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天寒地冻，忽然下起大雪。
已临近定安，顾长卿一行三人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山村里，仅有十来户人家，民风淳朴。许是观他们品貌非凡、谈吐不俗，里长也未多加打听他们的来历，安排他们在一家农户住下。
这家农户只住着一对中年夫妇，两个儿子都去了外地谋生。
男主人性情颇豪爽，吃晚饭时把自家院里大树下埋了许久没舍得喝的好酒都挖了出来，热情招呼客人：“几位公子，咱们山野人家没啥好东西，年前村里打了只野猪，分了点儿肉，我家婆姨做的红烧肉还算不错，几位多吃点。”
顾长卿行礼道了声“多谢”，远游和长安也跟着行礼道谢。
几杯酒下肚，男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讲起自家儿子有多出息、有多孝顺，只可惜长年见不到儿子甚是惦念，字里行间充满自豪感与浓厚的亲情。
顾长卿听得心中酸楚，想起自己离家长达七年之久未见过家中亲人，不知父母是否也如这般与旁人提及自己，是否也会说“甚是惦念”这种话。
大雪下了足足两日，到了第六日雪才堪堪有化开的迹象，顾长卿心急如焚，谢绝村民的挽留，留下一些银两继续上路了。
可当他们赶到京城的时候，大局已定。
此时顾长卿才明白，父亲为何在信中叮嘱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回京。
官府告示栏上白纸黑字昭告着顾家的罪名——谋反！反贼顾梅霖已被当场诛杀！
顾氏一族连带家中奴仆百余口人皆已处死！
而他父母、兄长、叔父的遗体还被悬在刑场柱上示众！！
哪怕心里已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还以为皇帝起码会留着他至亲的性命做筹码，来和他谈判。
只要人还在就有转圜的余地，可眼下连这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满怀期待，打算等到煜王事成后，他便修书一封让父亲辞掉官位，去和家人团聚，他再向叶颜表明心意，带她去见父母双亲，与她完婚，自此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乐乐在南易生活下去，再也不用看皇帝脸色行事，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苦心筹谋十数年啊，却不想和家人重聚竟是这般境地！
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想不通母亲他们为何会在定安，想不通父亲奉命回京勤王怎就变成了和煜王一伙的反贼，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顾家有此下场是因我而起吗？真的是我造成的吗？’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立即被顾长卿自我肯定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心里的痛和恨找个出口。
他才是那个反贼，他才是害了顾家的罪人！还让顾家因此背上谋反的污名，让顾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他还有什么脸活着！！
在旁默默关注公子的长安眼见他往刑场方向冲，情急之下拦腰死死抱住公子，急声劝阻：“公子啊，顾家如今只有你了，你万不能做傻事啊！”
远游也反应过来赶紧帮长安制住公子，两人合力将公子拖入深巷，抵在墙上。
公子拼命摇着头，声泪俱下，语不成调：“该死的人是我，是我……他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该死的人明明是我啊！”
该死的是他，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的遗体悬在刑场上受辱！
长安和远游也早已泪流满面，心中同样悲痛万分，也想冲上刑场杀他个痛快，更恨不能杀进皇宫取下狗皇帝的狗头！可公子怎么办？他们不能让公子有事啊！
“公子，公子你冷静一点，冷静听长安把话说完好不好？”长安捧起公子的脸，想为他擦去泪痕，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尽量稳住声线让自己吐字清晰沉稳，“公子，你且好好想想，京中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这一路我们为何半点风声也未听到？城门封锁严密禁止任何人进出，为何我们能轻易找到破绽进来？”
“这显然是个圈套，只等着你往里钻！狗皇帝吃定了你会来，他有此番布置，无非就想引你现身，你这样冲上去岂不正中狗皇帝下怀。”
可此时的公子哪听得进劝，只觉顾家被灭是他一手造成，就算有圈套又如何，他本就该死，死也要和亲人死在一块。
然而即便抱着以死谢罪的决心，长安这番话却也让他想起身边还有两个弟弟。
顾长卿放弃挣扎，双手无力垂在身侧，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索对策。
