宵夜里的毒药来自谁,毒药发作时,秀毓宫和钟粹宫的宫人都去哪儿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两宫的人全都调走?把人全都调走不正是想让程荑有口说不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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