然而思维混乱，脑海里不断刷过刑场上身首异处的亲人们，一张张惨白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睁开眼，双眸中一片死寂，交代起遗言：“长安，远游，唯有我现身，城防才会有所松懈，你们才有机会出城——”
“公子！”顾远游低喝出声阻止公子再说下去，“我也姓顾，和你的顾并无区别，这话是你亲口所言，既是一家人，理当共进退，我陪你去刑场。”
长安火冒三丈，狠狠一巴掌抽在远游后脑上，劈头盖脸骂到：“去个屁的刑场！你要疯别拉着公子。”
又扭头劝公子：“公子，难道你不管顾家祖训了么，还有师父临终前的遗言。”
却见公子别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长安点点头，继续道：“好，就算你此刻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那姑娘呢，你也不管了吗？”他一个个问，就不信公子当真放得下一切。
“……那顾家枉死的冤魂呢？”
“公子啊，你用心感受一下，那些枉死的冤魂此刻定在附近，用心去听听你的亲人们在说什么。”
长安闭上眼做聆听状，片刻后睁开眼，一脸沉痛，“我听见了，他们在说，长卿啊，你是顾家仅存的血脉，务必要好好活下去啊！”
两行泪自他眼底滑落，仿佛他当真听见了亡者之音，“他们还说，顾家世代忠良，到头来被狗皇帝诬陷谋反，被满门抄斩，长卿啊，你要为顾家洗清冤屈，报仇雪恨啊！”
“洗清冤屈，报仇雪恨，”公子倏尔凄凄然笑起来，“父亲，母亲，兄长……顾家百余条人命，尽皆葬送我手……”
他摊开双手，望着不知何时被指甲掐出鲜血的手掌，恍惚觉得这都是他亲人的血，是他害了全家，若要报仇，自己岂不是最该死的那个？
顾远游方开口喊了句公子，长安又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厉声喝到：“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莫名其妙接连挨了两下，此时的远游却没心思和长安计较，何况他从未见过长安如此暴躁，往日嬉皮笑脸的人此时浑身上下散发着戾气，怪骇人的。
然而长安一望向公子眼神转瞬之间柔和下来，他握住公子的双手，紧紧的，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公子一般，温声道：“公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没有任何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公子双目失神，摇着头低喃：“是我的错，全都怪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长安斩钉截铁地否认，“这么多年你的布局何曾被人勘破过，此次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我们的人也绝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就连远游都不清楚你的计划，狗皇帝又怎会提前得知，此事极为蹊跷有待调查。更何况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改变狗皇帝除去顾家的初衷。”
这番话有理有据，顾长卿倒听进去了，稍微平静了点，可他脑子里仍糊成一片，根本无法凝神思考，只得向长安提出疑问：“你说我的计划没有任何纰漏，可母亲、兄长他们此时本该在前往南易的路上，却为何……不是说已送他们顺利出城了吗？”
“不错，我们的人也说亲眼目送夫人、世子他们出的定安，岂不恰恰证明消息并未走露，否则狗皇帝岂会轻易放顾家人离开。眼下我们尚不知夫人他们究竟因何去而复返，也不知大将军到底为何执意回京，因此公子更该惜命，查清真相，为顾家讨回公道。”
公子红着眼注视长安许久，终于低下头去，缓声挤出三个字：“不去了。”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顾长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刑场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无声痛哭起来。
不能去，只能任由亲人尸身受辱！这比他自身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凌迟还要痛上万分！
不能去，命留着要为顾家洗清冤屈讨回公道！
定安城里前所未见的冷清，大街上往来行人零稀，平日生意兴隆的店铺门可罗雀，有些铺子干脆挂起了修葺歇业的牌子。
异常平静的表面下不知蛰伏着多少凶险，三人不敢明目张胆出现在大街上，专挑偏僻的暗巷走，绕来绕去终于抵达目的地。
长安一把扯住公子，面露担忧，“公子，万一……”
公子转过头来：“你想说什么？”
长安顿了顿，深吸口气，正欲开口又被公子打断，公子语气平淡，却仿佛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说“不会”，长安便放下了对自己人的怀疑。
顾远游一直是他们三人之中反应最慢的那个，并非他愚钝，只怪他眼前这两位太精明，又有种神奇的默契，不过他也有个优点——不耻下问。
“万一什么？”
“没什么。”长安摇摇头，难得的没趁机打击他。
“莫名其妙！”远游嘀咕一句，踏上狭窄的台阶开始敲门。
单薄的门板被他拍出巨响，灰尘扑簌簌往下掉，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长安忍无可忍蹭蹭跃上台阶，想也不想一脚踹在远游腿肚上，压低嗓音没好气道：“你想把附近的人全招过来吗？”
今日既被扇后脑勺又被踹，饶是远游泥捏的性子也攒了几分气，若不是看在大家心情都不好的份上他早发作了。
干脆往旁边一站，抱起双臂，“你来！”惹不起他躲还不行嘛。
往日里闹归闹，两人感情其实很深厚，只不过长安今日格外暴躁，脸上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戾气，远游生怕把这小子惹毛了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
最终长安还是没忍住把门踹了。
远游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一带的人都知晓“杂七杂八”杂货铺的老板耳背，是前两年下水救人落下的毛病，正因如此，远游才会大力拍门，可离开定安七年的长安却不知情。
老板并不老，只因他逢人便自称老张，别人也就这么叫了，还觉得挺亲切。
长安完全没有一点损坏他人物品的自觉，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找到正坐在柜台里发呆的老张，阴沉着脸拍拍柜台：“你是不是耳背，老子敲了那么久门你都听不到！”
老张直接懵了，“你哪位啊？”
再扭头定睛一瞧，登时张开双臂朝顾长卿扑了过去，抱着公子大腿嚎哭起来：“公子啊，你咋回来了，你不该回来啊……”
顾大将军在宫里被皇帝残杀，暗桩收到消息为时已晚，第一时间想到通知公子，可整个京城被重兵把守得密不透风，消息根本送不出去。
紧接又传来顾家人全部被处死的消息，他们这才知道早已出城前往南易国的顾家人竟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
如此紧要之事无论城里还是宫中的暗桩一概不知，并且顾家人也一直没回家，由此可推很可能是被皇帝秘密押回城关到了某处，再以顾家人性命要挟大将军回京。
顾家遭此横祸，他们这些暗桩近在咫尺却没能及时发现和救援，只觉无颜再见公子，一个个粗脖红眼喊打喊杀，有提议去刑场把公子家人遗体劫出来的，有提议杀进皇宫取狗皇帝性命的，个别稍算清醒的则认为此时兄弟们该合力杀出定安城把消息送出去，总之群情激愤，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负责统管定安城里暗桩的职掌是名女子，叫芸娘，坚决不同意大家贸然行动。
平素里众人对芸娘颇敬重，可此时一群热血青年被仇恨与自责冲昏了头脑，一个个拍桌子跳脚指责芸娘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冷血无情。
芸娘道：咱们阁里的兄弟姐妹哪一个过的不是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日子，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你们这样杀出去，且不说有没有命回来，在座的各位无一不是见不得光的暗桩，身份一旦暴露，公子在京中长达十数年的部署顷刻间毁于一旦。再者，眼下公子还在外面，他若收到消息定要回来为亲人报仇的，咱们得把命留着等公子回来！
可即便话说到这份上，大部分人还是不听芸娘劝诫偷偷去了刑场，结果可想而知，无数官兵从四面八方涌出，那些兄弟无一生还，有被官兵杀死的，也有不甘被擒自尽的。
可天亮后，刑场又恢复成原样，所有痕迹皆被抹去，就连洒满鲜血的街道也被清洗干净，数十条人命消失得悄无声息。
显而易见，刑场就是个引公子现身的陷阱！
一下消失了几十个人，芸娘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哪会想不到其中缘故，既痛心又气愤，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兄弟，还让公子经营十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在京中兢兢业业蛰伏数年的暗桩还要面临身份暴露的风险。
可眼下出不去城，芸娘只得让那些明面上和牺牲的弟兄们有过接触的人各自找地方藏身，万一被搜查到又逃不掉那便只能自行了断了，绝不可被活捉。又叮嘱众人不可再私自行动，互相监督，一旦发现谁想妄动直接打晕绑起来。
暗桩也有一些不会武艺的，老张便是其中一个，因此才没有参加那次行动。
他哭诉完事情经过，又将心中担忧一一道出，劝公子万不可如那些兄弟一般冲动行事。
皇帝找了公子七年，也担惊受怕七年之久，必定恨之入骨，眼下公子又是顾家仅存的血脉，皇帝必定要置公子于死地的。
公子听完面露愧色，若非长安和远游拦着，他也早已丧命，此刻回想起来方觉自己当时太过冲动。
长安道：“公子，如此看来京中所有暗桩点皆不安全，咱们需另找地方藏身，再想办法尽早出城。”
见公子不回话，他又劝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先离开京城再慢慢打算，总得有命在才能为家人报仇不是？”
公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几人齐齐长舒一口气，又不约而同皱眉沉思起来。
此时，长安方想起提醒老张：“你家后门质量太差，随便拍两下就倒了，找个木匠重新打一扇吧。”
已临近定安，顾长卿一行三人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山村里，仅有十来户人家，民风淳朴。许是观他们品貌非凡、谈吐不俗，里长也未多加打听他们的来历，安排他们在一家农户住下。
这家农户只住着一对中年夫妇，两个儿子都去了外地谋生。
男主人性情颇豪爽，吃晚饭时把自家院里大树下埋了许久没舍得喝的好酒都挖了出来，热情招呼客人：“几位公子，咱们山野人家没啥好东西，年前村里打了只野猪，分了点儿肉，我家婆姨做的红烧肉还算不错，几位多吃点。”
顾长卿行礼道了声“多谢”，远游和长安也跟着行礼道谢。
几杯酒下肚，男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讲起自家儿子有多出息、有多孝顺，只可惜长年见不到儿子甚是惦念，字里行间充满自豪感与浓厚的亲情。
顾长卿听得心中酸楚，想起自己离家长达七年之久未见过家中亲人，不知父母是否也如这般与旁人提及自己，是否也会说“甚是惦念”这种话。
大雪下了足足两日，到了第六日雪才堪堪有化开的迹象，顾长卿心急如焚，谢绝村民的挽留，留下一些银两继续上路了。
可当他们赶到京城的时候，大局已定。
此时顾长卿才明白，父亲为何在信中叮嘱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回京。
官府告示栏上白纸黑字昭告着顾家的罪名——谋反！反贼顾梅霖已被当场诛杀！
顾氏一族连带家中奴仆百余口人皆已处死！
而他父母、兄长、叔父的遗体还被悬在刑场柱上示众！！
哪怕心里已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还以为皇帝起码会留着他至亲的性命做筹码，来和他谈判。
只要人还在就有转圜的余地，可眼下连这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满怀期待，打算等到煜王事成后，他便修书一封让父亲辞掉官位，去和家人团聚，他再向叶颜表明心意，带她去见父母双亲，与她完婚，自此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乐乐在南易生活下去，再也不用看皇帝脸色行事，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苦心筹谋十数年啊，却不想和家人重聚竟是这般境地！
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想不通母亲他们为何会在定安，想不通父亲奉命回京勤王怎就变成了和煜王一伙的反贼，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顾家有此下场是因我而起吗？真的是我造成的吗？’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立即被顾长卿自我肯定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心里的痛和恨找个出口。
他才是那个反贼，他才是害了顾家的罪人！还让顾家因此背上谋反的污名，让顾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他还有什么脸活着！！
在旁默默关注公子的长安眼见他往刑场方向冲，情急之下拦腰死死抱住公子，急声劝阻：“公子啊，顾家如今只有你了，你万不能做傻事啊！”
远游也反应过来赶紧帮长安制住公子，两人合力将公子拖入深巷，抵在墙上。
公子拼命摇着头，声泪俱下，语不成调：“该死的人是我，是我……他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该死的人明明是我啊！”
该死的是他，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的遗体悬在刑场上受辱！
长安和远游也早已泪流满面，心中同样悲痛万分，也想冲上刑场杀他个痛快，更恨不能杀进皇宫取下狗皇帝的狗头！可公子怎么办？他们不能让公子有事啊！
“公子，公子你冷静一点，冷静听长安把话说完好不好？”长安捧起公子的脸，想为他擦去泪痕，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尽量稳住声线让自己吐字清晰沉稳，“公子，你且好好想想，京中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这一路我们为何半点风声也未听到？城门封锁严密禁止任何人进出，为何我们能轻易找到破绽进来？”
“这显然是个圈套，只等着你往里钻！狗皇帝吃定了你会来，他有此番布置，无非就想引你现身，你这样冲上去岂不正中狗皇帝下怀。”
可此时的公子哪听得进劝，只觉顾家被灭是他一手造成，就算有圈套又如何，他本就该死，死也要和亲人死在一块。
然而即便抱着以死谢罪的决心，长安这番话却也让他想起身边还有两个弟弟。
顾长卿放弃挣扎，双手无力垂在身侧，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索对策。
然而思维混乱，脑海里不断刷过刑场上身首异处的亲人们，一张张惨白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睁开眼，双眸中一片死寂，交代起遗言：“长安，远游，唯有我现身，城防才会有所松懈，你们才有机会出城——”
“公子！”顾远游低喝出声阻止公子再说下去，“我也姓顾，和你的顾并无区别，这话是你亲口所言，既是一家人，理当共进退，我陪你去刑场。”
长安火冒三丈，狠狠一巴掌抽在远游后脑上，劈头盖脸骂到：“去个屁的刑场！你要疯别拉着公子。”
又扭头劝公子：“公子，难道你不管顾家祖训了么，还有师父临终前的遗言。”
却见公子别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长安点点头，继续道：“好，就算你此刻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那姑娘呢，你也不管了吗？”他一个个问，就不信公子当真放得下一切。
“……那顾家枉死的冤魂呢？”
“公子啊，你用心感受一下，那些枉死的冤魂此刻定在附近，用心去听听你的亲人们在说什么。”
长安闭上眼做聆听状，片刻后睁开眼，一脸沉痛，“我听见了，他们在说，长卿啊，你是顾家仅存的血脉，务必要好好活下去啊！”
两行泪自他眼底滑落，仿佛他当真听见了亡者之音，“他们还说，顾家世代忠良，到头来被狗皇帝诬陷谋反，被满门抄斩，长卿啊，你要为顾家洗清冤屈，报仇雪恨啊！”
“洗清冤屈，报仇雪恨，”公子倏尔凄凄然笑起来，“父亲，母亲，兄长……顾家百余条人命，尽皆葬送我手……”
他摊开双手，望着不知何时被指甲掐出鲜血的手掌，恍惚觉得这都是他亲人的血，是他害了全家，若要报仇，自己岂不是最该死的那个？
顾远游方开口喊了句公子，长安又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厉声喝到：“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莫名其妙接连挨了两下，此时的远游却没心思和长安计较，何况他从未见过长安如此暴躁，往日嬉皮笑脸的人此时浑身上下散发着戾气，怪骇人的。
然而长安一望向公子眼神转瞬之间柔和下来，他握住公子的双手，紧紧的，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公子一般，温声道：“公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没有任何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公子双目失神，摇着头低喃：“是我的错，全都怪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长安斩钉截铁地否认，“这么多年你的布局何曾被人勘破过，此次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我们的人也绝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就连远游都不清楚你的计划，狗皇帝又怎会提前得知，此事极为蹊跷有待调查。更何况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改变狗皇帝除去顾家的初衷。”
这番话有理有据，顾长卿倒听进去了，稍微平静了点，可他脑子里仍糊成一片，根本无法凝神思考，只得向长安提出疑问：“你说我的计划没有任何纰漏，可母亲、兄长他们此时本该在前往南易的路上，却为何……不是说已送他们顺利出城了吗？”
“不错，我们的人也说亲眼目送夫人、世子他们出的定安，岂不恰恰证明消息并未走露，否则狗皇帝岂会轻易放顾家人离开。眼下我们尚不知夫人他们究竟因何去而复返，也不知大将军到底为何执意回京，因此公子更该惜命，查清真相，为顾家讨回公道。”
公子红着眼注视长安许久，终于低下头去，缓声挤出三个字：“不去了。”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顾长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刑场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无声痛哭起来。
不能去，只能任由亲人尸身受辱！这比他自身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凌迟还要痛上万分！
不能去，命留着要为顾家洗清冤屈讨回公道！
定安城里前所未见的冷清，大街上往来行人零稀，平日生意兴隆的店铺门可罗雀，有些铺子干脆挂起了修葺歇业的牌子。
异常平静的表面下不知蛰伏着多少凶险，三人不敢明目张胆出现在大街上，专挑偏僻的暗巷走，绕来绕去终于抵达目的地。
长安一把扯住公子，面露担忧，“公子，万一……”
公子转过头来：“你想说什么？”
长安顿了顿，深吸口气，正欲开口又被公子打断，公子语气平淡，却仿佛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说“不会”，长安便放下了对自己人的怀疑。
顾远游一直是他们三人之中反应最慢的那个，并非他愚钝，只怪他眼前这两位太精明，又有种神奇的默契，不过他也有个优点——不耻下问。
“万一什么？”
“没什么。”长安摇摇头，难得的没趁机打击他。
“莫名其妙！”远游嘀咕一句，踏上狭窄的台阶开始敲门。
单薄的门板被他拍出巨响，灰尘扑簌簌往下掉，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长安忍无可忍蹭蹭跃上台阶，想也不想一脚踹在远游腿肚上，压低嗓音没好气道：“你想把附近的人全招过来吗？”
今日既被扇后脑勺又被踹，饶是远游泥捏的性子也攒了几分气，若不是看在大家心情都不好的份上他早发作了。
干脆往旁边一站，抱起双臂，“你来！”惹不起他躲还不行嘛。
往日里闹归闹，两人感情其实很深厚，只不过长安今日格外暴躁，脸上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戾气，远游生怕把这小子惹毛了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
最终长安还是没忍住把门踹了。
远游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一带的人都知晓“杂七杂八”杂货铺的老板耳背，是前两年下水救人落下的毛病，正因如此，远游才会大力拍门，可离开定安七年的长安却不知情。
老板并不老，只因他逢人便自称老张，别人也就这么叫了，还觉得挺亲切。
长安完全没有一点损坏他人物品的自觉，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找到正坐在柜台里发呆的老张，阴沉着脸拍拍柜台：“你是不是耳背，老子敲了那么久门你都听不到！”
老张直接懵了，“你哪位啊？”
再扭头定睛一瞧，登时张开双臂朝顾长卿扑了过去，抱着公子大腿嚎哭起来：“公子啊，你咋回来了，你不该回来啊……”
顾大将军在宫里被皇帝残杀，暗桩收到消息为时已晚，第一时间想到通知公子，可整个京城被重兵把守得密不透风，消息根本送不出去。
紧接又传来顾家人全部被处死的消息，他们这才知道早已出城前往南易国的顾家人竟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
如此紧要之事无论城里还是宫中的暗桩一概不知，并且顾家人也一直没回家，由此可推很可能是被皇帝秘密押回城关到了某处，再以顾家人性命要挟大将军回京。
顾家遭此横祸，他们这些暗桩近在咫尺却没能及时发现和救援，只觉无颜再见公子，一个个粗脖红眼喊打喊杀，有提议去刑场把公子家人遗体劫出来的，有提议杀进皇宫取狗皇帝性命的，个别稍算清醒的则认为此时兄弟们该合力杀出定安城把消息送出去，总之群情激愤，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负责统管定安城里暗桩的职掌是名女子，叫芸娘，坚决不同意大家贸然行动。
平素里众人对芸娘颇敬重，可此时一群热血青年被仇恨与自责冲昏了头脑，一个个拍桌子跳脚指责芸娘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冷血无情。
芸娘道：咱们阁里的兄弟姐妹哪一个过的不是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日子，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你们这样杀出去，且不说有没有命回来，在座的各位无一不是见不得光的暗桩，身份一旦暴露，公子在京中长达十数年的部署顷刻间毁于一旦。再者，眼下公子还在外面，他若收到消息定要回来为亲人报仇的，咱们得把命留着等公子回来！
可即便话说到这份上，大部分人还是不听芸娘劝诫偷偷去了刑场，结果可想而知，无数官兵从四面八方涌出，那些兄弟无一生还，有被官兵杀死的，也有不甘被擒自尽的。
可天亮后，刑场又恢复成原样，所有痕迹皆被抹去，就连洒满鲜血的街道也被清洗干净，数十条人命消失得悄无声息。
显而易见，刑场就是个引公子现身的陷阱！
一下消失了几十个人，芸娘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哪会想不到其中缘故，既痛心又气愤，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兄弟，还让公子经营十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在京中兢兢业业蛰伏数年的暗桩还要面临身份暴露的风险。
可眼下出不去城，芸娘只得让那些明面上和牺牲的弟兄们有过接触的人各自找地方藏身，万一被搜查到又逃不掉那便只能自行了断了，绝不可被活捉。又叮嘱众人不可再私自行动，互相监督，一旦发现谁想妄动直接打晕绑起来。
暗桩也有一些不会武艺的，老张便是其中一个，因此才没有参加那次行动。
他哭诉完事情经过，又将心中担忧一一道出，劝公子万不可如那些兄弟一般冲动行事。
皇帝找了公子七年，也担惊受怕七年之久，必定恨之入骨，眼下公子又是顾家仅存的血脉，皇帝必定要置公子于死地的。
公子听完面露愧色，若非长安和远游拦着，他也早已丧命，此刻回想起来方觉自己当时太过冲动。
长安道：“公子，如此看来京中所有暗桩点皆不安全，咱们需另找地方藏身，再想办法尽早出城。”
见公子不回话，他又劝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先离开京城再慢慢打算，总得有命在才能为家人报仇不是？”
公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几人齐齐长舒一口气，又不约而同皱眉沉思起来。
此时，长安方想起提醒老张：“你家后门质量太差，随便拍两下就倒了，找个木匠重新打一扇吧。”